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西华闯到养心殿后殿门的时候, 省身精舍这边就听见他的声音了。
正嘉隐隐约约的听是男子呼喝,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薛翃却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西华!”整个人不由地一挣。
正嘉摁着她的手, 回头看向帐子外:“怎么回事?”
这会儿郑谷正奔了回来,不敢抬头,跪在地上道:“主子,是陶真人的大弟子萧道人, 像是有什么急事才寻了来, 劝一劝便会自去了。”
“是吗。”正嘉冷笑了声, 回头看薛翃一眼, “朕明明听见叫嚷刺客, 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在内苑这样放肆。”
薛翃对上他冷冽的眼神, 还未如何,就听见萧西华的声音竟然逼近了!
郑谷惴惴不安, 忙起身往外查看端倪。
这边儿正嘉转头, 笑看薛翃:“你这位师侄, 对你倒是格外的上心,朕虽然因为陶真人的缘故高看他一眼,但他这样放肆,你说该怎么处置?”
薛翃听见萧西华的脚步,这刹那已经到了精舍门口了。
望着皇帝笑影底下压着的冷锐之色,薛翃一笑,轻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 皇上还真跟他动气吗?”
说着抬臂,在正嘉颈间轻轻地揽住。
皇帝微微怔忪,可对上她盈盈的目光,心底那些千思万量却陡然烟消云散,他只想着一件事。
***
原先薛翃来见皇帝的时候,正午还不到。
萧西华在这里闹了一场,给带走后,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等郑谷沐浴更衣后重新回到省身精舍门口,已经是下午未时过半,据门口伺候的小太监说,里头并没有任何传唤。
郑谷放慢了步子进门,按照先前伺候正嘉时候一般悄悄地往精舍里头而去,
当隔着帘子看见那肆意纠缠的人影,郑谷不由地心跳加快,这省身精舍里,从他在此伺候,乃至他去了皇陵,从无其他女子进来过,更遑论如此之事。
郑谷早屏住呼吸,生恐喘气略大些会惊动里头的人,他缓步倒退,犹如一只弓起脊背走路的猫般,悄无声息地仍旧退了出来。
又过了两刻钟,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水。”
郑谷早早地已经预备好了喝的温水,当下捧着亲送了进内,他不敢抬头乱看,只垂着眼皮,走到帐子外跪地,将托盘放下,倒了一杯水,双手举高奉上。
帐子里皇帝探出手臂取了过去,一饮而尽,又探出来:“还要。”
郑谷又忙倒了一杯,皇帝接过,这次却低低地笑了声,也并没有把杯子送出来。
郑谷见状,便仍是低着头,端了托盘仍旧又退了出来。
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里头才又响起皇帝的声音:“沐浴。”
郑谷这才入内,见皇帝已经从打坐的榻上下地,鹅黄的中衣,外头龙袍松松地披着。
郑谷大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帐幔,依稀瞧见那一道纤袅的影子仍是卧着未动。
皇帝一撩肩头的长发,突然说道:“和玉累了,让她好好歇会儿,今晚上就留在这里。”
郑谷屏住呼吸,旋即又忙道:“奴婢遵命,那奴婢吩咐人准备些素菜。”
皇帝回头一笑,笑影竟极明亮:“朕也一起吃素。多准备几样精致可口的。好久没吃过你准备的饭菜了,倒是有几分想念。”
郑谷很久没有见过皇帝这样快活的笑了,瞬间眼中酸胀:“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还得主子惦记。”
正嘉笑道:“谁尽心,谁心里有鬼,朕自然明白。连这点儿都看不通,还怎么治理天下。”
皇帝自从修道,整个人便更沉郁内敛,这会儿却仿佛陡然年青了十年,精神也很好,郑谷陪着他到旁边殿内沐浴,亲自拿了帕子给皇帝擦拭。
正嘉靠在浴桶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嘴角微挑说道:“果然还是旧人更好,用的合心。”
郑谷突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皇帝是在说自己……但隐隐地又有点异样。
在新宠了这位和玉仙长后,皇帝竟叹了这句,虽然是极受用的表情,但却又有些自相矛盾似的。
郑谷便笑道:“老奴多久没伺候主子,手脚都生疏了,主子别嫌弃便是奴婢的福分了。”
正嘉说道:“不用妄自菲薄。”
郑谷掬水,轻轻地浇在皇帝的肩头,虽然盛年已过,皇帝的身段却仍保养的极好,并无发福臃肿之态,仍似青年般颀长挺健。
郑谷笑道:“主子真是越来越年轻了,竟比三年前奴婢离开的时候,还要体健神清。”
正嘉轻声一笑:“话虽如此,到底比不得年轻人了,何况一向有内宫外朝的事情烦扰,让朕不得安心,殚精竭虑的,又能神清到哪里去。”
郑谷道:“天底下也只有主子这样能为,一面能将天下的种种难事大事治理的井井有条,一面还能虔心向道,精进修为,只是始终太过操劳了,奴婢看着也觉着心疼。”
正嘉并不言语。
如此又过了片刻,正嘉才问道:“那个萧西华,现在怎么样了?”
郑谷说道:“先前奴婢叫人带了他出去,好生跟他说话,他像是知道自己冒失了,有些后悔之色。奴婢就命人把他送回放鹿宫了。”
正嘉笑了。
郑谷一看他的笑容,就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心头一紧。
果然,正嘉道:“难得,你竟然肯替他打掩护。你这心善的老毛病,也是没有改。”
郑谷苦笑着低头:“主子……”
正嘉说道:“知道朕怎么看出来的吗?”
郑谷道:“奴婢愚钝,请主子指点。”
正嘉说道:“这萧西华之前因为一件事入了慎刑司,在慎刑司里苦熬了一夜,都没有招认半个字,他是个难得的硬骨头,怎么会像是你说的那样自知冒失,又什么后悔?可见是无稽之谈,你故意给他打掩护的。”
郑谷垂着头,心服口服:“真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主子。是奴婢自作聪明了,奴婢只是觉着他是那个身份,宫内也不大好处置,所以索性先把大事化小,放他回去。”
“做的对,”正嘉吁了口气,微微一笑:“你也放心,朕不为难他,就算是看在和玉的面上,朕也不会计较此事。”
郑谷总算也松了口气:“主子还说奴婢心善,主子也是心软的。”
正嘉笑道:“朕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心软。”
内侍们奉上厚厚地丝帛,郑谷取了那绵密顺滑的皇缎,给皇帝擦拭头发,一边说道:“还有一件小事,白天在奴婢打发了萧道长后,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询问情形。奴婢本想亲自去回太后,只是想着先跟主子说一声。”
“嗯,应该的,”正嘉闭眸想了会儿:“你才回宫,自然得去永福宫拜见太后。要是太后问起让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么回答?”
郑谷道:“奴婢……奴婢忖度,自然是得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正嘉笑笑:“不错,就是这样,这件事迟早要昭告天下的,自然不能瞒着太后。说出来,也让太后安心。”
郑谷垂头道:“奴婢遵旨。”
皇帝沐浴完毕,回到内殿,隔着垂落的纱幔,看到那道人影袅袅地卧在那里。
郑谷打量着,又暗暗忖度皇帝的意思,毕竟皇帝意思已足,而这精舍素来是不容女子踏足,似今日这般更是前所未有,若是皇帝不想和玉留宿,自己得过去叫醒了她。
郑谷思量中,正嘉说道:“你去吧,这儿不用人伺候了。”
心头一动,郑谷垂首道:“奴婢遵命。”躬身退了出来,到了外间,吩咐了小太监们几句,让不许入内打扰,只在外头仔细听着动静便是。
郑谷吩咐完毕,看看天色,便出甘泉宫,往太后娘娘的永福宫而去。
不多会儿来至永福宫,有宫女引着他进到里间,郑谷上前跪地。
颜太后才吃了一盏九仙薯蓣煎,歪在榻上,见郑谷来到,便带笑说:“不用多礼。”又叫左右搀扶他起来。
郑谷起身道:“太后折煞奴婢了。”
太后吩咐人搬了个小杌子过来,让郑谷在自己跟前坐了:“你靠近些,让我看看,这三年里变了多少。”
郑谷陪着笑道:“奴婢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只怕污了太后娘娘的眼。”
太后笑道:“我也是一样。谁还能长生不老呢?咱们谁也不用嫌弃谁。”
郑谷道:“娘娘凤体尊贵,自然非奴婢们这些凡人可比。奴婢先前还对皇上说,皇上比奴婢先前离开的时候更年青体健,没想到娘娘也是一样的,容仪精神更胜从前。这自是天家母子,连上天也格外眷顾。”
“郑谷,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太后笑吟吟地,抬手在鬓边一拂,“最近得了个保养的方子,觉着甚好,对了,便是和玉说的道家良方,改日让她给你瞧瞧,也给你寻一个补养青春的法子。”
郑谷笑道:“多谢娘娘。”
说到这里,太后问道:“听说和玉……从白天开始就留在了省身精舍,这可是真的?”
郑谷道:“是,方才奴婢出来的时候,仙长还在伴驾。”
“伴驾,”太后挑眉,然后问道:“皇上真的已经、幸了她?”
郑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三分谨慎笑意:“据奴婢看,是这样的。皇上仿佛对仙长很是中意。”
太后叹道:“唉,早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倒也不稀奇。”
郑谷便只垂着头不做声。太后却道:“可是此后该如何料理?让她还俗,封为妃嫔吗?”
“这个,皇上并没有告诉过奴婢什么。”郑谷回答。
“嗯,”太后沉吟着,“郑谷,你虽然才回来,但你的眼力向来毒辣,看人是最准的,你说,这个和玉,是何许人也?人品怎么样?”
郑谷说道:“这位仙长,瞧着倒像是个秉性纯良的人,听说她俗家还是高阁老府中,出身也算是高贵了。”
太后笑了笑:“只可惜,她不像是个能给宫内带来福分的人,你大概还不清楚,自从她进了宫后,这宫内死了多少人,发生了多少事,就连太子、皇后……也跟她脱不了关系。”
郑谷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娘娘是说……”
太后却并没有明着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若把她当作个新鲜的玩意儿,贪玩似的玩上几天,那也就罢了。皇上的心性,哀家其实还是很相信的,他从不会做什么乱情乱性之事,一贯从大局考量。”
郑谷说道:“娘娘说的很是,皇上从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太后笑了笑:“可知你回来了,哀家心里高兴,先前正愁皇上身边没有个真正得力的人,每每想到以前你在的时候,都十分惦记,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有你在身边儿,哀家也能多放心些。”说着,两只眼睛便别有深意地看着郑谷,明明不是问话,却仿佛像是在等待着郑谷的回答。
郑谷自也了然,他知道太后这是在等他的忠心呢。
郑谷忙站了起身,垂着手说道:“忠心伺候皇上,是奴婢应该的,太后跟皇上乃是母子,母子连心,皇上高兴,太后自然也就高兴了。”
太后仰头一笑,这回答虽是滴水不漏,但太后已经听了出来:郑谷是忠心的,但首先他是忠心于皇帝。
所以虽然在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又过了会儿,太后敛了笑:“皇上叫你回来,是不是还有什么差事让你去做?”
郑谷道:“是有一件事。”
“哦?”
郑谷回答:“便是当初云液宫端妃行刺的事。最近皇上查明,原来此事另有内情,好像还跟梧台宫有些牵连,所以让老奴再细查查看。”
“跟梧台宫有关?”太后皱眉。
郑谷说道:“是,皇上的意思,是不要惊动,也不要传扬,只是皇上顾念着薛端妃,所以想……还她一个清白。”
话音未落,太后一掌拍在旁边的褥子上:“荒唐,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为什么又翻了出来?若真的跟梧台宫有关,何皇后已经去了,还想怎么样,拉她出来鞭尸吗?”
郑谷听太后说的厉害,便忙跪在地上:“娘娘息怒。”
太后瞪着他,怒道:“何况,当年薛端妃刺杀皇上,哀家也去了,一切也是在哀家做主下才处决了那小贱人的,皇上记挂旧情,记挂了三年还没罢休吗?还是说,是有人故意在皇上面前挑拨?想要利用这件事,让皇上来针对哀家啊?”
郑谷伏在地上:“回娘娘,奴婢虽是才回宫的,但是从皇上小时候便跟随左右,皇上对太后的孝心,天下无以伦比,皇上怎会因此针对太后?”
太后哼道:“谁知道呢,毕竟儿大不由娘,何况如今他不是得了他最上心的人物了吗?也许就忘了有这个娘亲了。”
郑谷自然知道太后指的是谁,便道:“太后言重了,若这些话给皇上听到,皇上必然会十分上心啊。”
太后大不悦:“那他叫重查云液宫旧事,难道就不怕哀家伤心吗?”
郑谷说道:“太后自然知道,皇上是个多情的人,皇上对太后怀有至孝之心,对于昔日的端妃,也怀有挂念之情。皇上如此,不过是想结束对于昔日端妃的挂念,所以,若还了端妃清白,皇上的心结自然放下,从此一了百了而已。皇上从来对太后孝比天大,但知子莫若母,太后应该也会体谅皇上的一片苦心。”
沉默片刻,颜太后道:“郑谷,真不枉费皇帝悄悄地把你叫了回来,方才的这些话,宫内除了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敢说,且若是第二个人敢在哀家面前这样说,哼……”
郑谷说道:“奴婢别的上面还是糊涂,但唯有一点最是清楚,太后跟皇上母子之情是绝对无人撼动的。”
耳畔响起太后的一声叹息,然后说道:“但愿如你所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放手去做吧。让皇上高兴,最好也让哀家满意。”
郑谷悬着的心寸寸放下:“奴婢明白了。”
太后这才说:“起来吧,别跪着了。”
此时嬷嬷奉茶上来,太后吃了两口:“对了,今儿那个萧西华,无缘无故的跑去养心殿做什么?”
郑谷便把先前对皇帝回的那几句说了。
太后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心领神会,便同众宫女一块儿悄然而退。
太后淡淡道:“郑谷,你伺候过先皇,从皇上小时候你就照看着他,是天底下最熟悉皇上的人。”
“奴婢不敢。”
太后垂着眼皮,片刻又道:“你今儿见过那萧西华了?”
“回娘娘,是撞了一面。”
太后这才缓缓抬眸,她看着郑谷道:“你……觉着这道士,长得如何?”
郑谷抬头看了太后一眼,踌躇不语。
可两个人目光对上,太后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你有没有,觉着他长的像是一个人?”
郑谷咽了口唾沫:“奴婢不敢说。”
太后倾身,紧紧地盯着他道:“你说。他像谁?”
郑谷喉头又动了动,才道:“奴婢放肆,瞧着他的眉眼,倒像是年轻些时候的……皇上。”
这话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太后盯着郑谷,郑谷却死死地看着地面。今天第一次跟萧西华照面,就吓了郑谷一跳,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太后就来询问他这件事了。
郑谷的心头略有些乱。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皇帝的元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假如还活着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了吧。”
郑谷没办法回答,重又跪在地上:“太后慎言。”
颜太后盯着他道:“哀家没说什么破格的话,当初大皇子才五岁,出城进香路遇山石塌落,事后倾尽人力找寻,尸骨无存,只当是给野兽所吞没……”
说起此事,太后痛心疾首:“后来偏生不知哪里跑来个混账东西,对皇帝说天家父子相克,皇帝自然是不信的,但是……”
那会儿正嘉还年轻,不太信这些歪理邪说,后来又纳了何雅语跟薛翃,后来薛翃先怀了身孕,却又滑胎,竟还是个男孩子,再往后,云液宫事发。
从此后皇帝开始对此话深信不疑,故而之前竟不肯再见太子赵暨的面。
也许正如薛翃所说,有的事情、或流言细语等,皇帝虽然并不笃信,但早就存在了心里,而经过那许多宛若注定的悲剧后,却叫正嘉不得不信。
郑谷道:“娘娘难道觉着……可是这种事,千万不能轻言啊。”
太后眼圈微微发红:“哀家如何不知?当年哀家最喜欢那个孩子,疼到了心坎里去。”
郑谷也觉伤感:“是啊,大皇子从来也最亲近娘娘,又聪明伶俐,无人不爱,娘娘更是疼之入骨的。那次事发后,太后伤心的大病月余。奴婢也都记得。”
太后转头,将眼角的泪渍擦去:“那天哀家无意中见了这萧西华一面,无端端就觉着他甚是亲切,而且容貌身影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皇帝。但是这宫内又有哪个能容哀家说起这些话,偏巧儿在这时候你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郑谷不敢言语,太后说道:“你是皇帝最心腹信任的,哀家也是同样,此事就交给你帮着哀家掌眼。若是咱们疑心胡思乱想,便悄悄地偃旗息鼓,若真的是侥天之幸,那么……”她停下来,有些呼吸紊乱。
太后安稳了一下心神,眼中泪光隐隐,喃喃地只说道:“只盼老天保佑。”
次日,清晨的第一道阳光从云液宫的宫墙上爬进殿内。
门口有些许响动,殿内的人缓缓抬眸。
等候了一夜的萧西华望着从门口走进来的那道影子,他慢慢地站起身。没有了昨日的张皇失措,惊怒冲动,原本清澈湛明的眼睛里透出的,是有些微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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