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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日常

唐修衡不知该气该笑。

“算了。”蒋徽素手一挥, “横竖他们没得手, 不想一辈子躲在暗处的话, 迟早会显形。”

唐修衡蹙眉,“你这是心宽还是跟我犯浑呢?”

蒋徽一笑, “防贼似的日子, 我早习惯了。更何况,那件事过去太久了, 没法儿查。”

唐修衡沉吟片刻,“谁可能对你下手,你想不到?”

“想不到。”蒋徽如实道, “千里迢迢买凶追杀, 我想得出的,只有谭家。至于别人,我真不记得把谁开罪到了那等地步。”

唐修衡凝着她的眼睛, 问:“跟我说句实话,吃没吃亏?”

“没有。”蒋徽坦然地与他对视, “只有一次,我自己犯傻,算是中了圈套, 但有惊无险。”

“实话?”

蒋徽郑重地点头, “实话。你别为这种事费神,派人去查的话,也是平白浪费人手。你要是那么做,我可就又要跑了啊。”

“你敢。”唐修衡面色有所缓和, “再跑,我打折你的腿。”

蒋徽笑起来。

唐修衡叮嘱道:“往后凡事留心,遇到蹊跷之事,顺藤摸瓜,保不齐就能把那个人揪出来。”

“记住了。”停一停,蒋徽笑道,“不过,我觉得难,嫁的人不是寻常之辈,程叔父和你又出入我们家门——谁除非真活腻了,才会继续算计我。你就别惦记这事儿了,真的。”说起来,和董飞卿在江南重逢一两日之后,她就感觉得出,潜伏在自己周围的人已经撤离。

“这都能看得开,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唐修衡没辙地笑起来,却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在理。对她心存杀机的那个人,日后若再对她动手,真要做好事败便会生不如死的准备。

他偏一偏头,“走着,带你吃饭去。”

蒋徽笑着说好。

唐修衡带蒋徽去了状元楼。

酒楼临街,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两人在街头转角处下马,信步走去。

一路上,诸多行人对样貌过于出色的二人瞩目。唐修衡、蒋徽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闲来分别与薇珑、董飞卿走在街上,亦是如此。

进到酒楼,掌柜的殷勤地笑着迎上来,行礼道:“雅间已经安排好了,您二位随我来。”继而转身,亲自带路。

两人颔首一笑。

上楼期间,在转角处,遇到了几名站在那里谈笑的五城兵马司官员,看到唐修衡,俱是笑着拱手行礼。

唐修衡拱手还礼,神色淡淡的。他的好脾气、耐心,只给自己在乎的亲朋,对别人,从不是好相与的做派。

有人留意到蒋徽,略一打量,便现出惊艳之色,却不敢继续凝眸,陪着笑问唐修衡:“这位是——”

“我妹妹。”唐修衡转身对蒋徽偏一偏头,“走。”

看着两个人走远,几个人仍是你看我、我看你,神色狐疑:唐家兄弟四个,谁人不知?唐意航什么时候有过妹妹?打小宠着的黎郡主,已经跟他定亲。别的和他常来常往情义匪浅的女孩子……

有人一拍额头,反应过来,低声道:“蒋徽。只能是蒋徽。”

其余几人恍悟,沉了片刻,有人喃喃道:“是哪个瞎了心的说小侯爷已经和董探花、蒋才女生分了?——这是生分的样儿?”

此刻,唐修衡已经与蒋徽在雅间落座,他特地给她点了精蒸鲥鱼、犁片伴蒸果子狸,“做的还成,你尝尝。”

蒋徽欣然点头。

菜点好之后,唐修衡要了一壶陈年梨花白,“今儿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咱哥儿俩喝点儿。”

“行啊。”蒋徽细细端详着他,片刻后笑了,“真是奇了,你一点儿都没变,样子没变,性子也没变。”她仍是他那个俊美无俦、处处照顾她的哥哥。

“不止我。”唐修衡笑道,“你见过师父了,他没变吧?再就是师母、黎王妃、黎王爷,都一样。我是年岁摆在这儿,他们可就有点儿神了,一个个的,我瞧着真有些要成仙的架势。”

蒋徽忍俊不禁,“通透豁达,或是聪明绝顶、机关算尽的人,岁月会格外眷顾些。”

唐修衡微笑着审视她片刻,“样子没变,但性情变了些,变好了。以往太倔强,拧脾气一上来,我都气得牙根儿痒痒。”

她离京前,他给她安排人手,不要;给她银钱,也不要。问她去哪儿,说不知道。那时候,他打她一顿的心都有了。

蒋徽明白他的意思,歉然一笑,“我不能凡事都依仗着你啊。那就太没出息了。”

唐修衡莞尔,“气归气,也明白。尤其到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阿魏走进来,把一个精致的檀木小匣子交给唐修衡,随即欠一欠身,退出去。

唐修衡把那个小匣子递给蒋徽,“我说过好几次,你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儿地给你置办嫁妆。可你这丫头忒不像话,成亲前后连句话都没有。昨日的贺礼,是给你和飞卿的,今日的,是给你的。”

蒋徽接到手里,抚着上面古朴的花纹,“能打开看看么?”

唐修衡颔首,“只是给你做的一枚印章,再就是给你的零花钱。今儿你要是还敢说不要,我可要把你顺着窗户扔街上去。”

蒋徽笑出声来,“我真不敢。没吃饱就挨罚,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唐修衡哈哈大笑。

和田玉的印章,是他亲手雕篆而成。所谓的零花钱,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蒋徽打算今日起就开始用这枚印章,银票过些日子存到银号去。“这零花钱,也忒多了些。”她故意道,“你可别为了给我添体己银子,把自己弄得手头拮据啊。”其实是知道的,他从十多岁就涉足进项长远的营生,素来手头富裕。

唐修衡顺着她的话说道:“手头拮据了,我就跟皇上哭穷,求他把我去年婉拒的万两黄金赏给我。”

“皇上一定会担心:给薇珑指的这是个什么人啊?不成,得多赏薇珑一些嫁妆。”

唐修衡笑得开怀。蒋徽一个好处就在于,性子坦荡磊落,喜欢开玩笑,更开得起玩笑,只要是她心绪愉悦的时候,任谁都会因她笑声不断。

两名伙计走进来,奉上酒菜,退下之前,给二人斟满酒。

蒋徽小心翼翼地把匣子照原样合上,放到一旁,“这份儿大礼我收了,也真不敢跟你矫情。”

唐修衡满意地颔首,“到底是女孩儿,你手里有些银子,我心里踏实。明白这意思吧?到底,你跟飞卿太不着调,真让你们闹腾出心病了。”

蒋徽端杯敬他,“话都在酒里了。”

董飞卿在西山盘桓了整日,起先是与叶先生细说自己日后的打算,让先生放心:自己这回是动真格的,不是一时兴起。

叶先生很是欢喜,把自己得闲写出来的关于开设书院的细致章程拿给他看。

董飞卿凝神细看,自己存疑或有不同看法的地方,便当即提出来。

叶先生要的就是他这态度,因而兴致更高。

午间两人一起用饭,先生把他当亲儿子似的,亲自布菜,又担心自己这儿的饭菜不合他口味,“你们几个,都是馋猫,难伺候得紧。”

董飞卿笑道:“放心,只要是家常菜,我都觉着特别香。”

大快朵颐之后,董飞卿道:“陪您去外面走走。”

叶先生颔首,到了宅门外,行走在如画春景之中,她问飞卿:“以前的事,都放下了?”

董飞卿笑说:“放下了。”

“那么,董家呢?”

董飞卿笑意不减,“也放下了。放不下的话,不会着手准备长居京城。”

“这样我就放心了。”叶先生点到为止,说起旁的事情,“京城的几个书院山长,陆续给我送来了不少话本子,这些解语最在行。回去的时候,你带上,让她得闲就看看。”

董飞卿有些意外,“她最在行?何以见得?”

叶先生没辙地斜睇他一眼,“解语写过的一个话本子,如今可是脍炙人口,多少人自己动笔誊录成册。再就是说书的、唱戏的,都基于自己的行当酌情改动、填充些内容,地方上我不知道,京城最好的几个戏班子,可都是隔三差五就唱那出戏——看戏的喜欢,点的人多。”

“是么?”董飞卿更为意外。他知道蒋徽有才,也听说过她写话本子的事儿,却不知道,这样受人追捧。“话本子里写的是什么事儿?”他问。

叶先生懒得搭理他,“不告诉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

董飞卿点头,“一定。”

见他是这态度,叶先生便又加一句:“反正不是那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闺中事。”

“我知道。”

“你知道?”

董飞卿笃定地颔首一笑。不解风情的蒋徽,就算想写寻常闺秀情愫,怕是都写不出。

“那孩子,一直有点儿男孩子性情。”叶先生心情不错,便愿意与他多说些蒋徽的事,“十来岁左右,写过一些诗词,有婉约的,有洒脱的,我和程夫人都觉得文采斐然。结果呢,到她十三四岁,就再不肯写诗词。我不明白,问她为何。她便说,回头看看那些诗词,太矫情了,受不了。”

董飞卿轻轻地笑起来。

叶先生也笑,只是有些无奈,“随后便迷上了制艺。程阁老最在行,她得空就去请教,阁老也打心底愿意教她。解语的几篇文章,他看过之后,称赞有加。这可不是我捧自己的小徒弟,她涉猎又学精的,有不少都是我不在行的。”

董飞卿总不好帮着她夸蒋徽,就道:“制艺写得出彩了,她就改去写话本子了吧?”

“可不就是。”叶先生眉眼间都是笑。

折回到宅院,董飞卿信步走到放在院落东侧的躺椅前,慵懒地躺上去,“您去歇歇,我在这儿打个盹儿。”

叶先生微笑,唤小丫鬟给他备好果馔、清茶。

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在室内找出提过的那些话本子,亲自放进书箱。忙完这些,走到厅堂门外,看着那大猫一般入睡的年轻人,生出诸多感慨。

之前她问他,是不是把董家也放下了,是因知晓一些外人所不知的是非。

晚辈对亲事不满,与长辈抗争,又是在这样开化的世风之下,真不是罕见之事。

罕见的是闹到董飞卿和董家这情形。

在他自断前程之后,她痛心不已,程夫人前来时,不免多问几句,这才知道,董家与飞卿,真是一点点的亲情也无。

面对飞卿的抗争,董家认定他是受首辅影响之故,故意给家门添堵。与陈家的亲事不成,往后董家就再别想为他做主婚事,到最终他迎娶的,必是首辅认可的女子。

这样的子孙,不肯给家门带来一点好处的子孙,要不要两可。

董老太爷、董志和震怒之下,把飞卿关到了祠堂,放话说:要么按照长辈的安排行事,要么就饿死在列祖列宗面前。

只是他们没料到,飞卿只容忍了他们三日,便命亲信把董家护卫全部收拾服帖,为他打开祠堂的门。

三日之间,已足够他确定长辈是下定了处死自己的决心,也已足够他彻底心寒。

在他看来是小打小闹的举措,却让董家的人生出了畏惧之心,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飞卿找辙放弃官职。

董家顺势把他逐出家门。

得知原委之后,她就想,那样的一个家,离开了也好。

就像蒋徽背离家门时,她也是这想法。

两个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出色,家门却是门风不正,不少事情已到了令人不齿的地步。

却也想见的到,作为受伤最重的孩子,必定会落下心结。

可是还好,他们都是坚韧的孩子。还好,他们结伴回来,已经释怀。

董飞卿回到家中,问过郭妈妈,得知蒋徽用过饭就去了小书房。

他过去寻她。

蒋徽正边打算盘边记账,留意到他进门,忙里偷闲地问:“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董飞卿走到她近前,“又忙什么呢?”

“算算需要多少本钱。”蒋徽拨动算珠的手停下,把算盘推到一旁,“我要开个香露铺子,从今日起,就慢慢筹备着。”

“嗯?”董飞卿没料到。

“下午,跟修衡哥在街上转了转。”蒋徽跟他解释,“相熟的那间香露铺子居然不见了,我就多打听了几句。

“要知道,那间铺子,婶婶和黎王妃都常年光顾,里面的香露、香料、香球在京城都是独一家的好。

“可去年开春儿,就是莫名其妙地匆匆关张了,听周围的人说,好像是老板家里出了急事,回原籍了。

“从那之后,如婶婶、黎王妃,想要称心如意的香露,只能自己做。别的香露铺子,生意也没好起来。

“我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就算有人同时起了相同的心思,也没事。各做各的生意就是了。”

董飞卿释然之后又生疑问:“你会做香料、香露?”

“当然会做。”蒋徽不满地看着他,“以前经常送婶婶、薇珑香露,你不知道啊?”

“知道的话,我还问什么。”董飞卿又问,“要亲力亲为?”

“这是自然。”蒋徽说道,“不管什么行当,起初都要亲力亲为吧?”

他继续提问:“前两日你想做什么?”

“前两日并没定下来。”蒋徽笑道,“不过,想的最多的,是开个小饭馆、小茶馆之类的。”

董飞卿颔首,“那你还是开香露铺子吧。”不管怎么说,亲手做香露香料,要比亲手打理茶点、饭菜轻松些。

“也不急,只是看你没回来,索性先算出大致的费用。”蒋徽收起手边的东西,与他回往正屋,“书院的地方选好了,位于城东的那个大宅。”

“行。”董飞卿道,“明日我去找邱老板一趟,把这事儿定下来。”

进门前,他略略一站,感受到晚风中的暖意,“快到夏日了,得赶紧安排下去。到夏天,我可不想整日往外跑。”

“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大热的天,要是出门的话,她如何都提不起兴致。习武之人是不怕冷又不怕热,却不能改变炎热带给人的慵懒倦怠。

到了室内,董飞卿指了指放在临窗大炕上的书箱,“里面都是学子写的话本子,先生让你得空就看看。”

“好事啊。消夏的事由都有了。”蒋徽让郭妈妈把书箱单放起来,并没抓紧看的打算。随后,唤小丫鬟备水。今日想早点儿歇下。

她沐浴之后,把长发绞到七分干,董飞卿转去沐浴。

好半晌,她都没听到动静。

该不是睡着了吧?

“董飞卿?”在他影响之下,平日她连名带姓唤他的时候也不少。

“嗯?”他慵懒地应声,“正好,你过来一下。”

蒋徽哦了一声,把长发用银簪松松地绾在头顶,走到净房,“怎么啦?”

“听先生说了一些事,想问问你。”他坐在松木浴桶中,在氤氲着的水汽中转头看着她。

“你说。”蒋徽卷起淡粉色寝衣的袖管,拿起帕子,在热水中浸透,手势轻缓地擦拭在他线条流畅悦目的肩颈。

床畔间越来越亲密,不少情形下,她自然而然地没了不自在。

董飞卿问起她写过话本子的事儿:“怎么从没跟我提过?写的什么?”对此,他还是很好奇的。

蒋徽语声轻缓:“都不打算再写了,提它做什么?”

“我想知道。”董飞卿仰头看着她,“你要是不跟我说,明日我就拽着你去戏园子——那么受追捧,明日总有一家会唱吧?”

蒋徽笑了,双手随意地搭在他肩头,低头亲了亲他眉心,“人们人云亦云罢了,你怎么能当真?真没什么出彩之处,把这事儿放下吧。听话。”

竟是哄孩子的语气,柔软,甜美。

声音再好听,也是摆明了敷衍他,他转头望向门口,“那我问郭妈妈。”不过三言两语的事儿,让郭妈妈在门外告诉他就行。

“闲的你。郭妈妈忙着给我归置书房呢。”蒋徽搂紧他,红艳如花瓣一般的唇点了点他唇瓣,“真招人烦,我可没打听过你写过什么。”

“我就没正经写过什么。”董飞卿笑起来,手臂向后扬起,揽住她,面颊摩挲着她的面颊,“拿得出手的笔墨,不过是科考时那些官样文章,画你也见过,大多是工笔画,画得最多的,是我那时候养着的猫猫狗狗、鹦鹉金鱼,再有就是程家唐家几位长辈的画像。”

“没画过马?”他爱马是出了名的。

“画不出。”他牵了牵唇,“喜欢到骨子里的,我大多画不出,总是半途而废,几笔之后就作罢。”

蒋徽想一想,“大抵明白。”

“或许是心不静的缘故。”董飞卿略略转身,湿淋淋的手臂绕住她修长的颈子,“跟我东拉西扯,没用。说说,那么出名的话本子,到底写了什么?这事儿我要是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你要是不说,我今晚就去逛戏园子。”

蒋徽生出满心笑意,“那你就去,不关我的事。”

“……但是,那太傻了吧?”真的,想想就太傻了——去戏园子看妻子写的话本子衍生出来的戏,别人怎么想放到一旁,自己先就觉得奇怪了。

蒋徽笑得身形微颤,“不管。”语毕,就要抽身离开,“弄得我衣服都湿了,我去换下。”

“我不去了,最起码,今晚不去。”他视线扫过她胸前由于沾了水更明显的曲线,揽紧她,空闲的手臂亦在同时助力。

几息的工夫之后,蒋徽身形悬起,“董飞卿!”她恼火地低呼。

他却是从容,她身形落入水中之前,没忘记帮她除掉脚上的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