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拂过, 黄叶落下,在窗外小小的水池中, 无声无息。
公孙铃说完这句话, 便一直观察着连城璧的神色。
许久,静寂无声。
姜晨却没有任何心虚的反应,漠然道, “所以公孙先生的意思, 是在下出的手?”
公孙铃道,“看伤口来说的确如此。”
杨开泰道,“而且, 家父原本已决定举源记之力, 追杀连公子。”
“哦?”姜晨转过身来, “原本?”
虽然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杨开泰却憨憨一笑, 道,“连公子果然聪慧非常,会抓重点。”
“令尊改变主意, 恐怕是因为杨少东家了。”
杨开泰点了点头, “虽然昔日与连公子交集不多。但我也了解公子为人,你一向不会对无关紧要之人出手。我与公子无冤无仇,你绝不会费心来对付我。”
姜晨想到原主所作所为,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你倒是了解。”杨开泰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在连城璧的对立上, 连城璧的确没有杀他的动机。何况,这些日子披着连城璧壳子的人,对杀杨开泰这件事也的确没有兴趣。
不过,若是连城璧没有失败也没有死,按照他的计划,接下来就该控制武林,这个时候,一头牛脾气耿直的杨开泰,可能就需要被杀鸡儆猴了。
公孙铃接过小童捣好的药草,解开了杨开泰的衣衫,又拆掉了他的纱布,左肩靠下些一指宽的血洞露了出来。
伤口倒是不大,离心脉也还有些一定的距离。
不是完全安全,但也不十分危险。
出手的人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看着没有要杨开泰性命的意思。
姜晨的目光扫过杨开泰苍白的脸,落到那伤口之上,“剑上……还有毒?”打眼望过去杨开泰面色苍白,显然失血过多。怕是排毒放血了。公孙铃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袖中剑,指的显然就是连家袖中剑了。但这道伤口看起来已不是袖中剑所造成的初始的模样了,是人为用匕首割了一圈皮肉。为何要割肉?除非那凶器上原本有毒药之类的东西导致伤口恶化……
公孙铃手中的药膏闻起来也不止是止血生血的药材,其中还有当归,半边莲,徐长卿几味药的味道,这几味药都是用来解毒的。
公孙铃看着他,目光越发满意,“看来连公子的确对药理有所研究。”他又加了一句,“但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
他来的第一时间,就将杨开泰伤口表层的腐肉割去了,并且还放了许多血排毒。
姜晨走到窗边,“要杀源记少东家,不危及性命,还留下袖中剑的线索。”他顿了一顿,转头忽道,“不过,公孙先生怎能确定,那就是连家袖中剑?”
“这……”公孙铃面上突然挂上了一分尴尬,僵笑了两下解释道,“哎……这是因为……”
原来自萧十一郎与逍遥侯决战后,江湖传出逍遥侯身死的消息,玩偶山庄里的宝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很多人前去一探,最终却只看到了那几个山庄里的死人。
公孙铃自然也去了。令他动心的当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逍遥侯可能收藏的各类医书。
不过医书没找到,只是秉承着职业习惯从那些死人身上得了一些杀人招式。
正巧小公子死于连家绝学袖中剑,他就研究了一阵,所以再次见到杨开泰的伤时,他才断定那是连城璧的袖中剑刺的。
真正见过连家绝学袖中剑的人都无一幸免的死了,只有公孙铃,是唯一活着能看出袖中剑的致伤之处的人。
会在死人身上研究他人招式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公孙铃一个了。
公孙铃讲着一年多前他在玩偶山庄查探所得,杨开泰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到窗边那一身简单的白色布衣的青年身上,一时怔了。连城璧,他的人就好像他的衣衫一样,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是江湖传言中金针沈家后人沈璧君口中那个奸诈之徒?
见到了他本人,杨开泰更确定了这一点。
这些便也不提,至少在武学之上,连城璧一直都是个坦荡荡的剑客。
若出手的真是连城璧,一定不会用使毒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至少还是大家培养起来的公子,虽然不一定如杨开泰一样老实厚道,但打斗之时,绝不会暗箭伤人。
他们六君子中,除了两年前峨眉金顶剃度性情超脱看破红尘的朱白水,其余几人,终究都是不得不为家族为个人声名碌碌而为的凡夫俗子。作为大家公子,看似风光靓丽,但是要肩负的责任,也是重之又重。连城璧也绝不会例外。无垢山庄自建立之后,就一直是江湖人的楷模,侠义无双,无暇无垢。连城璧,他又如何敢看轻百年传承而来的侠义二字?虽然那些传言中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偏离正途,杨开泰不能赞同,但他能体谅。连城璧也不过是在承担他的责任,就像他杨开泰一样。
当初他就已经做的完美到了极致,所有人都知道无垢山庄年轻的庄主少年神童,练武奇才,他是江湖上最有名头的无垢公子,但最终吸引他的,就只剩下了当时恶名昭著的大盗萧十一郎。
这两个人无疑是天生的对头。
两年前杨开泰就说过,萧十一郎的刀如雷如电,属刚;连城璧的剑如舞风回柳,属柔。一刚一柔,好像天生的克星。
而他们的命运,也就像他们的招式一样,相克。此消彼长。
姜晨并没有再转过身,他也根本不用去考虑公孙铃听到这些话的感受,“所以,公孙先生没有拿到医书,只得到了连家袖中剑的刺伤。”
公孙铃毫不羞愧的认下了他的话,甚至有几分自得,“不错。除了你以外,还研究了很多昔年赫赫有名的大侠的出手痕迹。”
“总不好日后有人求我救人,我却连他的伤势如何造成都答不上来吧。”
姜晨:……
杨开泰呐呐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偷看人家招式还这样理直气壮的……”
公孙铃盯着他,哼了一声,“少东家呀少东家,你懂不懂恩将仇报这个词?”
杨开泰老实道,“公孙先生为我看病,但我杨家也付了诊金,所以论起来,没有什么恩情呐……”
公孙铃都要被他气笑了。果然够老实,够老实!
有时候老实人真是最气人的人!
“连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姜晨缓缓道,“何事?你是指伤口为连家袖中剑刺中之事?还是说你只受伤却平安之事?”
“二者兼有。”
“既然当初公孙先生可以研究连家袖中剑法,他人又为何不能?”
“不错。我爹也是这样想的。有人栽赃嫁祸。不过,连公子当初可有什么仇人?”
“无垢山庄的敌人一向不少。”
公孙铃饶有兴趣道,“……难道你不怀疑萧十一郎?”
“……他不敢。”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萧十一郎不敢的。”
姜晨看着床上躺着的杨开泰,良久,轻声笑了,“因为,他欠杨开泰的。”
也欠了连城璧。
是……因为风四娘那个新娘子?
公孙铃虽然老,但对于江湖之事,仍旧了如指掌。
生是江湖之人,又如何超脱于江湖。
真真切切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杨开泰面色更苍白了些。
公孙铃却笑了,“不错。老夫也觉得他至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做这些阴暗的栽赃手段。
当初萧十一郎为了阻止风四娘抢夺割鹿刀,将她要找的合伙人提前废了。但是,他的手段也是堂堂正正的,这正是公孙铃不去计较萧十一郎砍断他双腿的原因。
姜晨倒是不能理解公孙铃这想法。
倘若有人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缘故砍断他的腿,那他可能会选择让对方在床上躺过后半生。
不知该说公孙铃心胸宽广还是还说天道的宠儿总如此魅力无边。
“那又是谁做出此事?”公孙铃上好药,为杨开泰包扎好伤口,“世上能这样轻易伤到杨少东家的人,其实不多。与连公子又有不睦。”
他说完,目光落到姜晨身上,“连公子觉得呢?”
“依先生之见?”
“看来连公子真是恪守中庸之道。也罢,依老朽看,我等什么都不必做,只等引蛇出洞了。”
杨开泰道,“何为引?”
杨开泰随着公孙铃笑眯眯的目光,看到了姜晨。
诡异的沉默。
姜晨道,“我为何要帮你们。”
公孙铃道,“你难道不想洗脱这罪名。”
“不过是再多一个罢了。”
“那……不如就当公子还老夫一个人情?”
……
连城璧“受邀”到了源记杨家的消息一夜之间传散开来。
说是“受邀”,但谁人不知,杨家独苗坑在连城璧手中,这“受邀”几分真实,当真难说。
不过连城璧确实进了杨家大门。
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了。比如客栈里的那些人。
深夜。
月至中天。
清冷的月色洒落,淡淡的银光跳跃在大明湖面。
灯火已渐渐熄灭。酒楼客栈都已经打烊,沉入漆黑的夜色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黑影从灰瓦屋檐掠过,如风如影,黑衣隐匿在月色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转瞬之间,已经落到了后院之中。
他的目标相当明确,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走到一个客房前,伸出指头戳破了窗纱,一眼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影,冷冷一笑。
连城璧啊连城璧……
可笑当日我等被你耍的团团转!萧十一郎不杀你,我等兄弟不能不杀!
你奸计害死史老二,当时他口中说的,不是萧十一郎,如今想来,便是连城璧了。除了他,谁还有这样深重的心机!谁还有这样可怕的城府!若非自掌门师兄赵无极仙去后,先天无极门更为落魄,人才凋零,连城璧又藏的隐秘,一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也犯不着冒险借源记的力量找人……
听说,连城璧手中还有天宗的宝藏……
如果能拿到……无极门复兴有望。
他想到此处,眸中激动之色更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论情论理,连城璧今日你就纳命来吧!
他推门而入,轻手轻脚的接近了床铺。
手中已握上了一把泛着碧光的暗器。
等到稍微靠近,他突然发难,暗器如天女散花般射向床铺。
虽然多,但都不是致命之处。
却不料,床上的人突然掀开了被褥,随手一卷,手中张开的被子就将暗器尽数卷入,当当几声掉在地上。
黑衣人睁大了眼睛瞪着床边的神色清醒的人,“你!”
即使是个傻子,这会儿也知道是陷阱了。
姜晨坐在床边,手指一松,被子落到地上,将那数十枚暗器盖住。
房门咔一声打开。
黑衣人惊了一惊,连忙走了两步,扭头一看,近乎咬牙切齿,“公孙铃!?”
这些日子,听说他在治疗杨开泰啊!
这个时候,门口窗户都被堵住了。
姜晨打量了眼,此人的身影与脑海中的记忆对上,“……霍无刚?”
作者有话要说: 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