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湖风光甚好。远观而去, 其上便是一片蔚蓝之色,相较于西海的深邃, 这一片湖泊, 显得轻透浅显。
不过水性无常。往往却是看起来浅显的湖泊,最能淹死人。
万圣龙王近月以来,一直夜不能寐。至于为何, 还不是因为自家那位任性妄为的女儿。与西海好好的婚事, 她就如此胆大包天,驳了西海颜面,还间接害得三太子敖烈被贬。如今万圣湖与西海交恶至此, 日后还不知如何是好。
唉……偏偏他就这么一个女儿, 就这么一个香火, 打不得骂不得。这西海怒火还得防备着,她日前却领着个男妖跑过来求成全,说些什么真心相爱的鬼话。简直自甘堕落!真是要气死他这做爹的了!
因此, 听闻西海有人递了帖子之时,龙王慌神了,好一会, 想起来女儿与他赌气, 早离了万圣湖了,终于定下神来。无论如何……若是西海来人问罪,只怪他教女不严,但求不要牵涉女儿。
女儿骂也骂了,如今她铁心了不喜西海三太子, 他这做父亲的,又能如何呢?
人间常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语,但是对于神仙而言,实在太难了。若不小心,神仙怨偶,那不是区区凡人一世百年可以解决的,他们将相对千年万年,如此情况,对女儿的反叛,龙王也不忍心再去揪着不放了。
他的女儿他最清楚,时日传万圣湖龙女姿容妍丽,有十二分美貌。这也只是表象之谈,她向来很有主见,不是囿于常规之子。
只不过,她不囿于常规。万圣龙王也没料到,她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新婚之夜啊,她竟敢堂而皇之私会九头虫还故意让敖烈发现……龙王觉得,要不是做出这事的是自己的女儿,换他处在敖烈角度,恐怕恨不得将二人就地打死……
他们曾有幼时戏珠之情,敖烈终于还是饶了她一命……
如今害得敖烈由龙族堕妖幽禁鹰愁涧,她心中是否能有悔恨之意?
此事终究都是万圣湖对不起三太子,对不起西海。
龙王想起九头虫,脸色都黑了。哼!歉意?悔恨?现下女儿让那九头虫哄得南北不知,连爹娘都不管了,恐怕早就将敖烈忘得干干净净了。
满心胡思乱想,又是痛恨又是担忧的龙王,终于见到了此次自西海而来的使者。
那人分水而来,眉眼清润,白衣滴水未沾,入得龙宫,踏入避水诀作用之处,散去了法力,身后的流水又重新聚合。
他的袖边一条黑色的龙影浮现出来,竟似有神,到这龙宫之时,越发活灵活现。
“万圣龙王。”姜晨拱手一拜。
万圣龙王捏着名帖,暗暗打量了下,暗道万圣宫与西海也不算陌生,西海何曾有如此人物?
据他所知,西海龙王陛下,膝下只有敖摩昂大太子,敖荣二太子,敖烈三太子,敖望四太子,和一位龙女。
其中唯有敖烈龙女海妃所出,其余皆是龙后亲生。
这个……这个少年……
莫不是西海龙王沧海遗珠什么的?
但万圣龙王又不曾有什么火眼金睛或者照妖镜之类的法宝,姜晨不曾言明,他自然看不出底细。
“使者。”万圣龙王同样回了一礼,恭恭敬敬迎人进来。“使者里边请。”
同是龙王,这碧波潭岂能与四海之一相提并论?
因此即便只是西海来的一位使者,他也不能不恭敬相待。
只但愿这位使者,不要急于落碧波潭面子,连落座都不愿意。事实上,龙王发现自己想多了。
这位使者看起来实在很好说话,不是个桀骜不通人情的性子。
等到过了牌楼,落座于珊瑚环绕的正厅,茶过半盏,对方依旧淡然冷静并不继续开口的样子,龙王又推翻了之前想法。
也许这并不是好说话,只是心性足够的深沉。
直到如今,龙王也只能猜测他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从与他相见,此人便不曾表现任何喜怒,这让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万圣龙王更为不安。
他只好开口试探一二,“不知、不知使者此来……有何要事?”
便听清清淡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回了一句,“在下受西海龙王所托。至于此来为何,万圣龙王心中,岂非清清楚楚?”
“使者!”万圣龙王慌慌张张道,“小女天真莽撞,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小龙对她管教太少致使西海蒙羞,三太子……三太子之事,小龙有愧!盖因小龙失为父之职,家规粗疏,未曾教养好女儿。若龙王陛下问责,小龙愿一力承担。还请万万念在二子年幼情谊,宽谅则个,毋再追究小女之责。”
“孰是孰非,当请公主向龙王解释。敢问公主现今人在何处?”
万圣龙王:“小女现今不在宫中。”
不在。不在也罢。只是,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如此。”姜晨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在也无妨。万圣龙王陛下诚意,在下心中,便也有些猜测了。”
他如此回答,万圣龙王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回报到西海龙王那里,就成了不敬无礼,不知改悔纵女行凶之类,惊道,“使者明鉴!小龙诚意至极,诚意至极!”
“那好。”姜晨沉吟了瞬,似乎思考了很久,才得出这个解决方案,“今欲取龙王一物,不知可否?”
“……何,何物?”龙王倒真怕对方说一句借你性命一用之类言语。
“龙血。”
他说的平淡,万圣龙王也安了些心。本以为自己性命不保,之后在听闻龙血之求,自然会觉得安心和轻易了。
相反,若姜晨直言要求龙血,恐怕万圣龙王将警惕不已了。
“龙血。”万圣龙王瘫坐在珊瑚椅上,思来想去。
那意味着,碧波潭将彻底归附于西海所辖。
龙族至纯血脉的带给龙的压制,绝不仅是说说而已。
那已经不仅是生理上,甚至在这千万年传承中,已成为心理上的完全压制了。
低等龙族,天生就应受命于高贵血脉。
因此对四海而言,万圣宫本就是臣属。
若是如此能与西海相安无事,也好。
他一狠心,灵力划破指尖,一滴鲜红的血浮了出来,直到姜晨面前。
姜晨按住了袖间因此而不安游窜的黑龙,袖里乾坤收了龙血,对着万圣龙王弯唇一笑,“多谢龙王成全。”
明明是相当温和的笑容,却让万圣龙王没来由心中一寒。
“既然如此……”姜晨站起身来,温声辞道,“在下也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付出一滴鲜血,就可以解决碧波潭与西海恩怨。更未说过,这滴龙血,是西海龙王所要求的,不是吗?
万圣龙王不明就里,按下心中怪异之感,象征性地挽留,“碧波潭酒水不错,使者不再尝尝?”
“多谢。”他自然看得出这位龙王恐怕恨不得赶紧送人走,“不必了。”
“既然如此,小王送使者一程。”
两人绕过曲廊,到了牌楼,姜晨道,“龙王留步。”
万圣龙王只好恭恭敬敬一拜,“使者慢走。”
便看他施展神通,流光一闪,便须臾离了万圣湖。
万圣龙王才道,送走了一位大佛,不过一盏茶而已,西海大太子就后脚到了。
敖摩昂手持神兵三棱锏,带着一众虾兵蟹将围了万圣湖,将万圣龙王唤出,出口便问,“那孽障现在何处?”
龙王愣了会,“孽……孽障?”
敖摩昂冷哼了声,“蛇妖呢?”
“……蛇妖?”
“休要装傻充愣!本太子此来,正是要追回你女儿的龙珠!哼!万圣若是包庇匿藏那孽障,届时你女儿出了事,休要怪到我西海龙宫头上。”
“龙珠?小女的龙珠?”是了,因公主变情擅自逃离西海,作为定情信物的龙珠还没拿回来。虽龙珠与龙族息息相关,但因着愧疚,万圣龙王托人还了敖烈龙珠,却也无颜特地前去西海讨回女儿龙珠。“殿下,殿下所言,小王实在不知啊!”
“……哼!方才那白蛇才来碧波潭中,你怎会不知!”
“那……那不是令尊派遣来收服碧波潭的使者吗?”
“谁与你说他是我西海使者!区区碧波潭,我西海岂惜你弹丸之地!此子擅闯西海宝库,负我父王信任,今本太子特来奉命缉拿!还不速速交人!”
“殿、殿下,些许功夫之前,那使、那孽障离开碧波潭了啊。”
“你!”
“他,他还拿了小王龙血!”
“……!”此次敖摩昂是当真气到说不出话了。
到底也算是个为王的龙,如此好骗?!你的智商呢?
龙血如此贵重之物,虽然不是至纯的血脉,也不是说给人就给人的。
所幸他还是顾及着大家涵养,时至如此,都没有破口大骂。
万圣龙王也相当无奈。他难道还会故意放血?还不是因来人沉静无比,完全没有心虚之意,仿佛就当真是西海外使。可曾见过有骗子从头到尾一副不慌不忙沉然优雅的模样?
他怎能料到?他又怎能料到?
“你,你怎生轻信至此!”敖摩昂忍不住责道。
万圣龙王也欲哭无泪,“我没防备!我没防备啊!”
相顾无言,良久,敖摩昂重新冷静下来,“可知他去往何方?”
“南,南方。”
“追!”
抢夺龙珠,又骗取龙血,此妖究竟意欲何为?
敖摩昂心头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南海。
已近暮色。
残阳如血,映照在一片深蓝的海面之上,现出几分残忍之色。
姜晨静静看了一会,也许,这将是最后用这双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了。不是吗?
海风的咸腥味扑面而来,浪涛翻涌,涌上沙岸,又复退去。
海面之景,与深海之底。完全不同。
他身边浮着龙珠,顷刻与其没入深海。
连天海浪翻涌,如此异常,天界亦受震动。
敖摩昂带人赶来,便见得海心翻涌的巨大漩涡,雷声闪动,死亡的威胁感深重,令人窒息。
一袭白衣站在海面之上,他胸前浮着一颗泛着暖光的龙珠。
鲜红的血滴落在一旁,溶解龙珠上的万圣龙女龙息。
无尽细流被吸附而起,洗去了龙珠原本的气息,使之成为无主之物。
巨浪翻天,雷声震震。
竟一时令人觉得,此番情景有如天地倾覆。
敖摩昂握着三棱锏,顶着海风,在海岸边落脚,再寸步难移。
白衣身周黑色的幻影渐渐凝实,非蛇,却是正统的龙族模样,附入龙珠之时,龙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龙珠所在的天空,就如一颗石块砸在布匹上一般,凹陷下去。
时与空的再度扭曲。
银龙的天赋,本就是掌握因果。
敖摩昂不知这条蛇妖要做什么,但此情此景,可见不是好事。“住手!”
龙族的暴怒之声,在扭曲的时空中,也变得渺小不可闻。
姜晨仿佛已不能听到。也许,他听到,也不会在意。
破碎的空间,让此世妖躯化作齑粉散于海面。
无数的魂魄溢散出来。被龙珠牵引,不能散去。
龙珠中的龙影,无声无息融没消散。
在如镜面般破碎的海与空的交界,龙珠入一片虚空之中,彻底消失。
数十丈巨浪失去支撑,哗啦一声声巨响落入南海,重卷起雪白的浪花。漩涡消弭,破碎的时空顷刻复原。
一切再次变得平静无比,仿佛方才所见,皆为虚妄。
众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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