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想问什么?”
夜风拂过, 凉意深深。虫鸣渐渐消隐,一片彻骨寒凉之中, 挽莲出声问。问的这样一句。
“幽光。”
挽莲脸上笑意一僵, 作为一把剑,难得心生退步之情。灵胎,澄明, 幽光三魂, 转世之时缺一不可。灵胎为爽灵,承人之性,澄明载人之智, 幽光定人之命。如今他提起幽光, 这是……
思虑间, 见到一抹银光在姜晨手心闪烁了下,浮现出来。
挽莲看清其中幻影,眉心一蹙, 继而坐下来,并未再去看姜晨,“公子可信因果?”
“哼。”
姜晨回以冷笑。
“守幽, 意如其名, 固守幽光也。既来之,则安之。今已存世,公子又何必追究来往因由。”
真是好一个既存于世,何必追究来往因由。
方一听得此句,姜晨觉得自己本应理所应当怒火冲天, 可这一瞬间,又觉得毫无必要。他,又有何可恨之处?
一时不言语,角楼立时静寂了片刻。
“文才!”
“文才!”
角楼下谢琰呼唤之声自远而近。
姜晨手心一翻,收回守幽,目光下落,正见着谢琰身影自正堂出来。
挽莲缓了口气,暗道此人真乃救星,牵住姜晨衣袖掠下楼顶,落到谢琰身前。
谢琰眼睛一亮,“好功夫!”见到姜晨,低头笑道,“文才,寿阳太守诚邀,为大军接风洗尘,琰观时辰渐近,还不见你与挽莲兄踪影,过来寻觅一二。”不及姜晨回话,又道,“知文才疏华晏静,无心酒乐,不过庆功之宴,若不现身,恐众人背后是非。”
挽莲果断应答,“劳谢兄挂怀。我等这就过去。”前几日领军破项城,公子又当众表意他并非贱籍,谢琰即便对他有意见,也无可奈何。
虽说人世所谓良籍贱籍对他而言毫无差别,不过公子一片(好意)心意,挽莲虽无人心,又不是不识相。
“瑗度日前多有冒犯,望挽莲兄见谅。”
他如此救急,挽莲颇为愉快地回答,“无碍无碍,瑗度兄不必挂怀。”
他如此开心,倒叫谢琰丈二莫不着头脑。
另外还有一事,京都遣来押运粮草的督粮将,乃是上虞祝家之人。
是以宴上姜晨听得,“不才上虞祝英全,此舍弟祝英齐,奉天子之令押运三十万石粮草予前线军。今前方捷报频传,各位将军皆大功也……”
姜晨坐在上席,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对方约有四十模样,身宽体胖,一副生意人惯有的和气模样,其实并不似坐拥良田千顷的主家模样。这也许与其在家中地位相关。
祝英全。上虞人。
有趣。
他身边跟了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生的倒一派正气模样。
祝英齐。祝家第八子。
更直白而言,他的一种身份令姜晨确然有些许在意。
祝英台的同胞兄长。
此番信息在脑海一闪而逝,姜晨默然,许久不曾动作。
谢琰偏头看了眼,又看向底下对这般宴请即便有心也难掩不耐的祝英齐,琢磨一会,心道莫不是文才独来独往习惯了,这会见到同龄人,不知所措了
鲜少见得文才的目光投向同龄人身上……虽说,即便年长之人,他也只是做到了以礼相待。
有时谢琰隐隐觉得,他们相识与否,也是他心中有数。有数之时,其实却不在意。既无心他这宰相子侄的身份,也似乎对尼山书院兴致缺缺。他们这同窗相识,也不过偶然。如清水涟漪,一瞬之后,再无波澜。
其实正如兄长所言,文才的心思他并不明晓多少。他虽年仅八岁,行事却过于周全。便说此次秦晋交战,水漫项城之前,他已引出城中流民,却按下不表。留待朝中变动之后才出手……致使朝廷尽皆闭口无言相对。
无论是营帐又或战场甚至朝堂风向,他都如此泰然相适,仿佛一切从不担心意料之外。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又是步步为营的政客……但是想到他的年纪,他的身份,谢琰便对自己言明,只是天生聪颖无关其他。
“不知这位小公子……”
祝英全的话让谢琰惊醒了瞬间,便见着他目光直直落在姜晨身上,询问的意思相当明显。
“此……”谢琰立时起身要应对,被谢玄暗中抬手拦住。
此处细微异状,姜晨扫来一眼,对其心中盘算了然几分。无非此番项城之事太过强硬,朝堂虽已无言可对,但微言微语依旧存在。同时他又封将,以为外臣。此番项城事了,内臣便不宜与外臣交往过甚,否则将疑有结党之嫌。桓温前车之鉴,今帝因此极为多疑。为帝,多疑是个安全且优良的品质。
正因如此,谢氏士族,须得格外避嫌罢了。
虽是提前了些,倒也不出姜晨意外。
谢玄偏了偏头,未曾对上姜晨视线。
“杭州马文才。”姜晨站起身,端起酒杯,唇角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祝随军相随押运粮草,劳苦功高。文才敬随军一杯。”
听得他如此回答,言语之间有意无意捧他一把,祝英全心下得意,拿起身边侍女端来的酒,遥遥一敬。“岂敢岂敢。将军威名远扬,祝某久仰。”语毕,自认回答的贴切又自然,脱口道,“只是未曾想到,将军如此年轻,果是英雄出少年啊!”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神色各异。
若说祝英全不知马文才年纪,那绝不可能。项城捷报已传回京都,如今大局已定,祝英全算是跟着最后一批押运的粮草来到此处,又岂会不知这位八岁封将的士族子弟。
谢琰暗自皱眉。此人不知是有心还是无脑,此时此句,简直是在将文才竖成靶子,做成眼中钉……
姜晨面色不改,回答更是官方,“祝随军过誉。古来战事,近不避军士浴血,远不离朝廷调度,内不断粮草供给,外不可舍军心士气,绝非文才一人之力。祝随军此言,传出去岂非让军中千万将士寒心。”
挽莲坐在姜晨左侧后方阴影,他们一言一语都听得清清楚楚。转脸看到谢琰,两人相视,皆忍不住笑了。
这倒好,三言两语就给祝英全扣了个扰乱军心的帽子。
祝英全呆了呆,转了许久的脑筋,才听明白他的意思,腿一软嗵跪下来,“将军见谅。祝某绝无此意,不过不过……”
不过了半天,也没有后文。总觉得不知该如何圆话。两军交战之际,扰乱军心。即便祝家庄缴纳朝廷半数税银,他也担不起如此之罪。
姜晨神色平静,“祝随军言语之失,想来也并非有意。不过两军交战之际,还望随军日后注意些许。随军请起身坐吧。”
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明明他什么都还未做,遇到这些传说中家喻户晓流芳千古的正义一方,所言所语也会被或有意或无意的曲解。
果然还是说,他们是生来敌对的两方么?
“谢将军!谢将军!”祝英全如释重负,连道谢数声,抬袖擦了擦额角冷汗,脸色青青白白,在祝英齐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一边坐下。
寿阳太守缩在一边良久,此刻见局势平稳,出来打了圆场,端的一杯酒水,“今日之宴,便不说其他。诸位将军于此,一为收回项城之地,二为前方捷报连连,各位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
挽莲见得情状,撇了撇嘴。他完全可以保证,这个祝英全,纯然只是愚蠢。不过无脑到此,也算得一种境界了。不明晓情况贸贸然当众开口,简直是送上门被人教训的。
上虞祝家之人。
那便是祝英台的亲人了?
挽莲支着头晃了晃酒盏,看灯火映照其中明明灭灭……心中不禁长叹,此次,比战事还麻烦的麻烦来了……
话说上虞祝家庄明明平头百姓一堆,到底如何在这士族把持政权的时代完卵于世的?还据说占了每年国库一半的税银?难道就没有人对祝家家产起意?难道诸类世家个个都如此高风亮节?……简直奇也怪哉……
若是一直如此……
恐怕,还免不得与祝家打交道了。
至于此世诸类世家,已类比诸侯,占据一方。想来也不会轻易妥协,自然留不得。
挽莲思及此处,动作一顿,不由端正了身姿。他总算知道何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若是还追随在前主人身边,他是不会提前去思考诸如此类如何令世家解体之事的。
现主人身边,虽偶有惊险,但总令人觉得非常有趣。
世上有趣的事情不多,如他过得如此丰富多彩,更是难得哦。
同样为守护而存在,前主人的操守的确令人敬佩,不过却未免寡淡。
如此来一个收一个来一对灭一双的,更符合他作为剑灵的本质爱好。
剑虽未百兵之君子,却也属弑杀之器。
……
姜晨偶尔会亲去军营查察。对他是偶尔,对于军中大小各上下,军医,则堪称频繁了。
频繁到上至校军,下至伤员,无一不识。
虽与他容貌有些许关系,却并非根本。
他至此处,便更能看清,何谓命如草芥,何谓轻若飞蓬。
安置伤兵的营帐中,入耳遍是哀嚎,入目便是鲜血。
即便他们大部分还能活下来,此生也注定是不能康健。
众士见他再次前来,痛声都放缓了些,有些旧人即便痛苦未过,强笑着招呼,“小公子,你来了。”
即便封将的旨意已传下,但在此营帐中,他们眼中的,依旧是平日温和耐心的小少年,并无其他。
“嗯。我来了。”
他这样回答一句,两句,三句……眼中见到的,是盖在他们身上的床单上,刺眼的血色。
徐军医沾了一身血色,见到姜晨时,忙起身收拾一二。抱着他的医箱迎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轻快之色,想到他如今身份,理理衣袖,拱手一拜,“将军,您来了。”
他的声音沧桑且嘶哑,眼中又充满血丝。那并非因他苍老的年纪,只是因已许久未曾好好休息。徐奉安随军多年,如今已近古稀。若非的确医术精湛,又有心留守军营,他也应该归乡荣养了。
对于一位耆老之人,姜晨自不会有为难之意,伸手扶起他,“军医不必多礼。军中伤患颇多,又逢前些日大雨连连,这些将士幸有诸位照顾。天气渐冷。听闻此番粮草与棉被已一同送来,文才过来看看。”
徐军医转头扫了一眼周围伤患,即便见过生死千万,也终究流露不忍,叹息道,“将军有心了。军中兵士能遇将军,已是有幸。前些日子挽莲将军送来草药,我已用过,伤势轻些的已经离开此处,这里大多,是新来的。”
至于棉衣等物……
始终未来,恐怕,也不会来了。
徐奉安思及近来态势,终不禁劝他,“小将军,且听徐某一句。”随军多年,他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如今态度,朝廷恐怕没有继续征战之意。
“请讲。”姜晨接过他的药箱,拿出各类草药闻了闻,相互调配之时,应了一句。
徐奉安压了压声音,“将军,朝廷恐怕不日便要召诸位回京。届时……”
恐北伐一事,将如当初,不了了之。至于功劳着重之人,恐怕更要忧心。
姜晨配药的手微顿,淡淡笑了笑,“老先生好意,在下心领。此事,不必忧心。”
事情不会那般简单,却也并不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