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后不一定就是艳阳。
八月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
暴雨。
银蛇一样的闪电。
钟鼓一样的雷鸣。
大雨冲刷掉了鲜红的血, 铁锈般的血腥味。
姜晨走在街上,快到城中的时候, 白衣渐渐显出它原有的颜色。
他现在, 只是想去买一把伞。
他走的相当稳健,一点儿也不像个断了骨头的人。
知道他伤势的人,都在想连城璧是怎么站起来的。
萧十一郎也在想。虽然他没有夺走连城璧的性命, 但是人体重要的几处骨头他都打断了。按理说, 连城璧已无法再轻易地站起来。
但他站起来,萧十一郎却不会再出手了。
一个习武之人,被废掉丹田打折骨头, 这样的惩罚已足够了。
他不能杀了连城璧。
城门刚刚开启。
或粉或白的伞如花盛放在内城的大街之上。
人们撑着伞, 匆匆的从姜晨身边经过时, 也会有一些诧异。
因为雨大,也因为他没有撑伞。一个容貌清俊的贵公子,却没有撑伞, 落汤鸡似的在雨里行走,这的确能让他们诧异好奇一会儿。
姜晨又打算出城了,他走的并不慢, 至少对于一个伤重的人而言, 这样的速度不慢,他穿过了这座城池。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着,打在脸上。
没有撑伞,只是没有人愿意卖伞,卖伞给一个失败者。
这些日子连城璧实在太过有名, 有名到不少人认识了这张脸。
跌在萧十一郎手中,被曝光所有恶行,闻名更胜从前的,无垢山庄的公子,连城璧。
也许萧十一郎并非故意,也许他只是希望其他的人提防着连城璧,总之,连城璧所作所为暴露出来,成日与他针锋相对的人便也不说了,底下的平头百姓们更是对此深恶痛绝。
当这些传言出来的时候……
他们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他们觉得,他们所赠的那把侠义无双的剑送错了人。
他们觉得,无垢山庄的三百年忠智无暇都败在了连城璧手中。
姜晨走了许久,走出了城,却看到一间破旧的茶铺,已经有些年头的油纸棚被砸的噼里啪啦乱响。
油滑的木桌。
憔悴的茶客。
苍老的茶铺主人。
两文一碗茶水,廉价的似乎难以入眼。
姜晨拔掉了束发的玉冠,扣在桌上。
那一头长发因此披散下来,滴着水。
他垂眸望着面前那一碗,甚至可以说有些浑浊的茶水,端起来抿了口,神色无波无澜,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也许对于这样的人而言,是茶是水都早已没了分别,何况只是好茶坏茶。
头发花白的主人见他如此,摇着头,叹了口气。
好好的一位年轻公子,行为却如此不羁,披头散发,看来是,受伤颇重,受伤颇重啊……
茶铺主人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茶棚这种地方却往往受到江湖人的青睐,什么爱恨情仇的消息都是他那些茶客们讲的烂熟的了,他当然能看出这个憔悴却不掩风采的青年正是江湖人士。以他的年纪自然也知道,只有当一个人极端伤痛的时候,才会做出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看这位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显然不属平常的只能在这茶棚中躲雨的穷苦之人。
这样一位世家公子,却独身淋雨来到他这小茶棚喝着算不上好的茶水,看来又是一位失意之人。
只是能在失意之时不去喝酒而来品茶的人,倒是少见。
姜晨放了茶碗。闭目凝眉,梳理着思绪。
微微泛黄的茶叶在粗糙的茶碗里沉浮,热气升腾,漾起的水波间依稀倒映出他平静却毫无血色的脸。
雨水滴噼噼啪啪砸落地面屋檐的声音钻入耳朵。
深沉的天色。街上的人影渐渐消失。
他们想必,都是回家了。
家啊……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人迹萧索的街道上,雷声轰鸣,雨水依旧是倾盆而下。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白杨绿柳披着蓑衣,将马栓在门口的柳树旁,追了上来,他们说,少堡主,你毕竟是无垢山庄的主人。
无垢山庄?
无垢君子?
那是姜晨吗?
姜晨只是回答他们,“不是。”
茶铺主人听到无垢山庄的名头,还是一喜,但再听到主人一词儿,就想起了近来街坊中的传言。
关于连城璧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他看了姜晨一眼,又看了一眼,却不敢上前确认,只好向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把他用的发灰的汗巾搭在肩上,两步走过来,看似恭敬却暗含嘲讽的问,“您是无垢山庄少主?”
姜晨的目光落在那一碗茶水之上,神色平静。
白杨绿柳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有些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平静,但是,白杨绿柳就是能感受到,他并不如他表现的那样宁静。其实此来,也是因为少堡主武功已失,江湖仇家有多,他们心里担忧。
两人相视一眼,也看出了对方心中的疑惑,那个小二,不过是问少主的身份罢了?
他们忽然想起来如今江湖传言对少主的风评……
良久,姜晨才做出一个不像回答的回答,“何事?”
店小二立刻变了脸色,慌张道,“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连庄主切莫见怪,不过这茶棚小,恐怕容不下连庄主这尊大佛,还让庄主移驾!门外右转进城,西岚巷对面,专接贵客的鸿宾酒楼。”
姜晨默然,他站起了身,出了茶棚。
身后小二将那玉冠扔出了茶棚,嘴里嚷嚷着,“什么无垢公子!心狠手辣的人的钱财,我们这小小茶馆也受不起!”
那玉冠砸在他脚边,溅起一地泥水,沾在被雨水冲掉血色的白衣上。
白杨绿柳回头,就要去教训小儿,但转身刚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少堡主已经走远了。
他们瞪着店小二,又看着连城璧,只得又追了上去。
白玉冠在泥水中,雨水悄无声息打在上面,也许不久会将它砸进污泥之中。
姜晨自然知道,那个店小二是故意扔的。
故意在他没走远之前。
白杨绿柳小心翼翼的望着他。如今少主功力已废,又身受重伤,速速回连家堡治伤才最为要紧。那小二也忒不识好歹!
他们又望了望连城璧的神色,却没有看出几分情绪来。他看起来突然变得深不可测,简直比从前更加威吓他人。
姜晨哪里会为此表达什么情绪。
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只敢落井下石的蝼蚁之辈,岂能当真。
可笑。
世人就是这般可笑。
好人犯了一次错就是穷凶极恶,坏人做了一次善事就是善莫大焉。
既然如此,为何要去做那个好人。世人的眼光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凭姜晨一人之力,做一个无垢山庄也无不可,何必需要原主的遗产!
白杨绿柳锲而不舍,“少堡主!”他们显得十分痛心,“难道您忍心眼睁睁看着山庄落入旁人手中!”
姜晨冷道,“只要这个旁人,不是沈璧君。”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很久以前遇见且折在他手中的西门吹雪也是个有用的剑了,若他过来,一定会对追杀萧十一郎很有兴趣。
白杨绿柳都是一愣,犹疑道,“可是少堡主,那旁系子弟呢?”
姜晨平静的说,“那与我何干。”
“少堡主!?”
“当初庄主和夫人将山庄托付于我等,数十年以来,我等扶持少主管理山庄,难道少堡主这等忍心!”
“嗯……”姜晨停顿了一瞬,他忽然笑了笑,“也许两位管家还不清楚……”
白杨绿柳被这个笑都惊了一下。这样暴雨的阴暗天气里,他却还能笑的轻松,笑的自在,笑的……嘲讽……
就听他以一种平静的甚至温和的语气说,“两年前,风流倜傥的大盗与你们的前任夫人坠入爱河的时候,你们夫人的肚子里,还揣了个未来的无垢山庄小主人……”
白杨绿柳当即惊呆了。
回过神来,他们的少堡主的白衣已消失在远街那蒙蒙雨雾之中。
小主人??
那小主人现在呢?
那不是就全死了?
两年前,沈璧君为萧十一郎所救,近乎诡异的一见钟情。她失踪许久回来后,原主忧心她,却顾着君子风度不肯相问。而这位淑女,同样的顾着她的淑女风度。
沈碧君当时有了身孕的消息,还是后来连城璧接管天宗时从十二香主之一的花如玉口中得知的。
沈璧君她有了身孕,却从山崖上跳下为萧十一郎殉情。情没有殉,不过是失了一位尚未出生的孩子而已。
那时候沈璧君是怎么想的?
姜晨大约能猜到。
那不过就是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那不过就是个还与她没有真正感情维系的孩子。
也许她还会松一口气。为了萧十一郎。
所谓的天意怎样去美化为他们之间的爱情不得不去死的这个幼儿?
它说,母爱是自发的。但一个母亲的爱也需要培养,对于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的死去,母亲也不会有太久的感伤。
所以原剧情里沈璧君理直气壮的说跳崖是为了报答萧十一郎的恩情也是正常合理的。
简直可笑的合乎常理!
简直可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翻遍原主的记忆,沈璧君曾说,要一份真挚专一的感情。
呵。
那爱这种东西,保质期就真的短的可怜。
无垢山庄,姜晨都不打算动,沈璧君就更不要想。
许多世以来,无论是谁,凡与他较量过的人,总能知道他善于利用一切东西,而从不会给敌人留下后路。
很多对手都说,他是一个魔鬼!
他的确就是个鬼,而且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孤魂野鬼。
送人先入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又迟了……抱歉抱歉最近家里事情有点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