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肃穆的皇宫大殿戒备森严, 禁卫军披甲持锐, 十步一岗,三里一卫,宫墙之下内院之间设□□手, 弓箭上膛,随时随地蓄势待发, 此外还令有十二时辰巡逻不绝, 如此防守之下, 皇帝躲在寝宫大殿往外看时,仍是一阵胆战心惊。
目及所到之处,一草一木都好像在暗中窸窸窣窣谋逆着什么,每一扇门后都藏着阴魂不散的太子, 狞笑着要抢去他的皇位,夺走他的东西, 就像当初他夺走他时的一样。
他怎么还没死, 毒|药没毒死他, 悬崖也摔不死吗, 皇帝扶在门窗上的手紧紧攥着,太阳穴鼓起,上面抽动着青筋,目光凌乱的望着窗外。
这时,屋门忽然响了一下,皇帝的眼睛一瞬间瞪到最大,猛的转身, 声音近乎凄厉道:“谁?是谁!”
端着茶水的小太监被这么一吼,踉跄跪倒了地上,手里端的茶盘呼呼啦啦翻倒一地,颤巍巍道:“陛下饶命。”
长年待在皇帝身旁的总管公公安喜听见声音,赶紧走了进来,将小太监往一边踹了踹:“皇上,是西南军李将军回来了。”
皇帝眉间一喜,向门口走了两步,看见西南统帅李威,不等人行礼问安,便急切的问道:“可有踪迹?”
李威黑甲未退,风尘仆仆,低眉垂眸的摇摇头,声音嘶哑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皇帝的脸色便顿时沉了下来,眼底瞬间出现厉色,他年纪刚过不惑,正当壮年,可两鬓已经斑白,眼角堆积着皱纹,每一道都满含怒意:“未发现?未发现!乱臣贼子都跑到朕的眼前耀武扬威了,就差拿着刀架到朕的脖子上了,而你竟然说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皇帝胸膛起伏,退后一步,扶住身后的桌子,目光胡乱的扫视着,然后转身将桌上奏折全部扫到了地上:“他去哪儿了,他还有哪里能逃!”
李威撩开战袍单膝跪下,沉默不语的承受着天子之怒,皇帝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砸到他的头上,他便就要去查,封锁城池和边线,没有画像,没有前因后果的去捉拿凭空冒出来的乱臣贼子。
皇帝求而不得,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余光望见李威面无表情的沉默着,肩背笔挺,肩上的玄甲泛着冷冷的寒光,像极了那人风雨不动的模样,皇帝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太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出宫的,是如何知道自己要去听佛讲经的,如此隐秘之事,怕是只有埋在他身边的眼才能看到。
他大步冲到李威面前,弯腰抓住他的铠甲:“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和他一伙的,你们谋划起来要害朕,是不是?是不是!李威,你说话!”
西南将领眉头紧皱,低声问:“皇上,您说的是谁?”
男人抬起的眼里一片坦诚,可他的眼窝太深,眸色太重,让昏了头的皇帝看不清他的忠心,只觉得铺天盖地都是太子的眼,太子的手,窥视着他,箍在他的喉咙上,掐的他喘不上气来。
怒的急了,怕的狠了,皇帝一口老血又憋回了胸口,先是咳了一声,紧接着唇角便有血丝吐出来,他抬手一摸,大叫起来:“快……将禅师带来,朕要见他。”
总管公公赶紧派人去礼佛堂将禅师请了进来。
那是位年轻的高僧,披着一袭青色的袈裟,笔挺如松,温润似玉,目光澄净清澈,好似天山冰雪融化的湖泊,干净的倒影着湖光山水,他腕上缠着一串殷红的佛珠,向皇帝微微欠身,念了一句佛号。
皇帝靠在塌上,脸色苍白,看见他像是看见了一颗定心丸,招手让人上前:“禅师,朕吃斋念佛,佛祖会保佑朕吗?”
山月垂眸:“心诚所致。”
得到想要的答案,皇帝虚弱的喘着气,气若游丝的点点头。一旁的李威看着他,就像看着方才被皇帝吓破胆子的小太监,纵然人前威风,可心里草木皆兵,已成惊弓之鸟。
他不由得皱紧了眉,一时想不出皇帝惧怕的到底是谁。
待皇帝歇下,二人步出大殿,禁军大统领冯敬恰好带兵巡逻到殿前,他看见李威,瞳仁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西南关卡与西南城相隔二百里地,当日抓捕太子时,李威还未赶到,殷成澜算好了一切,迅速撤离,以至于西南将领连逆贼的面都未见着,就被皇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可谁又能想到传闻中连尸骨都未留下来,甚至被皇帝赐了谥号的怀远王又重新出现了。
“李将军。”冯敬唤住他,目光闪烁,他上前走了半步,却又停下了脚步,山月注意到他的动作,静静拨动着佛珠,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李威皱眉:“冯统领要说什么?”
冯敬的手扶上腰后的刀柄上,他扭头看了一眼山月,后者念了一句佛号,有眼色的告辞了。
就在山月即将走过宫殿长廊的转角时,他停了脚步,转过了头,这时,冯敬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将他未迈的半个步子踏了出去,一步走到李威身边。
山月禅师缓缓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手里古旧的佛珠,青裟摇曳,随即,消失在光线黯淡的长廊转角。
躺在龙床上胆战心惊的皇帝忽然重新坐了起来,他用龙袍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安喜公公忙凑上前:“皇上可需安神茶。”
皇帝脸色阴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安喜被他看的心里一紧,唯恐没有伺候好主子,掉了脑袋,咽了咽口水:“皇、皇上,山月禅师应该还没有走远,奴才……”
皇帝猛的站了起来,安喜被他吓得浑身一颤,脑袋重重磕到地上,不敢抬头。
皇帝径自走到书桌前,取了一根狼毫,不悦道:“还不滚过来给朕研磨。”
安喜连忙小跑过去将砚台添水,皇帝不耐烦的氲湿了笔尖,提笔在宣纸上落了字。
安喜无意间瞥见‘鬼孤老人’四字,像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受了惊吓似的收回了目光,可那四个字已经如鬼祟一般烙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好像爬满了虫子。
灵江的好日子没过太久,甚至他的木簪子都还没找到人来炫耀,坏消息就像一坨新鲜出炉的鸟屎,落到了大总管的书桌上。
来信用一块破布包着,里面有一把散乱的银针和一封信,信上有二丑字,歪七八扭的写着:灵江。
若不是里面熟悉的银钩针,单是这两个字,就险些丑的连大总管手一抖,给丢了出去。
意识到有可能是半路与他们分道扬镳的严楚出了事,连按歌立刻拎着破布和书信上了听海楼。
殷成澜看着银钩针还未说话,靠在门边抱着双臂的连大总管就先条条有理的分析道:“阁中并无‘灵江’这个人,该不会是谁拉仇恨拉错地方了吧?”
毕竟像严楚这种臭脾气的,到处树敌也不无可能。
殷成澜便好整以暇的瞧了他一眼,那里面的得意真是一览无余,伸出手,打了个响指,朗声唤道:“灵江。”
雕花窗子的檐上就倏地倒挂下来一颗黄杏大的小脑袋,荡漾着一撮风骚的呆毛,问:“做甚么?”
连按歌:“......”
内心一片操蛋。
灵江翻身跃下,展翅滑翔到殷成澜肩头,就着他的手指,将那封给他的书信看罢,写信的人大概并不喜欢用笔,字迹潦草,只有一行——欲救二人,需独往乔家镇。
十个字,掰开揉碎的看,都是针对灵江的。
可他想不明白,江湖之大,他深居简出,从未与江湖中人有过牵扯,算上季玉山和严楚,也是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什么人会将注意打到他的身上,况且,他一只鸟有什么注意可被打。
他将疑问问出来,殷成澜垂眼摆弄着袖口,老神在在没说话,连按歌挑起眉梢,撇了下唇,他们一个不承认,一个不想承认,然而事实上却是如此,若能得到此鸟,人不可至之处皆能至,山川大河,深宫内院,人间绝境,繁华闹市,但凡飞鸟能去之处,便如同将耳目也放至所处,所听所见,人间再无秘密。
重要的是这个大宝贝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宝贝。
可灵江平常是有点贱,却绝不蠢,殷成澜和连按歌的想法看似一片繁荣似锦,好像有了这个宝贝,就是皇帝今夜宠幸了哪位妃嫔,在床上耳鬓厮磨说了什么话,都能被千里之外的人收入耳中,但天底下,又有几个人即便得到了灵江,就能操控得了他。
“我去看看。”灵江说。
连按歌嘴角一抽:“你去能干嘛,一个网子兜下来就被抓走了。”
他还不知道灵江的身份,而灵江与殷成澜都并没有打算告诉他。
小黄鸟皱着眉,将小翅膀负在身后,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两个人里面,严楚手握殷成澜的性命,不救也得救,而季玉山那个二货,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心地善良,摆着看也好看。
况且,有人觊觎他,还不是殷成澜,这让灵江有点恶心了。
“我派人暗中跟着你。”殷成澜道。
灵江飞到他膝盖上,摆摆翅膀:“劫走他们的人既然让我独去,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你的人被发现,会连累我。”
说完顿了一下,用一种‘你心知肚明’的目光看着殷成澜,低声说:“况且,不方便。”
连按歌立刻不愿意了:“喂,你也太狂妄了,连累你,不方便?若你救不出严楚,后果是什么你清楚吗!”
灵江再清楚不过,他没有说话,而是等着殷成澜做决定。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在轮椅的扶手上,心里思虑着这只背后伸出来的手究竟来自何方,他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射出来,落在稚嫩的小黄毛身上,心中便腾起了一层杀意,胆敢有人将主意打在他的身上,想必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你说的有道理,我可以答应让你自己去,不过我的人会迟你三日跟着,你意下如何?”
灵江还未点头,连按歌就抢先一步道:“爷,您就这么由着它胡来?”
殷成澜唇角卷了一下,想起那日信誓旦旦的小黄鸟,嗯了一声,灵江仰头望着他,也跟着露出一点笑意。
好一幅人鸟情未了的感人画面,奈何被迫欣赏的大总管的心里只有一千句操蛋未宣之于口,他龇牙咧嘴的想:“要不要这么宠着啊。”
灵江说走就走,回窝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又钻出来向殷成澜告别。
“你就这么走?等等。”殷成澜左右看了一下,从衣架上拿了张帕子,然后让连按歌取了一捧精饲料过来,将饲料用帕子裹住,中途又从连按歌身上摸出一张银票塞了进去,把帕子系成小包裹,拎着放到了灵江面前。
简直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
殷成澜向来待属下不错,待鸟更是当儿子一样养着,他既然已经要下灵江,该给的待遇是一点都少不了的。
灵江眼瞅着殷成澜,只觉得这男人真是越宠越贤惠,差不多足够给人当媳妇了,于是老怀安慰的收下他的贤惠,将脑袋塞进小包袱的缝隙里面,背到身后,凑过去蹭了蹭殷成澜的手指,干脆利落道:“走了。”
说完,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男人之间无需太多依依不舍和缠绵,雄性动物天性的担当和责任融在骨血里,只要心上人需要,随时随地都能化成一座山川,沉默而坚韧的撑着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