067
对董志和来说, 这当然是个难题。
若承认程家有恩于董家, 那么, 门生弹劾程询,便是恩将仇报。
若是否认, 便是冷心冷肺, 身后四位阁员都会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恭敬里多了几分惭愧, 认认真真地把话题往别处扯:“臣一生最无能之处,便是不善治家,董飞卿年少时, 臣无暇管教, 他背离家门时,亦无法劝阻。……”
“罢了。”皇帝牵了牵唇,取过置于案上的折扇, 唰一下打开,缓缓地摇着, 视线落到董志和两个门生身上——
文睿临在都察院任监察御史,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讲。如果走正路的话,前程差不到哪儿去。可惜, 越该知足的人, 越不晓得知足为何意。
文睿临曾任广东监察御史,李夫之生于京城,年少时曾到广东游历——这一点,是一早从锦衣卫那里拿到了这人的生平履历获知。
都与广东有些关系。怪不得, 董志和会选择他们明章弹劾。
此刻让皇帝气儿不顺的也是这一点:既然都曾去过那一带,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弹劾?
没错,他选的首辅招人恨,官场上有多少人敬慕艳羡,便有多少人痛恨谩骂,但是,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吧?好歹也得听听另一边的人怎么说吧?
他们不肯听,不是打心底对程询有偏见,就是因为三亲六故被程询整治过怀恨在心。
皇帝唤文睿临:“说正事。在你心里,认为的万鹤年一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你眼里的程阁老,到底是怎样的品行。”
文睿临连忙上前,恭敬行礼,片刻后侃侃而谈:“启禀皇上,微臣曾任广东监察御史,负责巡视盐政、漕运、关税等等。
“当差之余,经常听到与程阁老、万鹤年相关的传言。
“在那里,情形与今时朝堂相仿,有人坚信程阁老光风霁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则认定程阁老当初年轻气盛,外放期间,有过数次意气用事的情形。
“彼时,微臣心生疑窦,只是不敢越权查证。
“万鹤年来到京城当日,微臣便详细询问过两名河道衙门的官员——那一年,他们就在广东当差。他们说,当夜曾亲眼看到程阁老与懋远知县及百姓起了冲突,程阁老率领的军兵俱是刀剑出鞘。至于是否曾有人丧命,因为都有差事在身,不得而知。
“微臣以为,不论程阁老是否曾命官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过不妥的举措。否则,人们不会在经年之后,还不能做到众口一词地相信程阁老的为人。
“是以,微臣恳请皇上彻查此案,派专人到广东,询问当地官员、官差。”
说着,他取出奏折,双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几个可以作证的人,恭请皇上过目。”
大总管刘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转呈到龙书案上。
皇帝又问了李夫之同样的问题。
李夫之的说法是,早年游历期间,曾到过懋远,听几名懋远百姓说过当年的事,几个人说法一致:当年的的确确有几百人丧命,或被军兵斩杀,或被葬于洪流之中。
一个是故意模棱两可,一个则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对程询有一点点的猜忌,都会随着他们的说辞生出几分不确定,不能再坚信程询并无过错——能达到这个目的,这件事就算是做成了一半。
只要皇帝听从他们的建议,派官员赴南方查实,就算程询一丝过错也无,在尘埃落定之前,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质疑甚至全然否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没可能总盯着一件事的进展,事发时随大流议论几句骂几句,之后该忙什么忙什么;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大多数也拉不下脸承认自己错了,会理直气壮地怀疑皇帝顾念多年君臣情分包庇程询——反正天高皇帝远,谁都不是局中人,怎么猜测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这就是世情,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询深受官员百姓质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发落的那段时间。他可以继续留在内阁,暂代首辅职责,帮皇帝处理朝政,可以在一些军国大事上抢占先机。
皇帝不能没有内阁帮衬,尤其离不开首辅、次辅,两个人里面必须得留一个。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计较他治家不严引发的风波。
等到程询回到内阁,皇帝就算心生亏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笔烂帐,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出尔反尔地旧事重提。
——这样推测下来,首辅、次辅等于两败俱伤:程询说话势必再不会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离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复回想董飞卿上次见自己时的每一个细节,他没找到端倪,所以仍旧确信程询在这件事情上有心虚之处。
皇帝望向董志和,“你的门生说完了,你是否附议?”
皇帝的话,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绕弯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形,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话,皇帝火气一上来,就把他撵出去了。由此,他缓声道:“臣附议。”又提议,“皇上不如唤程阁老来回话,听听他的说法。”
“听他说什么?”皇帝把折扇唰一声合起来,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觉出了不对劲。
文睿临、李夫之却是心中大喜,认为皇帝已经对程询不悦。
宁博堂没顾上打量皇帝的神色,只敛目等待进言的机会,此刻上前一步,行礼道:“启禀皇上,臣有下情回禀。”
“讲。”
宁博堂道:“臣曾在懋远做过六年父母官,在臣调任进京之前,他们对程阁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确,臣刚到懋远的时候,看得出,百姓因为灾情,因为分流淹田的事,对程阁老有过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后来,朝廷的补给按时发放,懋远遇到难处的时候,程阁老曾几次帮忙向相关衙门递话,奉旨回京之后,也一再为懋远及至广东的百姓向皇上进言,皇上一再施恩于广东,这是有目共睹的。
“在当时,百姓不知原委,可时过境迁之后,尤其百姓的境遇越来越好之后,有些事情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后知后觉了。
“早在臣还没离开懋远之前,当地百姓便已对程阁老满口称颂。
“臣以头上的乌纱帽担保,程阁老绝对没有对不起懋远的地方。
“臣恭请皇上三思,切勿听信小人的谗言!”
话到末尾,他语气已经有些重了,说完之后,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颔首,“这件事,程知行一个字都不用说:歹话、好话,都会有人为他说尽。” 语毕对侍立在一旁的刘允打个手势。
刘允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刻,称是之后,小跑着出门,没多久便折回来,随他进门的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和一名锦衣卫,两人各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箱子打开来,从里面取出的,无一例外,皆是信函。
“总有那么些人,善用‘莫须有’三个字做文章。”皇帝凝视着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讽刺,“说起来,这件事是该翻出来了。
“前河道总督、舒明达、陆放都已辞官,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赶赴京城道出实情的心,身子骨也不会成全;后两个做起了闲云野鹤,居无定所,朕不知道他们客居何处——更何况,他们本就与程询交情匪浅,说的话如何能够当真。”
“若派人去南边核实,在有些人眼里,便是朕已经给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换个人,朕或许真就那么做了。但对程知行,用不着。”
他点手唤锦衣卫指挥佥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
“臣遵旨。”锦衣卫指挥佥事拱手行礼,之后转向在场官员,把当年万鹤年一事始末娓娓道来。
在这期间,皇帝看着对方在案上的信函,间或取出一封,展开来看。
宁博堂、刑部尚书越听笑意越浓。
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越听脸色越差。
锦衣卫指挥佥事讲述完毕之后,道:“此事,是前锦衣卫指挥使及两名锦衣卫亲眼目睹,三个人在事后先后照实记录在案,转呈圣上,圣上又交由锦衣卫归档封存。”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两个门生相继随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密函来看,把内容讲给众人听:“时年八月,程询、陆放率领军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两人一起滚落水中。
“水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程询左腿受伤,陆放头部撞到了顽石。
“那时候,他们已连续几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后,便起不来了。没过几日,河道总督也累得卧病在床,随后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务。”他把信函恢复原样,放回原处,“朕单独派去给三人医治的太医,回来说,皇上洪福齐天,三位大人都捡回了一条命。”语声顿了顿,问道,“董阁老,程知行到底是杀人的人,还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董志和撑在地上的双手,扣紧了地面,第一次,他对皇帝答非所问:“臣……有罪。”
“你的确有罪。”皇帝站起身来,绕过龙书案,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治家方面,你简直就是个废物。
“双亲为老不尊、继室心肠歹毒、三个儿子先后叛离家门。
“你当初与原配和离,闹得很不像样,朕只当你身在他乡,对家事有心无力,况且,和离之事屡见不鲜。
“哪成想,你董家从上到下,除了董飞卿,就是一窝毒蝎子!
“先前说起董飞卿,朕问你,程家于你董家是否有恩,你胡扯了些什么?——董飞卿年少时,你无暇管教,他背离家门时,亦无法劝阻。这话朕该怎么听?是不是要怪程知行没能帮你把孩子管教成应声虫?他欠了你什么?嗯?
“对上不忠不孝,对下不仁不义——朕到这几日才幡然醒悟,次辅竟是这样的货色。”
董志和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皇帝缓缓地踱着步,“当初两广一带,被曾经的皇亲国戚搅得乌烟瘴气,朕派程知行与你前去,是肃清官场,说难听些,是去杀人。
“程知行不到三年便让朕如愿,奉召回京,而你,在广西停留六年之久。
“懋远县一事,若换了你们,又当如何?”他走到跪在地上的三人近前,“是不是要为着不留隐患不落话柄,坐视榆木脑袋的县令带着百姓坏了大局?”
到这地步了,横竖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辩解的话,兴许还有一线转圜的希望。董志和咬了咬牙,直起身形,道:“禀皇上,若是换一个人,臣不认为还能出那样的事。毕竟,万鹤年是因商贾汪祖寿一事,加之又曾被打出按察使司,才对程阁老起了质疑与怨恨。”
皇帝的火气却被他这番说辞完全激了出来,黑了脸,语气已有些暴躁:“汪祖寿是去做什么的?是去给两广送银子!
“那件事的始末,锦衣卫与程知行都如实禀明。汪祖寿去送银子,的确是另有所图,他指望着朝廷看在他赈济百姓的情面上,为他惩处逼死双亲的人面兽心的赃官。朝廷理应成全。那名赃官身死于多年为官不仁、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正如程知行所言,那个常年在朝廷面前做要饭花子的县令万鹤年,上峰帮着商贾送钱粮给他和百姓,他哪来的脸一面收下钱粮一面对上峰指手画脚?又要银子,又嫌弃银子的来路不合心意——谁给他的底气!
“朕的旨意抵达广东在先,万鹤年及另外九人闹事在后,当时万鹤年挨了十板子,在朕看是打的轻也打的少了!
“董志和,你方才所言何意?是到如今依然认定程知行办错了汪祖寿一事,还是怀疑朕从最初便包庇此二人?”
汗水已经浸透了董志和背部的衣服,他及时应声:“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转回到龙书案前,把他两个门生的折子拿在手里,“唆使门生钻空子,言之凿凿地污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董志和额头在出汗,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因为恼火,皇帝的语声已有些沙哑,语气愈发沉冷:“程询在广东期间,每日诸事,从不曾瞒过锦衣卫,所有举措,正是照着朕的期许。
“而你在广西期间,有多少事遮遮掩掩,想尽法子不让锦衣卫知情?就算你前面有个坦荡磊落的人比照着,朕也没因此责怪过,毕竟,有不少事情,就要破例而为。
“你是朕特地破格提拔的人,又与程知行同榜,迄今二十来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明白的道理却越来越少了。
“换个稍稍心胸狭隘的人,都不会照顾教导飞卿那么多年,可程知行就那么做了;换个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会因为飞卿一事将程家视为恩人,如何都做不出今日这等试图颠倒黑白之事。
“程知行为防范灾情不眠不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与广西官场上的人虚以委蛇,宴席不断。
“他在灾情期间四处奔走救助百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担心广东会向东西借军兵物资。
“他病倒在床险些一命呜呼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与广西官员一起惦记着朝廷送到广东的物资,试图分一杯羹。
“这些朕一概当做不知情,也从没让程知行知情。朕愿意当你只是为广西百姓谋取益处。
“你那双眼,为何就不看看别人的可敬之处?!
“万鹤年及当初那些刁民,最终迷途知返,若是没有——朕不妨交个底,那些人,杀了也就杀了。他们便是身死,在朕这儿,也永远是阻挠公务妨碍大局的罪人。死不足惜。
“谁会为了一滴水,坐视一道江河化为一盘散沙?
“你根本就不知道天灾意味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当初程知行、陆放等人是豁出了性命陪着官兵去营救百姓。
“因为你不愿意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眼里,都只是用来向上爬的台阶。
“任何是非,在你眼里,都会成为别人趁机打压你的机会。”
董志和的面色青红不定,一颗头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
“皇上!”文睿临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急切,方才皇帝最后一句话,莫名地提醒了他,“并不是董阁老与微臣对程阁老处心积虑,的确事出有因。
“董阁老家中是非不断,皆在董飞卿回京之后。
“曾镜一案,出的诡异——首告袁琛莫名其妙地来到京城,又在三几日内便状告陈氏,谁给他的罪证?
“陈氏入狱之后,所说一切,皆指向董夫人,并且手握凭据。
“且不论董夫人是否无辜,只说陈氏一久居深宅的女子,又非惊才绝艳之辈,如何能从三两年前便寻找董府的罪证?只因当初的亲事么?那她该恨的也该是董飞卿,而非一再想促成婚事的董府。
“最关键的是,董飞卿夫妇二人曾与陈氏有过来往,陈氏在监牢之中,曾经请狱卒传话,请夫妇二人前去探监。”这件事,他指的是董志和、董飞卿、蒋徽一起到牢中探监那一次。在此时,只能这样说。
文睿临继续道:“如此,臣能否猜测,这一切都因董飞卿怨恨董家而起,自离京之前便已着手布局。
“皇上说的不假,程阁老数年教导董飞卿,将之培养成栋梁之才,既然是心怀天下的国之栋梁,因何独独放不下家中那些恩怨,做出了背离家门的大逆不道之事?
“何人唆使?”
皇帝听他说完,再也压不住火气,阔步走到他近前,手里的两道折子狠狠地摔到他脸上,“你若是董飞卿,有败坏生母名声的祖父母,有个只要他光耀门楣前程锦绣的父亲,有个任他常年在别家居住不闻不问的继母,你是否也能全不计较,任劳任怨地留在董家?
“口口声声地说董飞卿背离家门,当初分明是董家将他逐出家门!
“到了此刻,还敢与朕胡搅蛮缠!”
文睿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并没退却,因为皇帝这番说辞,是避重就轻。他向上叩头,随后急声道:“微臣冒死提醒皇上的,并非是董飞卿与董家的恩怨,而是程阁老如今的地位过于显赫!
“沙场奇才唐意航、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高中过状元探花的柳元逸和董飞卿,都曾受教于他。
“在微臣看来,他不是没可能成为祸乱朝纲的佞臣,因为如今情形,足够他生出天大的野心。”
皇帝怒极反笑,“程知行若想做佞臣,唐意航率兵征战、董飞卿一路追随的时候,便已经做了!那期间他与朕日夜忙碌,一面整顿兵部,从速供应军需,一面对前方隐瞒兵部办事不力,百般安抚。
“百姓、将士才是帝王、臣子的根本!
“你敢再污蔑他一句,朕就扒了你的皮!”
“朕在位这些年,最得意的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文曲星下凡,二是有绝世名将辅佐。”皇帝额头的青筋直跳,“此二人,都是能够流芳百世、往后几百年也无人可替代的奇才。
“朕平日所思所想,是让他们助我打造一个真正的盛世,朕恨不得每日把他们供起来,如此才对得起他们这些年的呕心沥血甚至舍生忘死。
“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今日意图往程知行脸上抹黑,来日是不是就要抹杀唐意航的战功?
“若是没有他们,朕早让你们这等小人折腾得国破家亡了!”
语毕,皇帝抬脚,重重地踹在文睿临心口。
文睿临身形向后飞起,重重落地,发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殿堂内的氛围,因着帝王慑人的威仪、怒火,转为静寂。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负手而立,环顾在场众人,沉声道:“董志和、文睿临、李夫之三人诬陷忠良,其心可诛。稍后将原委晓瑜百官,将此三人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众人齐齐跪倒,高呼皇上英明。随后,刑部尚书提起身在大理寺监牢的万鹤年,“臣今日听闻,万鹤年屡次提出要见程阁老一面,若有可能,想面见皇上,如此,他才好推翻诉状上的说辞,如实道出进京告状一事的实情。”
皇帝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东西。怎么样的帝王、首辅,才会理会那等货色?
“实情不过就是他被董志和的爪牙挟持进京——此事,你好生询问文睿临、李夫之,不说实话的,便大刑伺候。
“至于万鹤年,若尚有当初带着百姓闹事的胆色,没有别的企图,告状一事绝不会发生——能被人挟持进京,能被人带到大理寺前,心智也被蒙蔽了不成?当日到了大堂上,他就该把实情道出。如此,便不会有这一场风波。”
刑部尚书松一口气,请示道:“请皇上示下,此人该如何发落?”
“听说他年纪不小了,大抵经不起刑罚。朝廷懒得杀这种人。”皇帝思忖片刻,吩咐道,“让他挂着诬告首辅的告示,游街三日,随后遣送回祖籍。
“另外,传朕口谕:日后万鹤年若再出言谩骂首辅,杀无赦!”
“臣遵旨!”
这一场风波,便以董志和颜面尽失、锒铛入狱的结果得到平息。
至于如何发落董志和,皇帝还需好生想想。
次辅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让他心寒、失望至极,但如何惩戒这个错误,便要拿捏好分寸了。
怒极时恨不得把董志和千刀万剐,但冷静下来之后,想的便是此人多年来的功劳。
老话总说没功劳也有苦劳,其实真就是那么回事。
军国大事上的很多举措,向来是首辅提议、次辅反对。他总是心里认可首辅,对次辅的反对头疼不已,只是不可对任何人说罢了。
但长远来看,那就是他需要的局面,让臣子在反复争执期间,得到比首辅最先提出的更详尽更缜密的章程。
不得不承认,在这种事情上,董志和付出的精力不比程询少——挑错,偶尔甚至是吹毛求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董志和一直都有用处。
其实,说到底,董志和若不跟他来这么一出,他真不会让他离开内阁,至多是狠狠地敲打训斥一通,让他把次辅的位子让给别人几年,退到低一些的位置,学学别人的治家、处事之道。
偏生董志和先沉不住气了,认定了程询会趁机打压,将他逐出官场,想出了那样险恶的对策。
董志和怎么会知道,程询在广东期间,他一直与他信件不断,君臣两个对很多事都是推心置腹地交了底。
在他这帝王心里,这些年来,是程询陪伴他走过的,数次的腥风血雨,连年的战事天灾,数次适度地调整律法,都是因为他有这样一个最出色的首辅,才能一再化险为夷,一再在朝政上如愿以偿。
忙忙碌碌这些年,为的是天下百姓,为的是开创盛世——这是根本,是君臣二人无言的默契。
让他猜忌这样的肱骨之臣?做梦。
他尽心竭力地要做明君,那些人却偏把他往做昏君的沟里带。
御书房里那一场施加在董志和头上的疾风骤雨,很快化为邸报,传至京城官员府中,再传扬至街头巷尾。
蒋徽听说之后,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随即,开始静心斟酌,董志和到底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就算将功补过,官职也绝对是保不住了。而若没有董夫人入狱、董家老夫妻二人状告董志和那档子事,皇帝还能给他一条辞官致仕归隐种地的路,可那些是先一步发生的,到眼下,恐怕在地方上都已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么,董志和恐怕要经受一番牢狱之苦,随后得个罪名,流放至贫苦之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若出意外,不外乎是董志和那些爪牙想要保住他,又出阴招险招。要是到了那等地步,皇帝恐怕会杀鸡儆猴,把董志和流放到几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
应该不会有那么蠢的人吧?蒋徽想着,皇帝对叔父的信任、维护都到什么地步了?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人,也不敢在这档口往刀口上撞。
想到皇帝,蒋徽由衷生出敬仰之情。
明君并不多见,皇帝这样的明君更不多见。少见程度,大概与师徒两奇才一事有的比。
她曾说过,要把叔父当年的事情写成话本子,而在今时今日,想法略有调整:要把最难能可贵的君臣二人过往诸事写成话本子。
写成之后,若是戏班子想改编成台上的戏,她会爽快地答应。
皇帝和叔父的事,应该让天下百姓知道得更多。
刑部尚书亲临大理寺监牢,将皇帝口谕传给万鹤年。
万鹤年听了,先是身形一僵,随即神色复杂,末了竟落下了浑浊的泪。
刑部尚书冷眼看着他,“你打着清正廉洁的名号,在官场做了多年的混子。当年程阁老便看出了你沽名钓誉的本性。
“十几年了,你不知反思、悔改,埋头苦写谩骂程阁老的文章,这何尝不仍然是沽名钓誉的行径?——对你那些文章,嗤之以鼻的有之,认可赞赏的有之。
“看你万鹤年多厉害,连权倾朝野的程阁老都能百般诟病,而且程阁老一直知情却不置一词,定是心虚之故,才从没与你打过笔墨官司——你是不是这样想的?那些趁机起哄的小人又是不是这样对你说的?
“蠢。活了半生,我真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
“你怎么就不想想,只有值得的人与事,才是朝臣愿意理会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做了跳梁小丑多年而不自知,如今还妄想见首辅甚至皇上?”
刑部尚哈地笑起来,笑声里皆是不屑、讽刺。
万鹤年的身形哆嗦起来。
刑部尚书俯视着他,“眼下可好了,清官万鹤年是不在了,只有一个诬告首辅游街示众的小人。
“皇上也说了,你要是再谩骂首辅,杀无赦。这一点你务必要听清楚、记在心里。”语毕,走出牢门,阔步离开。
过了好半晌,万鹤年嚎啕大哭起来。
狱卒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一场哭,是为了名声尽毁,还是为了被人利用却成了笑柄的悔恨。
再一个,对首辅有无愧疚之情?——那是狱卒不会指望的。这种人,或者就是那种糊涂一辈子而且糊涂至死的人。
细数以往那些事,的确是让人膈应到牙根儿痒痒、手也痒痒,但是,从今日起,不需要了。
这个人,已经等同于不存在了。
狱卒走过去,高声打断万鹤年的哭声,“走吧,大理寺已经安排好你游街示众了。过了这几日,你就能回祖籍,我也能眼不见为净了。”
陈家的管事妈妈来看望陈嫣,把董志和被关入刑部大牢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陈嫣听完,无声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终于走到了末路。实在是可喜可贺。”
管事妈妈道:“虽然您说过不用,可老爷、夫人还是想帮您周旋一番。
“在这情形下,不管是谁,都会更加嫌恶董家的人,对于此案,更会认定全都是董夫人的过错。
“所以,您把心放宽,再等待些时日。”
陈嫣听了,牵了牵唇,“别人兴许就如你说的那样,认定全都是董夫人的过错,但是,陈家人别那样认为才好。”
管事妈妈听不懂,便只是陪着笑。
陈嫣又问:“承宇近来如何?”
管事妈妈道:“很是挂念您,总想着来监牢探望,但是……老爷、夫人觉得不大好,孩子还是尽量别来这种地方。”
“没错。别让他来,我跟他也没什么情分,不想见他。”陈嫣语气淡淡的,“往后,承宇就要请爹娘费心了。”
“老爷夫人一直尽心照顾,您大可放心。”
“是,我该放心了。”陈嫣笑一笑。
转过天来,大理寺出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陈嫣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