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落入西山后, 天边的绚烂之色愈发地浓重且热烈。
矣姀看着脊背挺直地跪在祠堂里的男子, 有夕光落在他的背上, 他身上的紫袍呈现出一种奇妙柔和的光泽。
矣姀慢慢地走过去, 在他面前停下。
迎上他惊讶的目光, 她浅浅一笑, 朝他伸出手, “起来吧。”
魏知隶的墨睫颤动一下,伸手握住了矣姀的手。
但也只是仅仅紧紧地握住。
矣姀等了一会儿, 发现魏知隶并没有站起来的打算。
她微弯着身子的姿势保持已久,眼下有些支持不住, 直起腰来的时候她感觉到攥住她手心的力度又大了一两分。
手掌于是有些发疼。
她垂眸看魏知隶, 魏知隶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对视许久,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刻钟,矣姀叹了一口气,“起来吧。”
魏知隶没说话,只是固执地盯着矣姀看。
矣姀没办法, 只好在他旁边与他并排地跪了下来。
直视前方, 矣姀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我不是来劝你的……不过,阿家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此事任性不得。”
魏知隶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矣姀。
女子面容淡然,语气平稳,漫不经心的摸样却让他看得又气又恼。
仿佛是事不关己。
她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你弄疼我了。”
矣姀忽地皱起眉头提醒魏知隶——他把她的手心捏痛了。
魏知隶松开些许, 矣姀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想到又被他扣了回去。
魏知隶一直沉默。
无论矣姀与他说什么话,他都只是静静地听着,不答话,只是望着她,眸子里的情绪神秘莫测。
矣姀说了几句,发现他不过是如此反应,也就不再开口,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矣姀感觉到自己的双腿都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魏知隶终于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夫人先回去听竹园吧。”
“你呢?”
“夫人不必管我。”
“……”
“魏大人,阿家为什么要罚你跪在这里呢?”
“夫人聪慧,想必心知肚明。”
矣姀低头看地上的蒲团,细声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让你不要跪了。”
魏知隶顿了一下,“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别的原因在,夫人无须自责。”
“夫人先回去听竹园吧。”
魏知隶再一次说了同样的话。
矣姀默默地看着魏知隶,好一会儿,她站了起来。
魏知隶并没有适时地松开她的手,只对远远站在一旁的小桃道,“去取个灯笼来。”
待小桃取了灯笼回来后,他才松开矣姀的手,细致地叮嘱道,“天色昏暗,夫人回去的时候记得走慢一些,当心摔倒。”
矣姀顺从地点了点头。
离开祠堂的时候,矣姀正好看到迎面走过来的魏老夫人。
站在原地见礼时,魏老夫人一反常态的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神色颇淡地路过了她。
小桃也察觉到了异常,惴惴不安地看向矣姀。
矣姀朝她笑笑,宽慰她道,“没关系的,我们走吧。”
“……是。”
魏老夫人踏入祠堂,抬头瞬间,看到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脑海之中又不自觉地想起方才遇见的矣姀。
女子极其淡然的神色,那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她心里才压制下去不久的愤恼又浮了起来。
她这是什么态度?
夫君还跪在祠堂,她居然就能这么的不管不顾地回去听竹园?
真是太不懂礼数了!
魏老夫人面容绷紧,“思云,快去把夫人叫回来!”
思云应声,“是,奴婢这就……”
“阿娘莫恼。珖儿方才已经在这里陪孩子跪了许久了,她身子弱,再跪下去恐怕会伤身,所以孩儿便自作主张地让她先回去听竹园。”
魏知隶自然而然地出言为矣姀辩护,殊不知他这一行为却让魏老夫人心里的愤恼有增无减。
魏老夫人神色愠怒地看着魏知隶,语气是少有的严厉,“隶儿!你怎的如此糊涂!那女人到底有何能耐,能把你迷成这个样子!”
魏知隶不慌不忙,“阿娘,珖儿是我的结发妻子,你应该尊重她。”
面对着魏老夫人的怒火,魏知隶的神情依旧淡然,“珖儿的病并非是无药可医。巫神医之能在白大夫之上,希望阿娘能给孩儿多一点时间。”
“若是巫神医也毫无办法呢?”
魏老夫人眸色复杂地盯着魏知隶看,这个他们魏家自小就捧着掌心里宠着爱着的孩子如今为一个外姓女子牵肠挂肚神魂颠倒,这着实是让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封含珖到底给她的隶儿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隶儿如今在她的事情上摇摆不定,处事犹疑,毫无半分往日里的坚决果断,运筹帷幄,这让她又是心急又是心痛。
“如果巫神医也没有办法……”魏知隶低声呢喃,自顾自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巫渺一定有办法的。”
魏老夫人震惊地看着魏知隶。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等来的,居然会是这样的一句话。
隶儿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怎么能……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一句极度愚蠢的话来呢?
她的隶儿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逃避现实,寄希望于虚无和缥缈,还不愿意从中清醒过来……
这还是当朝位那个位高权重,谋略超群的魏中书吗?
不!
眼前的人既不是魏中书,也不是她的隶儿。
他不过是一个被困囿于情爱之中的可怜的男子罢了。
魏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再次劝道,“隶儿,珖儿她并不在乎你。她看你的眼神,并没有……”
“阿娘,你莫要说了。”魏知隶打断魏老夫人的话,“孩儿知道的。”
“你……”
“这段姻缘,本就是孩儿强求来的。如今这样的局面,即便真的要说过错,过错也不在她。”
“这都是孩儿的错。”
也许可笑的是,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想要终止这个过错。
“你……唉,阿娘都不知道如何说你好了。”魏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女子那么多,以你的条件,你要什么样的没有?为何偏偏就选择了她?”
“要说具体的,我说不出来,可是在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就是她了。”
“别人都不是,只有她是那个人。”
这世间这么多的女子,他只想要她能够好好地呆在他的身边。
魏老夫人不再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魏知隶,良久后,她依旧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递了个眼色给思云,让思云随她离开此处。
“老夫人,你为何不继续劝公子了?”
思云陪伴在魏老夫人身边多年,有些问题,别的侍人不敢提及的她不代表她也不敢提及。
魏老夫人并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才语气有些复杂地道,“隶儿这孩子在这一方面像极了老爷。我怕是劝不了的。”
“也罢,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清醒过来了。就算他不愿意清醒,现实也会逼迫他清醒过来的。”
——
时间转眼便到了重阳那一天。
矣姀坐在阅明园的书房里,看着小桃欢天喜地地在她面前打开一个个装着各式糕点的盒子,糕点的清香随风而来,矣姀闻着,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小姐,这个糕点闻起来好好吃啊……”
小桃举着一种灰绿色的米糕问矣姀,“小姐,你知道这种糕点叫什么名字吗?”
矣姀颔首,“这叫蓬饵,是用蓬草和磨成粉的黍米拌在一起蒸制而成的。”
“那这个呢?”小桃又举起另外一种糕点,惊叹道,“小姐,你快过来看,这种糕点上面还有一丝丝花瓣呢……”
矣姀失笑,“这是菊花糕。”
“这个呢?”
“麻葛糕。”
“还有这个……”
“米锦糕。”
……
“为什么全都是糕啊?”
“因为在大昭,重阳这一天,人们都会去附近的山丘高地登高。登高的高和糕点的糕同音,人们这样称道,不过只是为了寻个乐趣而已。”
“原来是这样……”
“不止如此,重阳节里的节令糕点,它们还有一个统称,那就是重阳糕。”
小桃吞了一口口水,“小姐,这些糕点我们现在就可以吃了吗?”
矣姀故意逗她,“还不可以,要登高以后才能吃的。”
“啊?”小桃苦着一张脸,“那我能不能掰点碎末尝一尝什么味道啊?”
矣姀笑出了声音来,“把去登高要吃的那一份糕点预留出来就可以的,其余的,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桃眼睛一亮,:“谢谢小姐!”
“小姐,这里还有酒呢……”
小桃掀开酒盖子闻了闻,“这是什么酒?闻起来好像有些苦……”
“这是用菊花和黍米酿制的菊花酒。一般来说,每年重阳节的那一天,家家户户都会自酿菊花酒,以备第二年的重阳节饮用。”
“可是,闻不到菊花的香味呀……”
“哦,如果不是菊花酒,那就是茱萸酒了。”
“茱萸酒?茱萸也可以用来酿酒吗?”
“茱萸味道辛辣浓烈,有驱虫,除湿,逐风邪,治寒热,利五脏等作用。大昭人过重阳节,除了喝茱萸酒外,还会细节把茱萸插在头上身上,或者是干脆是用茱萸来泡酒喝……”
“那这茱萸酒好喝吗?”
“各人口味不一样。你要不试试?也许你会喜欢呢?”
小桃半信半疑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茱萸酒,才喝一口,她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噗……”
不过须臾,那一口才喝进去的茱萸酒被小桃全数喷吐了出来。
独属于茱萸的浓辣香烈的味道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小桃一脸幽怨地看着矣姀,眼泪都快要被辣得掉下来了,“小姐,你骗我!”
矣姀回以一脸无辜,“我只是说你也许会喜欢,没说你一定会喜欢呀……”
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