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姜晨相遇的, 正是谢安。
谢安的船渐渐离开了杭州辖地。他问地有些没头没脑,“琼伯以为, 此子如何?”
庾易知道, 是他又想起了那个桓氏的后人。
庾氏与桓氏不睦良久,庾易尽力地没有带着偏见看待,“处变不惊, 礼节俱全。表象谦恭, 内藏机锋。虽年幼亦可窥得来日容相。”他顿了一顿,颇不甘愿的总结道,“乃昆山之玉。”
谢安点了点头, “令本相难免想起桓温。”
提到这个名字, 船舱寂静了瞬, 庾易皱着眉头道,“他不姓桓。”
“桓阮过世了。”
“记当初,桓温尚在世时, 我曾前往拜访,见过桓阮一面。那位姑娘……有些怯懦,桓温对她不甚喜欢。待及笄不久, 匆匆许给当年探花。随之外调了。”
“便是杭州太守马俊义?”
“不错。如今桓氏中落, 桓冲等人皆外调离职,不入朝堂。桓阮此人,恐怕早无人想起了。”谢安微微一叹,“当今时局纷乱,北方苻坚狗贼虎视眈眈。自桓温兵败枋头, 士气低迷日久。长此以往……危矣。”
庾易:“丞相不必太过担忧。符氏蛮夷之徒,粗鄙无礼之至,岂能及得我中原人才济济。易听闻,对方待汉人残暴无比。只要联合起来,总有一日会让其——”
谢安失笑,“朝堂风云,可并非简单正之一字可以概全。”庾易说的不错。他们还有许多族人在北方饱受胡人欺凌,只要他们举力反攻,绝无不胜之理。可事实上,朝廷许多士族已习惯了南方安逸,对于北上之事,意志不高。
是他们已经开始主动的放弃了同族,安于现状,而并非仅仅是——仅仅是战争胜败之事啊。
“上虞祝家那里情况如何?”
“禀丞相。祝家庄今年的税贡如数点齐了。中饱私囊的上虞县丞已伏诛。只是……”
“莫要吞吞吐吐了。说吧。”谢安端起茶,抿了一口。
“学生浅陋。这祝家庄虽说缴了朝廷近乎半数的岁贡,但是……”
“因着北方流民南下,祝家庄以其资产又置了许多收为佃户,大量并购土地,与我朝土地法令全然背道而驰。昔年前相王导实行度田收租,后朝廷又颁布《壬辰诏书》,如今看来,依旧不能改变这种情况,下属官吏阳奉阴违,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恐非良景。”
“琼伯所言有理。只是战之时,对于支撑着朝廷府库者,自当有一二耐心。祝家庄富甲一方,收容流民为佃户,减轻朝廷压力,不至于使流民汇集为祸。说来流民……”谢安灵光一现,拊掌道,“当可收编流民为兵将,以期夺回洛阳。”如今时局,不可谓不令人心忧。自桓温故去,能牵制北方胡人者少之。士族多安于一隅,无心北伐。北方苻坚却屡屡有南犯之意,野心勃勃。若一直等待,未免太过被动,须得先发制人才好。
庾易意会,“不错。相较于士族,北方流民对胡人恨之入骨,若是整顿起来,必将是北伐一大利器。流民整编之后,想必江南盗贼匪寇之患,也可减轻。”
“立刻修书谢玄,令他着手操办!”
“是。”
对于这一世他的“幸运”,姜晨觉得自己有必要的不得不想起他。
他坐在房中,指尖拂过,原本空无一物的剑匣中蓝光微亮,出现的冰蓝色长剑,剑身如明玉铸就,形制古朴典雅,龙影流转,剑柄的莲蕊流光,不似凡物。看着雅致大于实用,简直不太像是主宰杀伐的剑。
姜晨对它唤一句,“挽莲。”
长剑亮了亮,连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冷清了许多,变成一种,冷到极致的冰蓝。
脑海中的联系又强了一些。
挽莲有所回应,“您果然还如从前一般,不肯放过分毫异常。”
姜晨手心龙影一闪,“不打算解释一二吗。”
挽莲剑身上,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龙影,应着光时,仿若活物。
它似是思索了会,“如您所想。”
“哼。”姜晨默然良久,如今思及,心中仍是——
他毫无预兆一掌推翻剑匣,语气却诡异的平静,“他可问过我的意见!”
挽莲浮在空中,剑身动了动,随着一阵流光化作人形,抱着他的本体规规矩矩站着,“主人。前主人曾说过,长兄如父。”
对他的出现,姜晨没有丝毫意外。如果此剑没有剑灵,又或是在能化蝶双飞的梁祝世界中无法化形,那才是叫他意外的。
“长兄?”姜晨正坐着,指尖隐隐泛白,“作为一个,杀了他的……”
他流离日久,寻寻觅觅,想到自我和过去。结果他这一来,让他怎么去面对。
挽莲道,“主人。这一次,你有了新的生活。不必为难了。无论过去多久,在他们眼中,你都依旧是你。”
这一点不会变的。
“主人不必忧心他们。你记挂这的人最希望的,也只是记挂着他的人,生生世世得以安宁。”
“未免太想当然了。人心的复杂……”姜晨看了这把化人的剑,眸中情绪复杂,他微微低了头,几不可闻叹息,“你又如何能懂呢?”
不甘心嫉妒痛恨遗憾……所有的这些动摇人心的情绪,让人根本无法轻易地说一句,视若无睹。
他又怎去免俗。
可若因无法免俗,就要习惯吗?
挽莲轻轻笑了笑,很有些没心没肺的回道,“人生一世,何必思虑过重呢。”
姜晨扫了他一眼。
挽莲立刻蹲下来,笑嘻嘻道,“呃,主人。我仔细想想,顿觉多动脑子很好。正所谓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哈哈哈哈。”
姜晨道,“……”良久,他弯了弯唇角,“挽莲,为何是你?”
挽莲眉眼微垂,“前主人的天魂不足以连续在三千小世界中确定目标。但是挽莲可以。只要存在契约,与主人的命魂就是完全一体。主人身在何处,挽莲就可以跟随。”他嘻嘻一笑,“话说回来,主人原本的十灵位在如此之多的副灵魄环绕中,的确不大好找。”
姜晨指尖微顿,“看来你知道的东西不少。”基本与他所得无差。只是人三魂七魄中原本该散去的那些,要保留下来,总该有些原因。“爽靈,幽精长久未损,挽莲以为呢?”
挽莲神色不改,“也许天意。”
“你以为我信天意?”
“人的执念,的确有时胜过天意。可焉知此非另一种天意安排?”
姜晨淡淡道,“看来你非常不喜我问到的问题。”
挽莲便不再言语。他的确知道姜晨从不信命,故意这般言语阻断他的问话。事实上,也许不知结局,为好。前主人亦然善占卜断天命,曾受人所求为其断定来日生死祸福。很多人以为既知来日,即可趋利避害,以为明晓来日就顺遂安康,但是挽莲见过许多,知晓那一句命断后而犹疑不决,担惊受怕之人。问寿尽之日,诚然,有人得此,更加努力的在安排一切,但是,更多却是日日忧心那个寿尽期限,想方设法避祸趋福,惶惶度日,临终也一事无成。
虽然挽莲清楚,姜晨品行如何。但是,正是因为他的品行,他显然也从来不信那些定命卜算之术。姜晨的命理之术不会差于姜穆,可他从来无心去用。
命运由自己掌控和改变。
他执念为此,挽莲岂会多言。
“主人今后意欲如何?”
“你已听到了。”
“尼山书院?”挽莲颇有些诧异,“主人不介意遇到哪些不想遇见的人?”
姜晨起身,极其浅淡的笑了笑,“遇见又如何?”
挽莲微愣,继而也笑了。不错,遇见又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退让半分。难道还会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情,而让他止步吗?
“主人,我也要去书院。”
他说的倒是理直气壮。
姜晨仰头看了看他,见不是玩笑之语,面无表情拒绝道,“你是黑户。”
挽莲变回那把剑,飘在姜晨面前,“主人可以这样带我去。”
姜晨深深吸了口气,“变回来!”
挽莲道,“谢谢主人。”
翌日。
马府门口一个大写的卖身葬父。
姜晨出门见到之时,总觉得自己的涵养又在被挑战。
马寿一脸感动的道,“啊……现下这般有孝心的孩子不多了啊。”
马太守似乎被这句话说中了心事,看了姜晨一眼。
姜晨尚在沉默,他已松开了姜晨的手,走去问了问,向来对外人一毛不拔,今日倒是乐善好施了。
挽莲被带进府中时,暗自传音给姜晨,“马挽莲?主人,求改名!怎么不叫马蹄莲呢!”
姜晨冷冷扫了他一眼,“那也不错。”
“……”—_—?
管家莫名其妙的看了两人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
转眼一月又去。
挽莲将查来的事务整整齐齐都交到姜晨面前,“公子。”
姜晨翻了几页,放了下来,难得疑惑,“祝氏既非皇商,又无任何家族中人在朝。北方流民南迁,祝氏将许多都收为佃户,不顾留泽守山之令,大量并购土地。朝堂风云变幻,王谢庾桓士族更迭,祝氏却分毫未受影响。坐拥家产连城,虽说晋朝廷岁贡有半数来自于此。祝氏既无人在朝,官府大可以其枉顾法令收缴家产,既不必每年劳心催收税粮,也免得来日朝堂又生祝氏。一劳永逸。祝氏留存良久,该说朝中无人,又或……”
挽莲呆滞了下,不是,公子你这就对人家家产起意了?
他只好道,“这也并非毫无缘由。公子应该知道,现下士族门阀支配朝堂。牵涉土地,皇帝自会思虑多一些。祝氏的确无人在朝,但是其他如祝氏一般并购土地者,却有不少士族。若对祝氏动手,这些人难免惊弓之鸟,以为杀鸡儆猴。以如今皇帝脾性,无法忘怀当初桓温所行帝位废立之事,届时权臣相争,恐怕又免不得荧惑再入太微。”
姜晨笑了笑,“无非是要师出有名而已。”只要有人抓住祝氏把柄,就必回动手。如今两方安宁,不过是时机未到。
师出有名……有多少人,就是死在这师出有名四字手中。
只要师出有名,在史书上一笔,注定是惩奸除恶功德无量。而无名之人,注定为有名之师做垫脚石。
天下苍生碌碌,随着时间经久不衰者非大善即为大恶,真正被遗忘的,却是那些普天之下因信命而接受命运随波逐流之人。
大恶?大善?
后世评判,当世何为善?何为恶?言说各为其主,无善恶之别。当世却无人能略过,长江南北,晋、秦之间所隔着血海深仇。
善恶断定,终究不过世事人心而已。
挽莲:“……”
“公子有心入朝?”
入朝,却非马文才之身份。他活的这么久,如今才觉得人生在世,自当要过的有趣一些。
与其收手被安排,何如出手安排他人?
姜晨决定之时,就朝着自己房间放了一把火。
他应该离开了,对于马太守而言,他的孩子毕竟已经死了。易地而处,若有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孤魂野鬼占了亲人的肉身做他的孩子,姜晨也觉得不寒而栗。
不如让这个孩子在他眼里死去。
他对着自己的记忆斟酌了许久,确认马文才在这位马太守眼中,毕竟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而已。
想来失去了也不可惜。
火烧的很大,很大。
这场火,姜晨面对的淡然。水火无情,大抵就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
岂曾料想到收到消息的马俊义会闯了进来,在火海中翻找,喊了许久佛念。
挽莲原本也不想姜晨又就此一人离去,见他进来,对姜晨很有些小心翼翼道,“公子,会死人的。”
姜晨冷着脸,见到火海中的人影,眉尖一拧,“那又如何。”
一道梁木自房顶砸下来。
姜晨目力极好,看到它砸中人了。他静静看着,一贯平静地神色隐隐有些痛苦挣扎,脚步微动,又完全停滞。
挽莲道,“公子,你真的要看着他死?”
源佑雅那张带血的脸在面前一晃而过。
姜晨心头一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火光之下,即便干净的手,看起来也是一片鲜红。
挽莲感觉到了他的动摇,抬脚就踏了出去,目标明确的找到了晕倒的马太守,拂袖散去了火焰。姜晨面无表情过来,头发被火焰烧的卷起,他抬手拍灭走来之时,衣角沾上的火焰。“走吧。”
挽莲当即松了口气,“是。”
管家见几人还算齐全的从一片火光走出来,慌忙扔了水桶迎上去,正欲发问问,姜晨跟在挽莲身后,面无表情打断,“去请大夫。”
“啊?奥!是!”
“佛念!”
马太守醒来之时,满头大汗。
姜晨站起来,唤了一句,“父亲。”
马太守涣散的目光渐渐明亮,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欣喜之色,伸手想要拉过他,手伸了一半,停了停,又果断收回来,咳了一咳肃正了神色,“今日课业都学过了吗?”
姜晨端过药碗,“先生说不错。”
马太守点点头,难得笑了笑,“不错就好,不错就好。”
姜晨拿着勺子喂药给他,神态依旧平静。他说的先生说不错,却没说今日学过了,不是吗?
在父母之中,佛念总是偏向自己的母亲的。自从阿阮故去,他对他这个父亲,更是退避三尺能避则避。七年来从来没有见他如此乖觉且孝心的模样,对着药碗,马太守显然有些尴尬。他却一时忘了,马文才之所以偏向自己的母亲,只是因为母亲总是受害者。而父亲,却是施暴者。
马太守看了看自己缠满了绷带却还整整齐齐的手臂,颇有些惊奇。略去了背后火辣辣的刺烫之感,没有面对姜晨这个找了许久的孩子,反而对着管家感叹了一句,“几年未曾看过大夫了,如今杭州城的大夫手艺精进了许多。”室内寂静的怪异,马太守还以为他们担忧自己伤势,笑了笑,左手指着自己不得动弹的右手手臂,“这绷带缠的挺结实哈哈。”
郎中闻言一脸尴尬。
马寿扯了个笑脸出来,扫到姜晨身上,一个激灵,又埋首下去做鹌鹑。
姜晨端着药碗,看着他的手臂淡淡道,“父亲,那是我缠的。”
要他留,他留下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