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女首领对视着, 一双眼眸澄澈, 一双眼眸浑浊。
透过澄澈的房水,静静几乎能看到那双浑浊眼眸中的矛盾和思考。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良久,女首领忽然开口, 声音不高不低, 诚恳而清。
“我已经死了。”
她说。
“死人是不会改变的, 无论呆在什么位置。”
“……”
静静眨眨眼, 咧开嘴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放开了扣紧的扳机, 还有绷紧的大腿肌肉。
“那么, 感谢你不曾改变,也恭喜你你不曾改变。”
女首领看她一下, 没有说什么,挪开了视线。
认识一个没有被位置和权力所改变的人静静很开心,出了口气, 她在首领身边的条凳上坐下。
现在整个篷布里已经没有柜台这一说了, 只剩一根条凳,还有地上的些许尘埃。
幽灵老板把死神a揪到一边, 正在膨大自身吸气吐气, 制造一张新的桌台。静静和女首领起身往后搬起条凳。
弯着腰, 女首领侧目说:“不过旅行者,我因为立场在身,有个请求希望还是你能答应。”
“行啊。”静静扭头看着她:“是什么?”
女首领直起上半身,直直地立在棚顶一角:“希望以后在战场上, 你不要站错立场。”
静静说:“啊……你是希望我帮助你们吗?”
“不。”
女首领摇头。
“我希望你不协助任何一方。”
静静的心停顿了一下,接着迅速消解了她的意思。
抿了下嘴,她歪着头说:“因为我的立场是旅行者,对吧。”
“是的。”
摊棚正中央的柜台无声的被制造,女首领转身看着它,静静也看着它。
盯着柜台,女首领慢慢说道:“我们的征战是属于我们的,胜利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手来夺取,而你的征战在你自己的生活里,也许在其他旅行地,但绝不是我们这里。”
“我的征战啊……。”
静静看着柜台,模糊地想起了一些事,宇宙,人间,哭笑和惨烈的死亡,手机游戏,星星,珠宝,还有爱与离别。
爱,与离别。
“……”
顿了一下,静静垂下视线,小声说:“我是为了帮助死神a才介入的,不是故意要左右战局。”
“喂!”
远处的死神a抗议着他的称号,但没人理他。
“……”
静静低垂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手,细长而锐利,它的食指与中指指背轻轻抵住静静的下巴,将它慢慢的,不带猥亵意义地抬起。
“旅人,你在逃避。”
静静的眼睛瞪了一下,挪开脸:“我……没有啊。”
声音还是很小。
女首领的声音平静而清亮,静静甚至分神去向,一条老化的声带怎么能拨出这样的声弦。
“旅人,我并不算认识你,但这短暂的交谈中,我不认为你是个乐意于逃避责任的人。你有你自己的战役,而无论你下意识在逃避什么,那终究是需要去直面的事。”
“……”
静静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因为女首领的话微微发抖,但静静的心中并不知道为什么。
静了一会,她不再否认。
她只说:“……我不知道。”
柜台重新造好了,女首领弯腰将条凳放回。
“那就让自己去知道。”
静静在条凳这一端坐下,想了一下,说:“也许我经历的事情太过密集,它们掩盖了一些情感,而我没下功夫去理清。”
女首领困难地微笑了一下:“这是个好的开端。你理解得很快,年轻人。”
“嘿,你个小毛头说小姐什么年轻人。”
老板收拾得差不多了,往柜台上放着锅灶开始插话。
“师傅,你我的维度不一样,你因人生过于长久而忘却了时间,但从我的来看,她就是年轻人。”女首领正色回答。
幽灵老板露出一个没劲的表情。
“那你……多大了?”静静顺着话试探。
顿了片刻,女首领的双臂搁在柜台上,两手交握,扭头说:“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什么时候死的。”
“嗯。”
静静看着她。
女首领平静地说:“我是民国4年,在白玉楼上被大将军张宗昌从后脑一枪崩了的。”
“……”
她看着静静脸上的神情笑了一下,干干的皮肤被拉扯。
“你……你是民国的大小姐啊。”静静小心地问:“那你是因为什么被杀的啊?”
女首领说:“他想让我当他的第十三个妾,我没有同意。”
看着静静,她继续说:“他临下来前的那一年,我刚刚在这里成为见习死神,第一单割得就是他的人头,那一单让我晋升成队长。他连过炼狱都没有,直接就下去了。你要知道,从母系氏结束后的世界就是争战的世界了,而在征战的世界中,女人的身份是没有什么力量的,但在这里不一样。”
“没有生殖器,骨架子本身是没有区别的,一切依靠的都是灵魂本身的力量。”
民国的忽然出现着实震惊了静静一把,但很快她就回过神,吧嗒了下嘴,她忍不住笑起来,开心地说:“所以现在你是首领啦。”
女首领点头:“所以我是首领了。”
静静心中有种鼓动的欢愉,她忍不住晃晃脑袋,握了下女首领的手。她的手骨被皮包着,触感有些奇怪,但静静还是拉着她晃了晃胳膊。
她的开心似乎让女首领也受到感染,她轻轻回握了一下,而后放开。
“你和小姐挺投缘嘛。”
老板探头插话。
外面的地火一直在燃烧,摊贩老板懒洋洋地上了两碗沙冰,大发慈悲的也分了半碗给死神a。
“看的我真嫉妒啊。”老板托起腮帮子。
女首领拿了个勺子,低下头淡淡地说:“师傅也可以给她讲讲自己的年代,想必也会受欢迎。”
“对啊,老板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呀?”
静静扭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幽灵。
“啊……咳,我吗?”结巴了一下,鬼火的尖端伸过来轻抚了下静静的脸颊。“男人的年龄可是秘密啊。”
“是因为年纪太大不好说吧。”
女首领对死神a的影响小了一些,他恢复过来,在旁边闲闲的出声。
“没人问你话!”幽灵扭头恶狠狠地说。
“师傅的确从来不说年龄。”女首领抬起头,“虽然知道是大前辈,但也仅止于此。有什么好隐瞒的吗?”
“话题为什么忽然转到我身上来了?!”
“因为老板一直在试图转移话题吧。”静静吐槽。
“没错。”女首领也放下了手里的勺子,专心盯着他。
“说得对!”
死神a也附和,却得到了老板一计死亡白眼砸到了脑袋上。
“……我……”
被三人六双眼睛死死盯住,幽灵老板终于哀嚎一声。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他投降一样地说:“我是……我……”他放弃一样垮下肩膀,刚才膨起来的全身都缩小了。
“我是明末福建沿海的浪人。”
啊……怪不得这里的小吃摊是日式的。
静静眨了眨眼,还不等她说什么,老板便急急忙忙地澄清道:“先说清楚啊!我是合法渡海!嘉靖的皇政允许渡海来参拜!”
“我——”
静静刚张口要说什么,又被老板打断:“我是汉人籍!是迫于生计才跑去当浪人的!而且在嘉靖生活那么久汉语早讲得很溜了,我还有过汉□□!”
“你——”
“我没有掠夺人妇!也没搞过商船!就是跟着集队去抢过几次粮车烧过官邸!那年大荒,而且那个织造太监太垃圾了我才干的!”
静静:“……”
“老板,冷静点,我们没有谁会歧视你。”
女首领也点了点头,随即不在意地拿起勺子,继续吃她的冰沙。
摊贩老板顿了一下,很快瘪在柜台上。
静静其实并不很理解老板在意的事情,籍贯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情,但也许对于明朝时代的人来说,国籍的区别就足以引以死亡和战争,而当这个观念足以深入又无力改变,它就足以成为秘密。
像那只小时候撞不开柱子的小象,长大了也不会再尝试一样,这件事成为了幽灵老板挣脱不了的柱子。
静静问:“老板是第一次和别人提起自己的来历吗?”
女首领说:“我是第一次听到。”
幽灵老板含糊地说:“算是吧。”
静静笑嘻嘻地说:“时代不一样啦,放心好了。”
女首领接话道:“最起码在我离世时,日本的舶来品与书籍,比晚清所教授的一切都先进,隔阂与歧视是愚昧所带来的。”
“嗯……现在国情稍稍有点不同,不过我同意首领后半部分的观点。”静静耸肩,“你的国家很棒的哦。”
老板看看两人,低声咕哝了一句。
即使没有用通译器,静静也听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发音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老板好像不好意思一样小声地说:“马鹿(ば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