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回想起来, 这竟还是练朱弦头一遭目睹“传功”这件事。
在市井茶馆说书人的口中,但凡师门遭难、英雄坠崖,往往会有师父或什么隐世高人横空出世, 将毕生功力传予故事主角。
然而这些故事, 真正的仙门中人却是不屑于听的;偶尔遇上几个脸皮薄一点的,或许还会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只因为真正的“传功”原本就是那么一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香窥密室之中,光线幽暗。商无庸坐到任无心的对面,口中默念法诀, 随后缓缓抬起双臂。
任无心乃是鬼魂, 无法与商无庸直接发生身体接触。但是此刻,任无心却同样抬起了手臂, 缓缓将自己苍白透明的手搭在了商无庸的手心里。
就在手与手看似接触的一瞬间, 商无庸的身上骤然亮起一片金色符文,从脸颊一路蔓延到了指尖。
紧接着, 他的指尖分离出了一道“虚像”, 弯曲起来, 真真正正地握住了任无心的手掌。
“魂魄出窍?”
练朱弦已然读懂了真相——所谓人鬼双修,生者唯有灵魂出窍,化作生魂, 才能够暂时与鬼魂发生接触。
只见商无庸的魂魄逐渐从闭目端坐的身躯里脱离出来,如同化茧成蝶。由于是生魂, 他的魂魄看上去十分明亮,甚至泛着淡淡的金光。
相比之下,任无心即将消失的残魂就愈发地黯淡凄凉了。
“无心……”
商无庸的生魂动作温柔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并顺势将任无心拉入怀中,一边轻抚着他的头发,一边频频在脸颊上留下一连串细碎的亲吻。
而光芒黯淡的任无心并没有抵抗,反而半闭着眼眸,异常温驯地接受着商无庸的爱抚。仿佛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温存。
拥抱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但仅仅如此却已无法满足即将满溢而出的情感。
商无庸恋恋不舍地将嘴唇从任无心的脸颊挪向唇角,逗留片刻,又从唇角滑向脖颈。
紧接着,只见任无心脖颈上的某处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印记,像是一个隐藏起来的符文。
“……是道侣印。”凤章君低语道。
南诏虽然没有双修之说,不过练朱弦当然也知道中原道侣印的存在。通常情况之下,这是结成道侣的双方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宣誓归属的印记。
绝大部分的道侣印在平日里是隐而不现的,唯独只有在应激或者燕好之时,才会随着情绪的起伏而显露出来。
燕好?!
这个词语从脑海里蹦出来的瞬间,练朱弦立刻尴尬起来。
意识到自己即将要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他本能地想要拈动响指,将这一段非礼勿视的场面跳过。然而手臂才刚刚抬起,手腕就被人给稳稳地抓住了。
阻止他的人,自然是凤章君。
“这里已经接近香窥的结尾了,说不定会有什么关键情况出现。”云苍首座低声提醒道,“我们还是再等一等。”
“这样……不好吧?”练朱弦虽然也明白他说得有理,可是有理的事做起来不一定容易。
凤章君反问他:“你想无功而返?”
练朱弦着实被他问住了,唯有重新安静下来。
眼面前,商无庸与任无心的身体已经融为一体,相拥着俯卧下来。他们的黑发互相逶迤纠缠着,是无数解不清、理还乱的烦恼丝。
接下去的一切,令人面红耳赤。
多亏了商无庸的生魂异常明亮,反倒湮没了不少细微之处,也几乎看不清楚他与任无心之间的具体动作。
可即便如此,练朱弦还是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他勉勉强强地扭过头,假装自己完全不在意发生在眼面前的任何动静。
但是就算拒绝了视觉上的冲击,有些别的东西却依旧是无法逃避的——比如说此时此刻,在昏暗密室里缓缓交缠着的低吟。
这也是练朱弦头一次听见这种极度隐秘、甚至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那情动的声音如同一条软舌,直往他的耳朵里钻。他伸手想去捂耳朵,直到这时才发现右边的手臂动弹不得。
原来站在他身后的凤章君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腕,反而目的不明地伸出手指,沿着手套的下缘滑了进去,在练朱弦的掌心里轻轻地摩挲着。
瞬间,有一股燥热在练朱弦的胸膛里猛地炸开了。简直好像有人拿着一根沾着辣椒粉的羽毛,在他的心头上左右撩拨。
这算是挑逗吗?是货真价值的挑逗吧?!
练朱弦的掌心里瘙痒得快要抽搐起来了,痒到骨头都开始酥麻,整个人简直像要飘浮起来。
他想要提醒凤章君注意一下场合,可是下个瞬间,却又有个更响的声音在脑袋里反驳:有什么关系?反正香窥里的时间对于外界而言,几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而且就算真的把持不住,发生了一些什么,也绝不会损害到现实中的身体。
不远处,商无庸与任无心的气息交织起伏,如同热病一般朝着这边蔓延。
不由自主地,练朱弦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被同化了,越来越热。那些细碎的低吟也狡猾地缠绕了上来,如同千万条柔韧的触手,绑得他动弹不得。
手套快要被凤章君脱下来了,痒意也弥漫到了练朱弦的喉间,让他忍不住想要发出甜腻的声响。
但就在最后一点理智被脱掉之前,练朱弦突然记起了一件让他头皮发麻的要紧事——
这里是香窥,他们在看商无庸和任无心;而与此同时,现实中的李天权和东仙源的弟子们,也正在围观者他和凤章君的一举一动。
考虑到自己从没有在香窥中遭遇过类似情况,练朱弦也不敢肯定,当自己在香窥之中“发生些什么”的时候,现实之中身体是否会发生什么微妙的反应……
这可不行!
手套已经被脱了下来,但是练朱弦却一把抓住了它。
“……别闹!”
换做从前的任何一个场合,练朱弦都很难想象自己会对凤章君说出这两个字。然而现在,他却觉得仅仅这两个字还不能尽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凤章君倒是很听话地就将手收了回去,不过练朱弦还没有来得及说更多的话,突然之间,他们等待的“关键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任无心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但那并不像是欢愉极致的声响。练朱弦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任无心一下子将商无庸用力地推开了。
金色的生魂被推回到了身体中,商无庸陡然做了一个深呼吸,猛地睁开眼睛。
也许是因为传功的缘故,他看上去比之前虚弱了许多,脸色甚至如同死人一般煞白。
倒是任无心的身影不再虚无飘渺,看上去的确从商无庸这里获得了不少的修为。
但任无心的惊愕,显然也正与此有关。
他几乎是冲着商无庸怒吼起来:“你做了什么?!你居然——”
而商无庸回报他的,却是一个无奈的笑容:“我原本是想要把自己所有的修为全都传给你的。虽然被你中途发觉,不过至少看上去你已经好多了。”
“全部修为?!”任无心愕然,“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做什么……”商无庸摇晃着仿佛想要起身,却又脚步不稳,跌坐回地上,“这些都是我亏欠你的,补偿当年我害你折损掉的那些修为。”
“……果然是你。”
任无心的声音陡然一沉,却说不上多么惊讶。毕竟与商无庸相伴了这许多年,有些事或许早已察觉,只是提与不提的区别罢了。
密室里迎来了一片死寂,分明无声,却又像是最严厉的责罚。
维持着跌坐的姿态,商无庸将目光从面前的任无心,转向更为幽深黑暗的回忆之中。
“……在我九岁那年,从山下飞来过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当时我正独自在索桥上打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云下的城镇里飞过来,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盼望,希望它能够离我近一些、更近一些,至少好叫我看得清楚一些,风筝究竟是什么样的,然后也许,我也可以偷偷地给自己做一个。
“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料到,那风筝一直一直朝我飞来,越飞越近,最后竟一头栽在了索桥下的悬崖上。我欣喜若狂,不惜冒着坠崖的危险爬下去,把风筝捡起来,拿回屋用字纸小心翼翼地修补好。可我却又舍不得拿出去放飞,而是摆在书桌之上,整日观看。
“有一天,我从藏里抱着书回来,发现桌上的风筝不见了。问了许多人,才得知是几个年长的师兄把风筝拿了去玩耍。我一口气追过去,正好看见那风筝的线被他们一把扯断了,乘着长风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不见了。”
说到这里,商无庸叹了一口气,脸上却只有苦笑。
“那天是我拜入师门之后,第一次跟人打架。以一敌三,不输不赢,但却伤得很厉害。我们四个人都被师父罚了,又养了大半个月的伤。
“半个月后,有个与我相熟的弟子突然找到我,说帮我找到了那个风筝。我跟着他去了那个地方,发现是另一座山峰的山顶,完全没有道路或者索桥可以过去。那风筝破破烂烂的,依旧是叉在树枝上面,被露水和湿气打湿了,简直像是成了透明的。
“所有人都劝我,说这样的一堆废物,就算拿回来也没什么用处。我去求师父帮忙,师父却只说叫我学会放下。于是我开始拼了命地学习御剑——你知道在碧云居,那是十四岁以上的弟子才应该去学的法术。可我只用了七天就学会了。
“当其他弟子都还只敢贴着地面飞行的时候,我独自一人飞过了那座万仞高峰,找到了挂住风筝的那棵树。可我的手只轻轻地一碰,那风筝上糊着的纸就跟米浆似地化了,点点滴滴,落在树上,再也找不回来。”
说到这里,商无庸终于又将目光收回到了任无心的身上,朝着他微微倾身,神情宛如乞怜:“无心,我……”
可是任无心却依旧是平静地,仿佛看不出任何悲喜:“你说过,浮云就是浮云,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那风筝呢?难道不应该也只是风筝而已么。”
“……”
商无庸那乞怜的表情,化作了被遗弃的失落,“你说得对,是我一直都错了。无心,我对不起你。”
言毕,他缓缓向前,匍匐低头,竟是无比虔诚拜地拜倒在了任无心面前。
“事到如今,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不必因为我的错误而惩罚你自己。从今日起,我会还你你想要的自由……因为这是我唯一能给的,而你也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枚丹药,当着任无心的面一口吞食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最后还是没吃到啊……(遗憾)
练朱弦: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在工作啊!!!工作!!
凤章君:在香窥里搞一个时辰现实里差不多也就是几秒钟吧,有什么关系
练朱弦:几秒钟也不行!!!几秒钟……被别人看见了会觉得更奇怪的!!!
任无心:拜托两位兄弟,不要在我的记忆里乱搞!!!!
——
凤章君真是想撩就撩,撩得爽快。
——
商无庸:我选择gg
任无心:擅自遗忘我,你问过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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