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一片肃静, 无论是原告被告还是师爷衙役,此刻都一眨不眨的盯着座上看着状纸显然还正在苦苦思索的太守。
“老爷!”
“老爷!”
就是这肃穆庄严之时, 公堂外几声大唤让凝神屏气的人们都惊了一下, 不约而同齐齐回首,只见个小厮模样的人扒着台阶跑过来。衙役挡都来不及挡住。
闻声,原本坐着的马太守站起一望, 看到自家小厮一步三趔趄地慌慌张张跑过来, 眉头一皱,为他这种有失体面的举止而觉极为丢脸,又稳稳坐下来, 冷脸斥责道, “吵什么吵!慌慌张张, 成何体统!”
“何事!说!”
阻挠的衙役又散开来。
没人阻拦了,小厮三两步跑过去,凑在他耳边压着声音, 只差哭着号丧了,“老爷,夫人……夫人去了……”
“什么……!”马太守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 不可置信。
底下跪着的原告被告为他的失态, 面面相觑。偷偷侧耳听着,全然忘了对峙的心情,心里不约而同冒出来一问,“这,怎么了?”
小厮只好又压着声, “夫人她,她上吊了。”
马太守一脚踹开了他,提着衣摆风风火火往府中跑。
……
房门“哐”一声被踢开。
房中女子的身影高高悬着,她踹掉凳子不久,身影还在微微晃动。转过脸来时,苍青的脸色让马太守心凉了一截。自家夫人自杀,出了人命,他以后官途,还有望吗?
围观的仆人偷偷在外看着,心中哀叹。
因只因,日前教导公子拉弓之时,老爷火气一上来一掌打了夫人。伤及容貌,夫人为此寡欢,忧心不得见人,为此自尽。
他对着尸体呆滞了许久,才铁青着脸色挥了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弄下来啊!”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看着一拥而上的小厮,马太守有些心慌,总觉得好像没有缺了什么。左右一打量,怒气冲冲,“公子,小公子去哪儿了!”
仆从们面面相觑。从发现夫人上吊到现在,好像的确没看到小公子去哪里了。
马太守气急败坏,跺了跺脚提了长剑带头出门,“找!快给我找!找不到你们这些废物就去死!”
贱人!贱人!她把他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周围的黑暗渐渐被橱窗雕花间隙透露的细微光芒驱散了。
长久的维持一个姿势,让这具身体有些僵硬。如果不是皮肤的温度,姜晨难免以为自己是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
他推了推柜门,门从外面锁住了。打不开,他暂时也没有必要必须打开。抬手之时,为看到的那只手微愣了下。
那绝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手。
骨龄不足十岁。
他动了动,那一瞬间,似乎都能感觉的全身的血液如何流通。全身都麻痹了下,才逐渐缓过来。
然后他待在狭小的橱柜里,直直靠着橱柜板,神游。
一个孩子的记忆,残缺不全。也许受过什么创伤,不多的记忆也七零八落。
几乎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真是难得。
他竟然找不到什么必要的敌对者。原身似乎也没什么被称得上丧尽天良的过错。
与……他有关吗?
姜晨看了看自己的手,与前世完全不同的干净的手,眸中情绪不明。
良久,他低声笑了笑。
半妖,当真好生长命。
他可真是,难得觉得自己死得不够早。
距离那件事过了多久,姜晨已不太想去回忆。
过去的事实既定。未来的,就务必避免。有些问题,总归是要从根源解决。
橱柜门骤然打开。他需要认真思考。
强烈的阳光照进来,姜晨反射性的眯了眯眼,一个晃神,被人提着衣领揪出去。
他一眼看到了房中地面上蒙着白布毫无气息的人,看了一会,依稀有了印象,一言不发。
马太守拿着长剑,当即用作戒尺打在他的腿弯,骂道,“死的是你的母亲!你还有心躲起来!毫无悲痛之意!不学无术,资质驽钝,文不成武不就,你娘真是被你气死的!”
“明明是老爷对公子太严苛夫人才……”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
阻止不了,又不能忍心。加之容貌有伤,所以,夫人自杀了。
而且……似乎还当着小公子的面。他躲在房中,莫非正看到夫人……
姜晨动也未动。
马太守咬着牙,又抽了下,“你给我跪下!”
姜晨低着头,没有说话。
“嗡。”
又是一道猛烈的劲风而来。比之前两次更为凶狠。
姜晨皱了皱眉。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到,面对原主常年痴迷武学的父亲,根本无法反抗。
身体不是第一次被打,似乎对这种待遇已习惯了,连躲的本能都没有。
马太守见他不为所动,火气上来,边打边指着那具尸体斥责他,“你这个废物!我马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后代!果是你娘知道自己错了!自行了断省的丢我马家的脸!你瞧瞧你!赵捕头的儿子,第一次射箭就中了红心!你看看你!你射中了箭靶而已!王师爷家的,现在就能默写三字文!你能做什么!你娘都被你气死了!你!你!”
为何,为何就这么没出息!作为太守的儿子,竟然比不上那些贫民!你怎可!
他打了第十下的时候,姜晨腿弯麻木,“咚”跪在地上,衣襟两侧,指尖抓的褶皱越来越深,既没有被他说的惭愧,也没有什么无故挨打的愤慨。
他经历的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太多,如今想愤慨怒骂都觉得不太必要。
马太守换了戒尺,“啪”一声巨响敲在他背上,“马佛念,你可知错!”
疼痛过后,麻痹。然后渐渐没有感觉。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至少,对于这具身体而言。
姜晨扬起了头,微微笑了笑。“孩儿知错。”如果说知个错就能改变一切,那他还真的不介意知错一二。
他这一笑,马太守气的脸都扭曲了,一尺子打下来,“逆子!不孝!”
姜晨静静跪着,垂首,这次看也未看他。
佛念?
这就是新的名字吗?
佛念?
姜晨想。
世上最了解佛道的是他,最抵触佛道之言的,也便是他了吧。佛念这个名字,倒是令人觉得意外的讽刺。
若这是鬼怪之世,不知道他面前这具尸体的魂魄,这会是不是掐着他的脖子要他还回他的儿子……
也不对。他总是忘了,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的意识存在就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姜晨看着面前的白布,面无表情。
马太守打到手心疼了,也没见他吭一声。想起来从前他打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是像个哑巴一样不言不语,不说知错,也不说改过。他就一直打,夫人就会来阻止他,如今……他都有点没台阶下。
佛念是马家唯一的孩子。他也不可能……也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举起的板子收了收。
姜晨似乎方才发觉一般,抬头弯了弯唇,十分诚恳地感谢,“孩儿多谢父亲不杀之恩。”
马太守:!
“好好对你娘忏悔!”
他脸色铁青,找到他确定安全之后也顾不得继续与他争执,扭头拂袖,善后去了。临走之前,对着门口两个小厮吩咐,“禁闭三日。就让他就在这里好好思过,不许吃饭!”
姜晨闻言,也一动未动。半晌,才对着面前的尸体,才想起正常的旁观者应该有的态度。
稚嫩的童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带有些许感叹性质又似乎平静无比的悯人语气在这般场景下隐隐令人头皮发麻。
“哦……真是太可怜了。”
姜晨弯了弯腰,伸手轻轻捋平了尸布的边角。
窗外投落进来的阳光渐渐变得泛黄,背着门,年幼的孩童脸上的光影也渐渐同时间消失,昏暗。神情模糊,不可辨析。
直到月色投落,背影陷入一片黑暗中,他正跪于原地,拢袖之时,姿态平静,竟隐隐有几分安宁和庄重之意,就此一动不动。
即便面对着一具尸体。
即便黑暗,也没有黑暗。
即便阴森,也没有阴森。
……
时间一晃而过。
马太守听家中丫头说过了,夫人……她没有避开孩子。
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面前……难怪他躲在柜子里……
难怪……
马太守站在那扇门前,抬手之间,又停下来。不对,难道还要他对一个总角幼童道歉?
马太守皱了皱眉。对着门哼了一声,又转身嗒嗒嗒有意踩重了两步。
门里毫无动静。
姜晨听到了,眸光扫了一下,全做不知。
马太守只好拉过门外一个小厮,冷脸吩咐,“他还没出来?”
“老、老爷……这,公子的脾气……”
马太守皱眉,回头喝了一句:“佛念!”
过了不久,门轻微的咔哒一声打开,一个面容显得有些消瘦的孩子扶着门框走来,站定之后,就松了手,稳稳当当地站着,一副乖乖巧巧模样。
“父亲有何吩咐。”
也许是不同于前日,又变得恭谨的态度,马太守看着他,态度柔和了些,微微叹了口气。
“过来,去用饭。”
姜晨顿了顿:“父亲,母亲过世,按照礼制,孩儿理当……”
礼制……姜晨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词语说的实在令人开心。
马太守微微皱眉,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已三日了。”他如今不过七岁,三日……没晕过去他觉得已经足够毅力了。
“……三日?”
的确。三日不食,三年之孝。虽说他目前距离落冠尚有一段时日,不必完全按例,世事对于幼童也往往……
姜晨想到不太苛求四个字的时候,抬头看了马太守一眼,后半句立刻被腰斩了。
马太守自顾自道,“四日之后便是你母亲出丧之期,到时你务必表现好些。”
表现好些?
不知是哪种意义的好?
姜晨恭谨又客气,一副聆听圣言模样,“是,父亲。”
马太守哼了一声,有些冷淡的说道,“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佛念,听着。务必要利用一切让自己的处境更好!如有能力,务必一击必中,切不可心慈手软。有些事情无论你心里作何想法,但明面上一定要温和大方。无论你做了何事,都务必要让自己时时刻刻受人拥护和赞美。这些事,还要我教你?”
是的。拥护和赞美。只需要让非拥护和非赞美全部消弭。
姜晨忽而问了句,“即便是养育着孩子的母亲的遗体吗?”
马太守冷眼甩过来,“妇人之仁。”
“如果你的母亲知道自己的死可以为你带来好的名声,她也一定会很甘心。”除了为马家留下了佛念这个孩子,家族衰落的杨氏对他马俊义而言,再没有其他用处了。
他停顿了下,有意识地问他,“佛念。你难道不为母亲的死而觉得难过吗?”
“……”
“你不必要做什么。只要把你的难过表达出来就足够了。”所有人都会知道,马家的孩子,是个孝子。百善孝为先,只要他孝名远传,日后还有他这做父亲的给他铺路,何愁比不上别人!
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那具尸体一丝半点的地位。
姜晨看到了,也不置一词,拱手应下,“是。”
作者有话要说: 07梁祝为主谢谢,喜欢马文才谢谢
不排除夹杂民间传说的可能
男主为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