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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

大理寺卿问完案情相关的问题, 董飞卿在证供上签字画押时, 嘀咕道:“以前从没想过, 我这名字会写在这种地方。”

大理寺卿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后与董飞卿闲谈一阵, 方告辞离开。回到衙门, 他开始着手传唤、询问曾府和董府一些下人,并核实黄大夫的供词, 力求做到陈嫣供述的每一件事都证据确凿。

没错,这只是一桩命案,但因被杀的生前是朝廷命官, 卷入其中的又是次辅夫人, 又牵连出高中过探花的人被追杀——已是一桩分量太重的大案。办好了,能立一功,办砸了, 皇帝不定把他打发到哪儿去。

炎炎夏日,大理寺上下人等忙得不可开交。

董志和向皇帝递了一份折子, 请罪之后告假,说家眷卷入命案,他理应回避、等候发落, 加之双亲都病倒在床, 要在床前侍疾。

皇帝准了。事情闹成这样,他便是有心让次辅继续在内阁行走,董志和说的话也会失去分量,言官御史更会没完没了地弹劾——在比不在麻烦得多。

董志和回到府中, 便召集下人,正色敲打了一番:来日若是被大理寺传唤到公堂,定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董家好不了,谁都别想得着好。

下人齐齐战战兢兢地称是,只有陶城和薛妈妈在垂头时面露无奈:这些话,比之董飞卿的手段,是小巫见大巫。在此之前,董飞卿便派人吩咐过他们了,他们亦是当即应允下来。

陈瀚维、陈夫人过了女儿带来的伤心、失望、置气之后,去监牢探望陈嫣。

相见之后,夫妻二人对着女儿,半晌无语。陈瀚维满面愁容,陈夫人潸然泪下。

陈嫣平静地望着父母,“不用难过。圣上英明神武,不会因为我的案子迁怒陈家。那些罪行,都是我在夫家被人胁迫着做的。”

陈瀚维闭了闭眼,“徐道婆见过我们,说了不少事情,听得出,你怨恨我们。说说吧,我们在你眼里,做错过哪些事?”

陈嫣望着父亲,好一会儿,微微一笑,“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

“我想救穆先生和阿锦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态度?怎么做的?如果你们及时请锦衣卫帮忙,她们母女就算身死,锦衣卫也会查出是董志和杀害了她们。

“董飞卿请你们主动退亲的时候,你们在乎的是什么?权益。

“退亲之后,我说不想嫁人了,求你们别再给我张罗婚事,就让我在家里多待几年,我会找到稳妥的营生养活自己。你们是怎么说的?说那岂不是真就成了笑话?董飞卿抵死不娶的女子,真就是嫁不出去的货色。

“曾镜死后,你们让我离开曾家再嫁,说再嫁的事如今比比皆是,留在曾家也实在没个盼头。我要什么盼头?我又有什么盼头?

“过继了承宇之后,你们说什么?这样也好,赚个贞节牌坊,曾家世世代代都会尊敬我、供奉我,可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受任何人摆布。

“你们总是那样,平日里宠爱呵护、小恩小惠,却实在是经不起事,也是打心底认为我就该为你们带来益处吧?

“程阁老要是跟你们一个心思,如今能有与他齐名的又一代奇才唐意航么?能有与唐意航不相伯仲的陆开林、董飞卿么?

“他只是明白,别人家的孩子,也值得心疼。

“你们从不会理会别人家孩子的生死安危,对自己家的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瀚维听了,伤心不已,“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你也不想想,程阁老那样的人,怕是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哪一家不是像我们家这样过的?”

陈嫣微微扬眉,语气有些重了:“没错,程阁老那样的奇才,几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但是你命好,你赶上了奇才辈出的好年月,连有样学样都不会么?你便是不能心怀天下,对萍水相逢的人多点儿仁厚之心又能怎样?”

“……”女儿的话,让陈瀚维无言以对。

“不说了。”陈嫣疲惫的一笑,“说出我的脾气来,陈家就别想置身事外了。”

她知道,自己疯起来、毒起来,比任何人都狭隘自私偏激,没资格指责任何人;而平静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明白。

只是明白,无法奉行。

蒋徽吩咐刘全:“今日起,每隔三日,厨房会特地准备一些像样的饭菜,你送去大理寺,请狱卒送给陈嫣。”停一停,补充道,“她得吃得像样些。身子骨若是垮了,便没力气整治董家了。是公子吩咐我的。”

刘全恭声道:“小的明白。”

蒋徽取出一个钱袋子,抛给他,“是打点狱卒的银钱。这种事,别走账了。”

刘全笑着接过。

蒋徽又取出几张银票,“帮我存到银号去。程阁老、程夫人赏我的嫁妆。”

刘全数了数,忍不住咋舌,“阁老、夫人这手面……摆明了是把您当女儿啊。”

蒋徽开心的笑了。

凝香阁那边,先是有董飞卿友人家眷捧场,派人买回去一些香露、香料,用着的时候,觉出了的确是好东西,便向亲友推荐——倒是都没提过是蒋徽开的。这样一来,铺子初期的生意倒也过得去,每日会有一些生客光顾,买点儿香料带回家试用。

名声要慢慢地闯,铺子前景到底好不好,要等三两个月之后再看。

在西山的叶先生回到了城中的宅子,派人唤董飞卿过去一趟。

“有事找你商量。”叶先生递给他两份名单,“消息传了出去,不少孩子跑到西山去找我,为的是来日到书院求学。我跟他们说了,你和解语也会在书院当差。”说到这儿,她笑起来,“原本想的是,你们俩那名声……定会让一些孩子打退堂鼓,哪想到,他们说就是听到这消息,才一定要去。”

董飞卿敛目看着名单,一份列着少年人、士子的名字、出身,已有二十来个;另一份列着一些闺秀的名字、出身,居然有十五名之多。

他摸了摸下巴,这是他从没想到的情形。先前他以为,到书院求学的女孩子,等到开课的日子,能集齐十来个就不错。

“这些人,是把我跟解语当珍禽异兽了吧?——以前没好好儿看过、琢磨过,等到看惯了、熟了,他们也就该跑了。”他说。

叶先生笑着用团扇打他一下,“胡扯。男孩子都是冲着你来的,我们的董探花,是怎样的人物啊?都想着让你得空指点一二,有助于他们科考。女孩子都是冲着解语,有几个想跟她请教琴棋书画,更多的是想跟她学写诗词、话本子。”

董飞卿牵了牵唇,心说这话也就哄哄您,我是不信。但是,有心求学的人多,总是好事,人们不把他和解语背离家门的事儿当成大逆不道的行径,更是好事。

他思忖之后,说道:“开课之前,怎么也得选拔一番,您说是不是?”见先生点头之后,继续道,“眼下谁想去,都应下。到选拔的时候,实在是不合条件的话,也不能怪我们不收。”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叶先生这才道出唤他过来的初衷,“我是怕你凭着喜好收人、撵人。你要真是那样,那书院就不用开了——我是不掺和了,你和解语收几个孩子解闷儿就好。”

董飞卿朗声笑起来。

叶先生问道:“解语呢?那个没良心的,今儿怎么没一起来?”

董飞卿和声解释道:“说了,过两日就过来看您。她不是开了个香露铺子么?每日带着一群人做香露香料,跟月宫里那只兔子似的,一天到晚拿着个小锤儿鼓捣花草药材。”

叶先生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

董飞卿陪着先生用过午饭,告辞回家。

蒋徽坐在书房的凉床上,身边几册话本子,手里拿着一本。

“写的怎么样?”董飞卿走过去,歪在她身侧。

蒋徽弯了弯唇角,“有一两本有些意思。”

“好几年了,你都没正经动笔写过东西。”董飞卿道,“是真的没那份儿兴致了?”

“有兴致,”蒋徽诚实地道,“只是没有想写的故事。这一段过来,倒是起过动笔的心思。”

“那就写。”他态度爽快,“七事八事的,家里这么多人,交给我们就是。香露香料的方子,交给郭妈妈就是。她总会为了你,带着人尽心竭力地做好。”

“等心里有谱了再说。”蒋徽道,“眼下总有心里打鼓的时候:所谓的文采,到底是用词清丽亦或华美,还是平实直接,拿不准了。”

“怎么顺手就怎么写。”他说,“总会有人喜欢有人厌。你就把心放下吧,再过多少年,也是有人夸你,有人贬你。”

蒋徽笑出来。

有小丫鬟在门外通禀:朱玉来了。

夫妻两个起身,到厅堂见客。

朱玉落座后,先是问董飞卿:“上次给阁老的折扇——”

董飞卿失笑,“阁老说很不错,手法很细致,扇面儿也不错。正好到夏日了,他用得着。让我跟你说,辛苦了。”

朱玉喜上眉梢,嘴里却讷讷地道:“那就好,阁老瞧得上就好……”

董飞卿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朱玉过了兴奋劲儿,说起来意:“叶先生要开书院的事儿,姐夫也没少跟着张罗,日后是不是也会到书院教书?”

董飞卿道:“只是凑凑热闹,领个差事。”

“那就好。”朱玉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能不能也去书院读书?”

董飞卿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去做什么?家世摆在那儿,你又不用考取功名。”

“这话说的。”朱玉笑道,“不科考就不能多长点儿学问见识么?再说了,你要是在书院有差事,不定何时,阁老就会过去瞧瞧你,我也能顺道多瞧见阁老几回不是?”

“……”董飞卿无语。

蒋徽莞尔而笑。

“姐姐,我说的对吧?”朱玉眼含恳求地望着她。

“听你姐夫的。”蒋徽不需与朱玉见外,便笑着起身,“你这回过来,我也瞧出来了,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说话,我失陪了。”

朱玉实诚地道:“也行。”

蒋徽笑着睨了他一眼,心说你个孩崽子,真是有了姐夫不要姐姐啊。

朱玉磨烦了董飞卿大半晌,到底是得偿所愿,走的时候眉飞色舞的。

晚间,唐修衡邀董飞卿到别院说说话。蒋徽不需想也能确定,要谈的定是曾镜一案相关诸事,因此,只是叮嘱董飞卿:“早点儿回来。”

“晚不了。”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大步流星出门。

蒋徽想着,修衡哥要他在别院相见,大抵是想与他好好儿喝一场。她从不会反感这种事,觉得就算是女子,要是有投缘又都爱喝酒的人,时不时聚在一起喝几杯,也是一桩美事。

但是,得给董飞卿备下醒酒汤。

她去了厨房,亲手给他做了酸笋鲫鱼汤,随后有了下厨的兴致,做了两荤两素,一道汤。

走出厨房,唤人摆饭,到了天井的时候,她听到两道脚步声,还有友安满带欢喜的语声:“夫人,夫人,大、大公子来了!”

这小子磕巴的时候,都是有喜事。蒋徽循声望过去,就见身形颀长挺拔、俊朗之至的男子笑微微地走向她。

“哥?”蒋徽喜形于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恺之却不搭话,径自走到她面前,扇柄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

“诶呦,哥!我这是脑袋,不是木鱼儿!”蒋徽啼笑皆非,捂着头别转身。

伴着程恺之的数落,扇柄又一下下敲在她肩头,“你个小兔崽子,跑出去转了那么一大圈儿,偷偷摸摸地成亲,又偷偷摸摸地回京,没良心的事儿都让你办齐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蒋徽笑着往别处跑,“你差不多就得了,把我打傻了可怎么办?”

程恺之笑开来,追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打,“你什么时候聪明过?”

兄妹两个相见,竟是这样的情形。友安站在一旁,现出大大的笑容。

笑闹一阵,程恺之停了手,打量蒋徽片刻,见她气色极佳,很有点儿容光焕发的意思,牵出松快的笑容。

“快进屋坐。”蒋徽笑着把他带进厅堂,转到东次间说话。

兄妹两个嬉闹的时候,郭妈妈便已准备了茶点,此刻笑吟吟奉上。

“郭妈妈,”程恺之记得她,“又来照顾这丫头了,不放心是吧?”

郭妈妈只是笑。

蒋徽问他:“倒是说啊,何时回来的?”

程恺之道:“下午回来的,等着我爹回府之后,请了安,就来看你们了。飞卿哥呢?”

他比董飞卿小,又比蒋徽大。

“修衡哥让他去别院,商量些事情。”蒋徽道,“你要不要去找他们?”

“这话说的,”程恺之道,“我来看妹妹,凭什么追着他跑?跟你这个不省心的说说话,就挺好。”

蒋徽笑出来,这才细细地打量他。比起她离京前,他又长高了一些,现在应该和叔父一般高了,俊朗的面容清瘦了些,肤色变成了荞麦色,估摸着是大热天还在外面赶路晒的。

在她心里,叔父性情如水,可以是微起波澜的春日烟波,可以是冬日月光下的清澈寒溪,亦可以是掀起惊涛骇浪的深海暗流。

而恺之哥是火焰,可以恰到好处的给亲友温暖,亦可以毫不留情地将敌对之人灼伤。

“二舅爷回来没有?”她问。

程恺之笑道:“当然回来了。听我说了原由,加上天气越来越热,便痛痛快快地跟我一道回来了。只是走走停停的,看到何处有趣,便要流连一两日。”

蒋徽笑道:“你们可真是的,怎么能瞒着叔父跑出去呢?叔父少不得挨祖父的训。”

程恺之轻笑出声,“我就是在家,他也不少挨祖父的训,别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推。”

“你可真是的。”蒋徽拿他没法子,让郭妈妈把饭摆到这儿,“在我这儿吃两口吧?我做的。”

“是不是你做的,我也得在这儿蹭饭。”程恺之说,“吃完饭,还要等着飞卿哥回来。”

“求之不得。”

饭菜摆好,兄妹两个相对而坐,边吃边谈。

程恺之提起了曾镜一案,问起原委。

蒋徽便把大致的情形娓娓道来。

听到穆雪、阿锦的事,程恺之皱了皱眉,“这件事,董阁老办得可真是太膈应人了。”

“谁说不是呢。”不论见没见过那对母女,都会满心唏嘘。原本,她们不需要经历那样悲苦的经历,可惜,穆雪曾经心仪又为了孩子背叛的人,是董志和那样的人。

程恺之问道:“飞卿哥是什么态度?”

“看热闹罢了。”

程恺之思忖片刻,叮嘱她:“眼下这档子事儿,飞卿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知不知道?这种事,必须得夫唱妇随。你要是张罗着对董家落井下石,万一出了显得你没分寸的意外,终归是不好。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先跟他商量。”

这完全是娘家人才会提点她的事。蒋徽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你啊,聪明的时候就比小狐狸少根尾巴,但凡犯起傻来,能把我吓个半死。”程恺之的笑容无奈,又透着对妹妹独有的那份儿宠溺,“往后可不准走了,你不在跟前儿,我做了好几回噩梦。”

蒋徽唇畔缓缓逸出纯粹又真挚的笑,“不走了。我们能让你们放心之前,都不会出远门了。”

“那我就踏实了。”

饭后,外面起了风,且无闷热之感,兄妹两个便转到廊间,坐在竹几两侧的竹椅上闲谈。

分别那么久,要说的话太多了。

戌时,董飞卿与唐修衡一道回来了——程恺之过来的事,刘全派人去给董飞卿报信,阿魏则给唐修衡报信。

走过垂花门,两男子便听到了兄妹两个的笑语声,相视一笑。

进到内院的院门,兄妹两个察觉到他们回来,齐齐站起身来。随即,程恺之走下抄手游廊,快步走过去,重重地给了董飞卿一拳。

而在同时,唐修衡则给了他一拳。

程恺之对董飞卿说:“不声不响的就成我妹夫了?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唐修衡则对程恺之说:“撒着欢儿地满世界跑,弄得师父得空就挨训,再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董飞卿对程恺之道:“我凭什么问你?叔父婶婶都没为这事儿说过我。”

程恺之对唐修衡道:“收拾就收拾呗,又不是没挨过你收拾。”

蒋徽听了,忍俊不禁。

唐修衡望向蒋徽:“解语,给我弄碗醒酒汤,今儿喝的酒太烈。”

“备下了。”蒋徽说着,走向厨房,“你们坐下说话,醒酒汤、瓜果等会儿就来。”

三名男子在院中东侧的石几前落座,谈笑风生。

陈嫣每隔三日,便会有狱卒给她送来有荤有素的四菜一汤,且告诉她:“董公子、董夫人派人给你送来的。这里边儿的日子不好过,想开些,别委屈自己。没点儿力气,过堂的时候,单是跪那么久,你就受不来。”

陈嫣回以感激地一笑,也真没辜负这份好意。其实,就算平日的粗茶淡饭,哪怕再不合口,她也会吃下,为的就是怕自己倒下去,再没有针对董家的力气。

她要是死了,一切便是死无对证。那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自然,她亦明白,自己能在牢中活到现在,是首辅做了妥善的安排,不然,早就被董志和的人灭口了。

很奇怪,要在进入监牢之后,她才觉着日子比较顺心了。或许是因为,推她走入监牢的,又让她在监牢安然无恙的,都是聪明而又磊落的人,用意都摆在明面上,惩治也好,利用也好,没人瞒过她,最终目的,是扳倒董家那个不仁的门第。

相较于陈嫣,董夫人进入监牢之后,过得苦不堪言:就算她的处境和陈嫣一样,她也受不了,更何况,董志和并没为她好生打点,每日吃的是只有三两筷子的青菜豆腐、搀着沙子的白饭。

案子进展到这一步,大理寺卿不允许董家的人前来探望她,是为了避免有人给她出谋划策,或是干脆杀了她。

这一点,她明白,愤怒的是:就算人不能来,不能使银钱打点狱卒,给她送来饭菜、药物么?——她身上的伤刚见好,谁不知道?

董志和不念多年夫妻情分,是必然的,但是,佑卿呢?他怎么也无所举动?难不成,也认为她是自作自受么?

她埋怨亲生儿子薄情、不孝的时候,董佑卿正站在祖父祖母近前受训。

董老太爷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你总该听过。不论你娘有没有真的想害人、杀人,卷入了这种是非,便是平日有诸多行差踏错之处。”他是把先前陈瀚维奏折上的话借用过来了。

董老夫人有气无力地道:“你娘被官差带走当日,竟与我动手,更扬言要杀了我。怎么样的高门贵妇,才做得出这种事?而在那件事之前,便屡屡顶撞我和你祖父。”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

董老太爷道:“你娘这样的品行,就算这次不会获罪,回到董家,董家也容不得她,京城官场更容不得她。她若留在董家,便会成为你父亲的污点。迟早,她是要被休弃的德行败坏的人。你在这档口,该做的是继续潜心读书,不要做无谓的事。”

这些天了,祖父祖母一直命信得过的心腹看着他,不让他离府半步。这会儿,两位老人对着他絮絮叨叨,为的不过是告诉他:迟早要与母亲分离,所以,便该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与她拉开距离,漠视她的安危。

那么,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呢?

就算母亲曾行差踏错,却绝对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在侃侃而谈的时候,想过这些没有?

董佑卿腹诽着,心是越来越冷,但是神色却显得更为恭敬,佯做思忖一阵之后,他行礼道:“祖父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下了,今日起,定当潜心读书,不辜负祖父祖母的期许。”

董老太爷、董老夫人满意地笑了。

董佑卿告退出门后,面上逐渐罩上了一层阴霾。

就算母亲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董家,那么,她和他往后要过的日子,大抵就是重复董飞卿和生母的经历吧?

父亲尚在盛年,依然能够迎娶年纪轻轻的女子,为董家开枝散叶。

当初的董飞卿,能够躲避开家中的纷扰、长辈的嫌弃,在程府、唐府过得快活无比,可他呢?哪里又是他的安身之处?

父亲的原配离开之际,董飞卿年岁太小,什么都改变不了。可他不一样,他已经长大了,但是,总结了一下已知的案情,怎么想也改变不了母亲的命运——万一母亲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做过糊涂事……如今是被陈嫣拖下水,日后怕就要遭到董飞卿的报复。

该怎么办?他陷入长久的沉思。

同一时间,在书房的董志和,也在沉思:是指望案情峰回路转,还是自己先一步请皇帝治罪,给自己降级甚至发落到地方为官的处置?

眼下,他能做的,实在是有限。或者说,已完全陷入被动的局面,无从招架。

而大理寺那边,又有形同于噩耗的消息传来——

大理寺卿问陶城,董夫人与曾太太有无往来。

陶城说有。

大理寺卿又问,董夫人是否常年请黄大夫问诊。

陶城说是,而且据他所知,处置一些棘手的下人的时候,都是夫人取出药物命人去用了。中毒的人,大多是肠穿肚烂,凄惨至极。

大理寺卿再问他,是否知晓董夫人与曾太太合谋毒杀曾镜的事。

陶城说不知道。

末了,大理寺卿问他:董夫人是否有机缘请到身怀绝技的高人。

陶城据实说,董夫人没机会,但是她娘家能请到,董夫人曾派陪嫁的管事回过娘家,那管事再没回来。再多的,他就不知道了。

至此,大理寺卿已经是做到心里有数。

随后,陶城说,自己另有一些不宜在大理寺说起的行差踏错之事,要到锦衣卫所交代,恳请成全。

他哪里是有罪行要交代,分明是怕给出这些证供之后,回到家中或董府就被灭口。大理寺卿苦笑一阵,颔首准了,继而传唤薛妈妈。

薛妈妈的供述,证实了董夫人给陈嫣毒.药一事属实,命管事回娘家物色高手一事属实——都是她亲耳听到过的。

到末了,请求与陶城相差无几:若是不能去锦衣卫所,便请大理寺卿将她收监。她不敢再回董家。

大理寺卿想一想,命衙役把她送到锦衣卫所——在那里过的是好是坏,便不关他的事儿了,最重要的是,人在锦衣卫眼界之中,如何都不会出意外,大理寺为何不落得清闲。

听得案情进展到这地步,董志和险些就再一次暴跳如雷:吩咐下去了,可他们给出的供词,却与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他和继室用了十几年的人,到了这关头,竟都不肯给予忠心、维护。

他唤来心腹,着其带护卫去陶城、薛妈妈家中,把他们的家小带到董府。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陶城、薛妈妈的亲人都已在朝夕间搬离,不知所踪。具体说来,只是一半个时辰的事儿,两家人等同于不翼而飞。

那就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陈嫣已经深陷囫囵,就算心思再缜密,就算要挟陶城、薛妈妈到公堂上说违心话,也没能力确保他们两家人安然无恙地离开,更没有那样得力的人手。

促成这一切的,还能是谁?

在他怒不可遏的时候,董佑卿终于见到了董夫人。

他花费了太多心思,只想见母亲一面,但是,一直不能走进监牢。

后来,他想到了这件事情中最大的一股力量:程阁老。

所以,他索性写信给程询,对所思所想、在家中所经历的一切直言不讳,末了,唯请首辅通融,成全他看望母亲的心思。

小厮当日早间把信件送到了程询手中,入夜便得到了回话:可行。

入夜前,董佑卿做了一出装病的戏,骗过了府中的人,到晚间,趁着监视他的护卫疏于防范的时候溜出董府,来到大理寺。

他很顺利地见到了母亲。程阁老言出必行——这是董佑卿第一次领略到。

董夫人见到儿子,面目狂喜,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你还好么?这些日子在家中,有没有受委屈?”

受委屈么?没有。他受到的,都是屈辱。董佑卿苦笑着,思量一番,把在家中的一切经历告知母亲。

董夫人沉默了好一阵,随即强笑道:“他们说的固然不对,但有一点是对的——这一次,我瞧着这苗头,是如何都得不着好了,就算能回去,也要被逐出董家,而你,会因我受到莫大的影响。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根本就走不出去了。甚至于……”

“……”董佑卿嘴角翕翕,眼神痛苦,“您是说……”他想问,别人指证你的罪行,都是真的?

董夫人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微微颔首,微声道:“终归是我行差踏错在先。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董佑卿呼吸变得凝重,面色慢慢转为苍白。

“不要管我了。”董夫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用口型对他说,“逃吧,走吧。”

“……”董佑卿眼中沁出豆大的泪珠。

董夫人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片刻后,语声如常:“飞卿在家里那些年,我是怎样待他的,你没少看到。来日便是董家不倒,你父亲再续弦,别人对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该得的报应。”

董佑卿狠狠地皱了皱眉,别转脸,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母亲,“娘,您对他,到底有没有起过……”起过杀心?

董夫人对着儿子复杂之至又掺杂着不可忽视的痛苦的眼神,轻轻颔首,“有。我有。很多年,我都盼着他快些死掉。只有他不在了,你才是承袭董家荣华的独一无二的人。”

董佑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董夫人眼神中是满满的亏欠,“没有那些,便不会有当下的事。”她再度死死地握了握儿子的手,用口型对他说,“走吧,快些离开。”

转过天来,董佑卿留下了一封信,逃离了董家。

比较奇怪的是,不知何故,董越卿也卷了手边的金银细软逃走了。只是,他没留信件,能证明他的确是逃走的,只有董志和的妾室解姨娘。

解姨娘对董志和说:“是我让越卿逃走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儿。”

董志和怒极反笑,道:“说说原由。”

“原由?”解姨娘冷笑,“老爷虽然以侍疾的由头请假,在家中却终日与幕僚说这说那,内宅出过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吧?我料想着,也没哪个下人会对你说起。”

董志和板了脸训斥道:“少啰嗦!说要紧的!”

解姨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从夫人进监牢之后,老太爷、老夫人每日对佑卿说什么,您知道么?说的都是让他从这会儿就疏离他的生身母亲,绝对不要管夫人的死活,要是管,来日连他都得不着好。所以呢,佑卿只能收起去探监的心思,照着他们的心愿,如常用功读书。”

董志和死死地盯住她,“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而且这也不算什么。”解姨娘道,“佑卿现在长大了,运道算是不错了。当初飞卿的母亲离开董家之后,老太爷、老夫人跟他说的话,那才是真正的难听,加上飞卿那时候又小,读书不读书的算什么,两个老人就想把他当撒气的东西,整日里放跟前儿解闷儿,幸好那孩子另有奇遇,全不需在家中受气……”

“闭嘴!”董志和喝道。

解姨娘却是不以为意,轻慢地一笑,“怎么?下人跟我说了数百回的老话儿了,还不准我跟你念叨念叨?还是说,你从来就不知道你爹娘做的那些好事?”

董志和已被她气得双眼发红,“你是活腻了不成?!”

“就是活腻了,怎样?”解姨娘不屑地望着他,“我也不瞒你,自从夫人出事后,我就知道,董家是得不着好了。为此,我让人时时刻刻留意着佑卿的行径,晓得他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走,正中下怀——我早就跟越卿说定了,让他不论如何都要离开乱七八糟的董家。”

“……”董志和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哪里亏欠了她,惹得她这样厌憎董家。

解姨娘目光转为怨毒,“女子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只是为董家开枝散叶服侍你的工具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可曾得到过你哪怕一点儿宠爱?

“夫人那边,生下佑卿之后,也是如此。

“在你心里,只有你的仕途。

“好啊,那你就去奔你的仕途,别在乎家中这些事。

“我就是让越卿随着佑卿跑了,怎样?你赶紧把我杀了吧,如此,便完全断了越卿对这个家仅存的一点儿牵挂。

“把我杀了之后,切记,定要将我挫骨扬灰——我宁可再不投胎,也再不要在轮回中遇见你这般恶心下作的男人!”

董志和跳起来,想发火,想责骂,可是,喉间泛起一股子腥甜,堵得他说不出话。下一刻,一口鲜血喷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