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中一片沉凝。
连此处天气似乎都感受到了那一些不妙的气息, 变得非常,非常阴沉。谷中长年不见天日。
这些日子以来, 就越发乌云压顶。
肖药儿乃是恶人谷中最早成名之人, 逃入谷中之后,又常年为谷中人疗伤,因而在这里有很高的地位。
米丽古丽是前两年进来的。据说之前是哪里的高层人物, 武功高强, 犯下错被追杀入谷的。
只是……常常命手下人去捉一些少女……
行为非常诡异……
毕竟她是个女人。
还有忽而默,攀月之流……
这些避难于恶人谷之人,他们的行为都有些古怪。
不过话说回来, 入恶人谷的人, 谁又不古怪呢。
恶人谷一名洒扫侍女望着那毒皇内院, 氤氲的绿气缭绕间隐约显现的紧闭的房门,微微蹙眉。
也不知哪里来的老鼠,窸窸窣窣凑近了院子, 突然吱吱惨叫起来,皮肉融化,未几, 变成了森森白骨。
侍女眼睁睁看完这场景, 胃里泛出一股酸意,连忙搓了搓鸡皮疙瘩炸起的手臂,拿着扫帚随便两扫离这院子又远了一些。
不知还有没有其他隐元会的人在附近,这么远的地方,她可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也罢, 虽然她也很想探听一些重大消息,不过凡事尽力便是,恶人谷众人行为乖张,她也不想为了会中的奖励送命。
今日谷中叫的上名号的,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正座的肖药儿一头白发,面目沧桑,剧毒将他折磨的已如同七老八十之人,他的手脚都佝偻着,如干柴一般。唯有一双眼睛,平和的非常奇怪。
旁侧米丽古丽也坐在一边,她一身粉红,抠着指尖丹蔻,显得漫不经心。不过紧抿的红唇,足以说明如今她的心情不是太好。
忽而默提着两个大铁锤坐在角落,反正这样事情他也听不明白,他的责任便是冲锋陷阵。另有白面书生杜如枫,男人婆花百合……
小小的屋里,竟然挤了二三十人。
肖药儿神色颇为凝重,声音沙哑又苍老地缓缓道,“探子回报,天策神策共来了三万人。”
众人一致地蹙起眉头。
“恶人谷中算上壮年的打杂之人,有效的战力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
“天策军将皆是半朝堂半江湖之人,此番前来必为精锐,人数一万。至于神策,安西都护府点兵,恐怕只是些普通人,两万。但是军队有一个我们没有的优势,配合作战能力非常强大。”
米丽古丽秀眉一蹙,“难道我们就没有任何优势!”
“非也。”苍老的声音在屋中回荡,“恶人谷易守难攻,机关重重,且你我等人……”他们在江湖上,对付常人,绰绰有余。
“只是,你我也不能各自为战,一盘散沙。”
众人都听出了他的内在含义。可他们一向逍遥惯了,可不喜欢听从他人命令。
这样尴尬的的沉默中,肖药儿缓缓道,“……我心目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
一声疑问传进来,门咔哒一声打开。
毒雾氤氲。
姜晨走进来,微微一笑,“不知在下如何?”
众人看到他,皆缄默不语。
两月前,尸菜田里没化的尸骨还在那里,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们说话之前还想斟酌一会。这个人屠杀自贡一事,实在是……
也许他们所有的恶人加起来也没有王遗风一个人杀过的人多。
姜晨当然会懂他们的想法。懂又如何,他难道还愿意费心去解释一番吗?
连他本人,林林总总死在他手中的人也早已不计其数。
何况如今情景,恐怕恶名愈大,处理事情起来越方便。连姜晨也没有预料到,有朝一日,他会想着让自己名下挂着的死人多些。
果然是环境在影响人的心情么?
肖药儿看他完好无损地从毒雾中进来,心中暗自诧异。不过他这话音一落,肖药儿抱着他的毒杖沉沉道,“老夫,赞同。”
肖药儿已入谷三十年有余,威望复加,由他开口,姜晨的职责已定了一半。
米丽古丽迟疑了瞬,也点了点头。
忽而默盯着姜晨许久,点头。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几人都同意了,底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异议吗。
不过不服气还是有的,姜晨觉得他很有必要教会他们怎么做人。
“请坐,各位。”
过了这个不算插曲的小插曲,肖药儿继续道,“想必诸位知道,恶人谷一向各自为政,今次危机,恐怕是建谷以来从未遇见,但正因如此,才能上下一心。我们面对的敌人有两拨。为首的神策天策两部军将,追随其后的八大门派聚合体。这两拨敌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肖药儿捻着胡子一笑,看向姜晨。
姜晨道,“内部不和。”
恶人谷众学识良莠不齐,即使是高阶人士依然如此。米丽古丽身旁的白衣书生略一挑眉,见这四个字让不少人有些迷惑,终于开口解释,“神策天策,一为李唐王室最忠诚的守护者,一为护卫武则天而打压天策的关外之将。相互倾轧已久。至于八大门派,理念相异,武学不足,原本相互配合也好,只是临时拼凑,有利分而化之。故此,王……”他扬了扬眉,“王先生才断言他们不和。”
忽而默一向直接,听杜如枫漫不经心之语,反驳道,“……但是毕竟对方近四万人手,而我恶人谷……”
姜晨语气平静,这种不高不低温和的声音却盖过了忽而默的大嗓门,“出战之人分为三道。”
“第一防线为自尸菜田只入谷石碑的这道圆形弧线。第二为平安客栈,至于第三……”他的目光落到烈风集这里,朱砂笔从周围那一圈灰褐色的山坳划过,“便是烈风集外围山坳。”
“先生不想想李承恩?他岂会从正门进入?就算他愿进,战场变数……”杜如枫忧道。
“此人工于心计,善于兵法,但……顾忌太多。行军打仗,占据优势之下必会中规中矩。”
杜如枫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李承恩必会从恶人谷正门打进来。
“尸菜田线,三十中高手外加三千人埋伏,在三生路第一道岔路之处,地形较为狭隘,两侧有山坳林木,借用地刺,沉井,投石车,绊马索设伏。第三,烈风集外有岩浆河及高耸的山坳环绕,区域聚拢,所以此处,交给肖药儿一人,恶人谷攸关之际,希望毒皇莫要太珍稀那些药材。”
肖药儿笑道,“莫非王先生看老朽年纪太大,不愿让老朽出战?”
姜晨不答反问,“您觉得呢?”
除了阎王帖肖药儿以外,还有谁能大范围于烈风集布防?
至于他,王遗风红尘秘意虽适合群战,但是他的任务,也不能是守卫烈风集……
带血的剑,终究是以人命为祭品……
肖药儿看着他,终究败下阵来,叹道,“也罢。老朽必死守烈风集,绝不负先生期望!”
“其余所有人镇守第二防线。天策军将善于骑马作战,相互配合。一旦下马,战斗力减弱一半。第一防线,若是力有不逮,立刻撤退,放红色穿云箭以示警告。第二防线到时候听我指令,分为两队,一队在前吸引火力,另外一路跑到其后包围。第二道黄色穿云箭为号,死守烈风集大门。将所有敌人逼至……”
“烈风集外。”
这平淡温和的四个字,却让众人头脑瞬间就清醒了些。
烈风集外,围绕的,是火焰岩浆。
他的意思,便是要将这些人,都弄到熔岩里……
众人头皮发麻。果然不愧是屠城的狠人……
“这里谁懂阵法?”
忽而默站了出来,“我懂。”
他曾是回讫部族的千夫长,对于中原兵将军法颇感兴趣,也曾经苦心学习……
只是后来……唉……一言难尽……
姜晨从袖间又拿出几张纸来,指着中央八卦阵,“你在巽九乾八位置坐镇,即平安客栈西侧三百尺的山坳埋伏。届时米丽古丽配合在三生路。领八百八十八人,守护中线前方。这是无生门的阵法,必要见血才能出阵。这血,我不希望是你们的。”
两人接过纸,凝重点头。
“致幻药物,便交给这两人吧。”
肖药儿眨了眨混浊的眼睛。暗自感叹一句,原来这人已将所有事务都安排妥当了。死阵加之致幻秘药,杀伤力绝非一加一那般简单。
“三日之内,务必将一切安排妥当。”
“必要之时,引他们上烈风集的铁索桥,斩断铁锁,烧毁栈道。轻功之人负责一个普通人,五十组为一队诱敌踏上索桥……”姜晨话里都能结出冰碴子,杀气凛然,但他说的,却是,“最大程度,保留性命。”
这话颇为沉重。必要之时,何为必要之时?在座之人都不傻。
姜晨垂了垂眸,看着手上已不太明显的伤口。
不过,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是!”忽而默挠挠头,想出来一个称谓,“王大人。”
姜晨也不在意这些。
他的话语,平静又坚定,总让人觉得不容置疑。
“恶人谷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天下之大,唯有恶人谷才有你我一席之地。人心难测,世上岂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不过弱肉强食而已。既然所谓的正义要为了天下而覆灭你我,我等又岂能束手就擒!”
“诸位,恶人谷存亡,在此一搏!”
成了,恶人谷将是天下逍遥之地。
败了,这里便是在场所有人的埋骨之所。
在此时,众人却觉得他都不再像是个简单的杀人魔头或是贵家公子,他已是这一战的领袖。
对姜晨而言,这种事情却变得信手拈来。把握人心的千百种方法,他一向都深谙于心。因为,他非常,非常了解,这种亡命之徒的心理。
横竖皆是一死。若恶人谷覆灭,他们出去面对的,也只是天下人的唾骂和无尽折磨。唯有拼死一战,方能换取一线生机。
恶人谷谷众突然多出来了个顶头上司,当然有不少人心有不平。
但是很快,这种不平,就在尸菜田中多出来的几具尸体的镇压下,销声匿迹。
开元二十年春,冰冷的马蹄之声,开启了这惨烈的烽火硝烟。
西昆仑的驻地,开始了厮杀。
倒下的尸体,铺满了道路,鲜红的血,染红了苍茫雪山。
埋骨他乡,这是天策与神策。
葬身雪地,这是恶人谷亡人。
战事最为激烈之时,临近长乐坊的人,不少都被两方抓走,充做壮丁。
天策神策分为两队,一队强攻昆仑高地,另一队走雾淞森林直接偷袭恶人谷。
昆仑高地的水一头浇下来,立刻就成为冰块,当即让往上艰难行进的将士眉眼全挂上寒霜。
通往昆仑高地的山道也被泼了水,结成了厚厚的冰,马匹不能直上。军队只能全整步兵冲锋在前。
恶人谷寡不敌众,入口被攻破。
长达半月的战争,许多兵将已受了不少伤。
遍地搭建的大大小小的简陋帐篷中,传来阵阵痛苦的□□。
战争的残酷性,从这小小的万人厮杀中,可见一般。
恶人谷情况稍好,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朝廷三万人,外加身后跟着的数千江湖人士,而恶人谷不过万余。
恶人谷死三十的后果,都等同于朝廷折损三百人了。
姜晨已最大限度利用谷中机关了,只是,非黑即白的斗争中,伤亡,是永远,不可避免的。
天策军将攻破恶人谷外镇守的通道,踏上了火色三生路。
这道路荒凉,两侧尽是荒草,还有些不知名的动物骨骸杂乱的倒着。
静谧无声。
与谷外的厮杀形成了对此。
李承恩擦了擦脸上的血点,神色凝重,难道对方也想来摆上一场空城计?
还是说……有埋伏?
他座下马匹步速缓慢,李承恩四周观望,查探地形。
不知,是什么样的埋伏?
郭子仪低声道,“李将军……”
李承恩微微偏过头。
郭子仪四周一望,看到远处越来越狭小的道路,压低了声音又道,“情况不对,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