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准确而言, 并非追逐,只是跟随罢了。
谢渊从未见过, 有人要上门找茬, 还能同游山玩水一般,闲庭信步,不急不缓。
如此之慢, 也足以让明教得到风声了。
他好似也一点儿不忧心。
谢渊满心疑惑地追着他走了一半。
走到了光明东街。
这里并非商坊所在之地,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街上的人影已渐渐稀疏,自然比不得东市烟花柳巷, 灯火通明。
那原本就是夜里的生意。长安虽有宵禁, 也不会禁到那里。晚夜, 便是东市最热闹之时。
雪色再次包裹了这座繁华的都城。
谢渊看着他缓步而行的背影,心里就清楚了。他的确不是空谈而已,他是真的要去光明寺。
王遗风。
谢渊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个提及萧沙, 并且能引起大将军如此之大反应的人。
怕也只有真正的王遗风了。
谢渊停了脚。
暮色中的街道有些萧索。
他凝眸望着路口高高的牌楼,神色凝重,突然转过脚, 运起轻功飞速回醉红院去。
李承恩昏昏沉沉的, 被骤然而来的凉意惊醒。
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凉水,怒道,“哪个龟孙子搅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话说一半,看清谢渊的脸:……
谢渊扔掉了手中的水盆,拉起躺的四仰八叉的李承恩, “跟我先走。”
“不是……”李承恩揉了揉脑袋,“渊弟,可有要事?”
谢渊伸手从旁侧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严肃道,“出大事了。”
李承恩看他不像玩笑,头脑也镇定了下来,接下这盏已凉透的茶,低声问,“何事?”
“王遗风去往光明寺了。”
李承恩眼睛唰睁大了,死死盯着谢渊,“果真是王遗风?!”
他竟然没有听错?!
那真的是王遗风在吹奏红尘曲?
他的酒意终于全然清醒了,也不顾全身湿透的衣衫,从金丝红毯上扶着梨木凳子站起来,“究竟出了何事?”
原本被他一怒之下拍碎的桌子残骸还留在原地。目前乱境之下,这里的确不会有人前来打扫。
谢渊心中暗叹,将来龙去脉对李承恩尽数说了一遍。
李承恩沉吟了瞬,“倘若这王遗风与明教相斗,岂非最好不过?”
谢渊摇了摇头,“将军,渊此番回到长安,正是有要事而来。”他扫视一番混乱的四周,还是有些不放心,劝道,“将军,先回天策府。”
李承恩微微皱眉。
两人从人群喧哗狼狈逃窜的醉红院出来。
花蝴蝶站在顶楼,看到那两人离去的身影,秋光潋滟的眸子与之前人前之时全然不同了,她伸出手,轻轻合上了木窗。
转身之间,换了一套利落的夜行衣出来。
她一个翻身,越过红窗落在顶楼之上,面上覆着一层黑纱,露出的双眼艳色全无,冷漠地望着谢渊离去的方向。
无论何人,都不能欺负到恶人谷头上。
恶人谷的人,只有自己人能打,他人,犯之者死!
这两人前去,是天策城卫军的方向。光明寺就在长安城中西南,当初大唐也不曾料到,陆危楼一个外来之人,竟能将明教发展至此,未曾防备。
如今明教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早已招了许多中原不少势力不满……
天策便是其一。
毫无疑问,今夜,又是动乱之时。
将是,翻天覆地的动乱。
但此刻,她也顾不及天策之人了,提气越过长安层层飞檐,只留下月色下一道黑影,直直朝西南方向而去。
马车咕噜噜朝大明宫而去。
谢渊正襟危坐,李承恩连衣衫也未换掉,两人神色凝重非常。
谢渊道,“事情便是如此。”
李承恩道,“南诏之事,确实严重。”
他毫不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
事实上,南诏的狼子野心,的确越发难以掩盖。没有想到这一次却联合上明教了。
恶人谷之事还未多久,谢渊就带来如此消息,大唐当真是危机四伏啊。
尚好。
虽然事出突然,但毕竟他们露了马脚,还未至情况最坏的地步。
若是他们已盘算联合,事情无疑会更糟糕。
李承恩摸着下巴,拧眉陷入沉思。
良久,他问,“苗疆五毒教也插手了?”
谢渊冷道,“不错。隐元会的消息,五毒教原本自成一家,只是七年之前,教主魔刹罗性情大变,这些年更是气态孱弱,眼看着都寿命大减。不知为何,一月之前,却再次变的荣光焕发,除了不喜见光外……”
李承恩敏锐的捉住了一个重点,疑惑道,“不喜见光?”
谢渊语气阴沉,“不错。不喜见光。”
李承恩心头一沉,“明教的探子近些日子汇报……”
谢渊点了点头,“所有的症状,几乎如出一辙。”
李承恩捏住了窗棱,思虑一番,“谢渊!”
“是!”
“立刻集结天策附近所有人手,围住大光明寺,倘若午夜之前我未出现,天策全权有你领导,王遗风与叛乱明教之人,格杀勿论。”
“……”
李承恩从袖中拿下虎符,“拿着!务必除掉这些毒瘤。”
“大将军!”
“交给你了!”
两人分做两路。
待赶到朱雀门前,徐长海满目凝重,挡在紧闭的大门前,“大将军,今夜皇城不能进出。”
李承恩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内城出事了?”
徐长海脸色微变,闭口不答。
李承恩推开人就要往进闯。血腥气从皇城里传出来,他还如何冷静!
徐长海挡的更紧,“大将军,休要冲动!”他今日状态似乎不对,擅闯皇城可是死罪!即便陛下向来宠爱他,这城门,也决计不能闯进去!
内门忽的打开,夏子谦悠悠从里面走出来。
李承恩一手捏住他的衣襟,焦躁道,“说!皇城里面如何?”
夏子谦冷冷一笑,拍掉了李承恩的手,“李大将军,劳烦你清楚一点!”他理了理被李承恩揪出印子的衣襟,自得道,“本官如今也是正一品职位。你这辅国大将军也是正一品。你我同级,在本官面前,你最好收敛一些!”
李承恩:!!!他却迅速冷静下来,道,“失礼了,夏太傅。今夜宫中……”
夏子谦见他语气恭敬,心头十分受用,微微仰着头,倨傲道,“太子李瑛擅闯禁宫,不解刀兵,有谋反之意,陛下已下令将几人贬为庶民,就地处决了。”
李承恩蒙了一瞬,下意识问了句,“几人?”
他,是否听错了?
太子?
谋反?
太子那像是会谋反的人么?
夏子谦哼了一声,道,“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心思狡诈,不忠不孝,带刀兵入皇宫内院,意图谋反!”
风中的血腥味似乎更浓郁了。
“陛下不见李某?”
夏子谦道,“陛下深感痛心,不想见人。”
难道就要被挡在此处了?
不可!
明教和恶人谷两方对峙,时机稍纵即逝,绝不能再多加耽搁。
李承恩当机立断,自觉睁眼说瞎话道,“太子李瑛与明教有所勾结,明教意图叛乱,我等正是为此而来!”
目前最重要,是先见到陛下。是对是错,他也顾不及了。
恐怕李承恩也不料到,陆危楼是无此意,但萧沙,确实有意逼宫。
夏子谦闻言,表情仿佛吃了苍蝇一般,“你……”
!!明教谋反?
莫非此人抓到了萧沙什么把柄?
他忐忑不安的同时,开始心底暗暗骂娘,唯恐李承恩下一句就是,夏子谦与萧沙有所勾结……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与萧沙的数次见面,都非常隐蔽。李承恩是不清楚的。
李承恩神色如常,并不知道面前的夏子谦心中已是百转千回,“明教与南……”
“大将军!!”一声大喝止住了李承恩的话头,众人转头一看,徐长海拱手一拜,“秦将军。”
“徐侍卫!”秦颐岩回了一句,似有若无目光落到夏子谦身上,冷静拱手拜道,“夏太傅!”又朝着李承恩一拜,“李大将军!”
李承恩皱眉望着紧闭的城门。“秦将军。”他没有继续方才的话,秦颐岩似乎是故意打断他的……以李承恩的敏锐,自然不会再在夏子谦面前提起方才话语。
秦颐岩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在徐长海面前晃了晃,徐长海似乎是愣了下,秦颐岩脸色微冷,徐长海紧锁眉头握着长枪单膝一拜,“拜见陛下。”
见令牌如见陛下。
他人未曾见到,但徐长海已行了大礼,总会不会是假的。
他人也跟着拜了下来。
夏子谦心有疑惑,却终于还是不敢质问。
秦颐岩冷道,“打开城门,放大将军进去。”
夏子谦闻言,脸色一青。
徐长海眉头就没松过,“这……”
李承恩也觉得徐长海和秦颐岩神色不对。不过,目前他已满心都被见到皇帝请旨之事占据,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
在夜里暗红色的大门缓缓而开。
就像是一头看不见形体的野兽。
深宫,无疑是野兽。
吃掉了人,所有的常人该有的慈悲和心软。
即便对血亲的孩子。
渐渐深入,血腥味越发浓重。
血迹还未干透,有些小监正端着水擦拭着地上的鲜红,见到此时有人进来,不自觉都皱起眉头。
徐长海望着那三人背影,神色变幻不定。
夏子谦试探道,“徐侍卫,那当真是陛下御赐令牌?”
徐长海斥道,“徐某岂敢伪授皇喻!”
夏子谦脸色一沉,冷冷警告,“徐侍卫,你最好清楚,此乃死罪!”
徐长海硬梆梆回了句,“徐某自然知晓。”
并且已做好了为此付出性命的准备。
大将军今日前来,神色焦急,显然出了大事。秦将军已递了台阶下来,他岂能让两位将军就如此被挡在这朱雀门外。
几人进去之时,李隆基靠着软塌,武惠妃亦然一脸菜色,却还是勉强笑道,“陛下,李瑛几人心怀不轨,理当处死,陛下不要太伤心了。”
李隆基揉着额头不答话。
李承恩又一个大礼。
李隆基挑了挑眼皮,见他这大礼,自觉整个人更不好了。
事实上,每每李承恩对他行个大礼,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他方才诛了那几个孽障,李承恩就闯进来,难道是来指责他的么?
不对,城门已戒严,他从哪里跑进来的!
李隆基火气唰又冒了出来,抬手一个玉雕砸过来。
李承恩不闪不避,脑门当即被砸了一道血色出来,他也不在意,拱手拜倒,“陛下。”
李隆基:……
李承恩道,“陛下,臣请求,派兵围剿大光明寺。”
李隆基扶额,摆了摆手让武惠妃下去。
“陛下~”
李隆基啪又摔了一琉璃盏,怒斥,“下去!”
武惠妃脸色更苍白了,提着裙子一步三回头走了。
“又出事了?”
李承恩回道,“臣收到消息。恶人谷王遗风闯入光明寺,明教勾结南诏,意图叛乱。”
李隆基揉了揉眉心,摆手道,“成了,每日就是爱卿消息最灵通了!”
一直规规矩矩当背景板的秦颐岩开口,“陛下,明教今日太过猖狂,恶徒王遗风又气焰嚣张闯入长安,请陛下让我等将功赎罪!”
李承恩道,“陛下,请派臣领兵剿灭明教。”
“陛下~”
李隆基今日头都大了,“行了行了,下去。朕同意了。朕同意了。去,自行解决!”
李承恩都未曾料到,这一次请兵之事竟如此简单。
既然已说通,他毫不犹豫起身离宫。
事实上,在进宫之前,他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天策军将已开始在谢渊手下集结,即便他今日不能出现,天策也一定要出手。
却说谢渊。
天策并非轻易能控制之物,虽有李承恩的兵符,却并非人人都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天策军又目标太大,谢渊无奈,只能定下人手死困光明寺周围,自己带着几人先入光明寺探路。
一路冰雪的碎块。
隐隐藏着鲜红的血色。
王遗风出手了。
谢渊微微蹙眉。
这样的出手,未免太狠辣。
竟然连全尸都不留下。
这条血色冰棱铺就的道路,明显的说明了王遗风所行走的路线。
他竟是从正门一路打进来了。
谢渊正做思考,背后忽然一股凉意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