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先生?那是谁?练朱弦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否认。
可他又冷不丁地转念一想——言先生, 阿蜒……难道这个称呼是从自己的小名里化出来的?
但是也不太对劲,知道“阿蜒”这个小名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无外乎玄桐、阿晴和五仙教的几个兄弟, 以及凤章君。
如果是他们, 又怎么会突然在这种三不靠的地方冒出来?而且还不主动露面,只打发小二来试探。
明摆着的有猫腻。
思及至此,练朱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反问那小二:“店家为何会有此一问?”
那小二倒也并不隐瞒:“如果是言先生的话, 小的这边今天早晨接到一位贵客的吩咐, 说是要务必好好招待。店里早就已经备好了上房。”
竟是这等好事?练朱弦半信半疑,又追问:“那你又如何认得出那位言先生?”
小二道:“不瞒您说, 那位言先生据说就跟您一样, 是黑发碧眼,而且还生得不是一般的好看。就为了这一单生意, 我可是在门口蹲了好几个时辰了,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千儿也有八百, 可符合要求的人也只看见了您这一位。”
听他满口的溢美之词,似乎不像是怀有恶意。练朱弦又多问了他一句:“是谁吩咐你招待言先生的?”
小二卖了个关子:“您要是言先生的话,小的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练朱弦嫌他啰嗦:“那若是我说我就是呢?”
小二眼神顿时一亮, 压低了嗓子问道:“那么就敢问先生,芡实糕和桂花糕, 您更喜欢哪一个?”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练朱弦懵了一下,云片糕和桂花糕都是中原的点心,自己压根就没吃过几回, 如何评判?
但是且慢、他突然又回想起来了,就在自己和凤章君依依分别的那天早晨,凤章君特意提了来的食盒里面,就有这两种糕点。而那个时候,凤章君的确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更喜欢忘尘居的云片糕。”练朱弦不假思索地回答,立刻又追问,“凤章君人呢?他在哪儿?!”
那小二赶紧摆手示意练朱弦稍安勿躁:“言先生莫急!那位仙君是一个大清早来到店里的,付完了上房的钱、留下话就走了,也没说要回来。不过我看他走时的方向,大抵是要往西域那边去罢。既然是中原的仙君,那总归是会回来的……”
练朱弦不去听他絮叨,又问:“房呢?”
小二这便领着练朱弦上到了后院里客栈的二楼。凤章君为练朱弦预定的是这里最好的上房,据说还特意多打扫了一遍,的确是整洁清爽。
但此时此刻,对于练朱弦而言最最重要的是,床架子上还停着一只白色的小雀鸟。
订房之人果真是凤章君没错了。
将小二打发下去准备酒菜,练朱弦严实地关好了房门,这才开始听小白鸟捎来的口信。
小鸟张口,发出的的确是凤章君的声音,依旧只有寥寥数语,倒不再重复什么“我想你、你好不好”之类的废话,转而叮嘱练朱弦“越往西去,人烟越是稀少,驿站也会逐渐消失,应当在这些天适当歇息,保存体力”。
听上去的确是十分贴心,然而练朱弦的心思却拐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凤章君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的?!
之前小白鸟能够准确抵达五仙谷内的画境就已经有些奇怪了,如今凤章君更是提前算准了他会住进这间客栈来,这根本就是已经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
为何会如此?练朱弦思忖了片刻,立刻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一个答案。
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衣襟,低头往胸口看去——那个道侣印如今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可是练朱弦却反倒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是道侣印的关系?一定是的吧……除此之外,凤章君还能有什么办法随时掌握他的行踪?!
可是当初在结印的时候,凤章君对此半个字都没有提起……不对,结印的时候,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精力去留意其他事……
练朱弦恼火地猛抓了几下头发,将不合时宜的花边回忆统统地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老实说,道侣印的这个功用,令他十分、不,可以说万分地懊恼。虽说他并不是一个对自由格外看中的人,但一想到自己的行踪无时不刻被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即便那个人是凤章君,他也还是会感觉到万分不爽。
况且,现在的事情还远远不是“自不自由”那么简单——练朱弦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要务是去瀚海深处寻找诺索玛前教主与蛊王。而只要自己的行踪被掌握在凤章君的手里,那么不止是五仙教的这个秘密,甚至就连避世隐遁的意如宫当前的位置都会暴露。
虽然说练朱弦相信凤章君就算知情,也未必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但是这种被掌握的感觉,依旧让练朱弦非常不安。
没有别的办法了,赶在进入瀚海沙漠之前,他必须找到凤章君,并且与他认真地谈一谈,说服他取消道侣印——这极有可能会引发彼此之间的矛盾,但是练朱弦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事不宜迟,他立刻将一张璎珞符纸折出小鸟的形状,却只对着信使白鸟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与凤章君见上一面,越快越好。
小鸟跃上窗台,左右张望了一阵,似乎是在寻觅着符纸主人凤章君的方位。许久之后才振翅而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一团漆黑的夜色之中。
练朱弦倚在窗边等待着回音。不远处是北地崚嶒而贫瘠的大山,巍峨起伏,在月光下冷峻地静默着。
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小白鸟并没有归来。
——
尽管内心里有些不悦,但这尚且影响不到练朱弦此刻要办的正经事。第二天清晨,他离开了客栈,依旧骑着马匹继续赶路。
越是往西北方向行走,四周围的景色也就愈发地荒凉。
连绵起伏的贫瘠山区变成了松散干燥的黄土高台,而黄土很快也被大风给刮没了踪影,练朱弦便进入了戈壁世界。
正如凤章君在留言中所说的,即便是官道之上,驿站的数量也在不断地减少。以前一日能够遇上七八座,直到后来每天能够在日落时分赶上一处投宿的地方便已经十分不错。
而一连三四个晚上,练朱弦都在投宿的客栈里遇见了类似的情况——凤章君事先预付了银钱,招呼店家无论如何也要留给练朱弦最好、最干净的客房。
只不过,自从第一间客栈里停着一只小白鸟之后,后面的这几家客栈的客房里,全都空空荡荡的,什么留言都没有了。
练朱弦向这些客栈的掌柜们打听,得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所有这些客栈的房间,全部都是在同一天里的不同时段被凤章君定下的,而那正是练朱弦抵达第一间客栈的那一天。
将所有客栈的预定时间串联起来,练朱弦仿佛可以看见凤章君沿着官道一路御剑向西飞行,用心计算着练朱弦的脚程推算出他可能落脚的地点,然后提前以高价定下客房,以避免练朱弦这个缺乏经验的长途旅行者,在与马帮、镖局、盐商以及西域胡商的五方杂处之中吃亏受累。
是应该说他有心呢,还是说他操心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更令练朱弦捉摸不透的是,自己送出去的那只小白鸟至今也没有传回过任何的消息。那个一路殷勤地为练朱弦打点一切的凤章君,突然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无音讯。这几天,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事?!
尽管彼此之间尚且有一笔“账”要算,但这妨碍不了此时此刻,练朱弦对于凤章君的忧心忡忡。
——
进入戈壁地带之后的第二天上午,练朱弦换上了那套事先准备好的行头,并将马匹换成了骆驼。他以略显笨拙的姿势适应了一阵子比骑马更加东摇西晃的新体验,最终掌握了正确的骑乘方法,跟着骆驼一起随波逐流。
半个时辰之后,他看见了瀚海沙漠。
那一瞬间,天与地之间亘古不变的秩序,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被打破了。
陆地上的山丘不再坚硬、稳固,而是柔软、流动的——就好像在万古之前,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无比残酷的天人交战,将山岳都碾压成了齑粉;而千年万年之后,这些山的魂魄,依旧如同幽灵一般,随着风在广袤无人的大地上悄然移动着。
瀚海沙漠的腹地是无人愿意深入的,因为那里干燥、贫瘠,暴冷暴热,并且风云变幻莫测。经验丰富的商队们早在上一个驿站处就已经选择了迂回但安全的路线——往北或者往南,远远地绕开被称作“死亡之海”的瀚海核心地带。
可是练朱弦的目的与他们都不一样,他要去的正是死亡之海的中央。
脚下属于古老商队残留下来的道路很快消失了,骆驼开始不紧不慢地沿着沙丘顶端的脊线前进。
放眼望去,四周围很快只剩下一座座巨大的白金色巨大沙丘,不像是人世间,倒像是最最荒诞的一个梦。
没有风声,天地之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练朱弦从未遭遇过如此的绝对死寂,安静到他甚至开始感觉到自己的鼓膜正在砰砰直跳。
孤独。绝对强势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的孤独。
练朱弦不得不尝试着拍打着骆驼的鞍鞯,或是从喉间哼唱出一些旋律来。但在寂静被打破的一瞬间,他却不可遏制地开始思念起了那些旋律背后的人和事,就好像自己这辈子再也走不出这片死寂的沙海一般。
赶在日暮西斜的时候,练朱弦费了一番气力爬上一座最高的沙丘,并且发现了不远处一片背风的平地。他牵着骆驼来到那里过夜,却整整一个晚上全都仰望着头顶上那片浩渺无垠的夜空。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觉得天上的银河像是一枚巨大的眼眸,半明半昧地,垂眸观望着人间众生。
以前的他,总是幻想着这只眼眸是否凝视着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更想要知道,这枚天上的眼睛是否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凤章君?
就连练朱弦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从他踏入这片瀚海沙漠的那一刻起,一种莫名的忧郁和不安就逐渐围拢过来。
而这恰恰正是这片沙漠真正可怕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下午两点,我站在玉门关经由魔鬼城通往罗布泊的路上,感觉自己脱离了地球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岩石,高耸在光秃秃的地表上,天空静默得好像一张打印出来的油画,地上烫得可以将鞋底融化。
但最可怕的是那种绝对死寂。我想我这辈子从出生开始,耳边就没脱离过声音,风声也好、鸟叫也好,或者是汽车和人说话的声音,只要去听,远处总归会有些什么。但是在那条路上,无论你多么认真努力地竖起耳朵,都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还有印象深刻的一点是,手机从包里取出来,几秒钟就能热到烫熟鸡蛋……
其实,我还蛮喜欢那个地方的……真的超级、超级、超现实了orz
——
这周木有榜单啦,我先和大家打个报告,7月1日之后我会择日请假,届时还会提前通知,么么哒~
——
感谢 坑爹的烦、66、一晚鱼、言涧、梔香烏龍茶、sddwjjkslx2 的地雷
感谢 cowzki牛x8、云中书x16、彬彬真有礼、嘉零壹、梔香烏龍茶x5、陌竹月x4 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