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整个薤谷陷入黑暗之中,唯有马场、军舍和被马场军舍围在中间的庄子里闪烁着昏黄的灯光, 为这寒凉的边塞秋夜增添了几分暖意。
用罢晚饭, 兰芝抱着阿犬,陪着爹娘坐在一楼起居室里说话。
秦仲安和秦二嫂以为赵郁是留在张掖谈生意上的事,便问兰芝赵郁在做什么生意。
兰芝心中担心赵郁, 面上却依旧平静:“他和白三公子合伙做南北贩货生意——如今西北这边的绫罗绸缎,基本都是他们运过来的;马场也是和白三公子他们合开的,还做起了药材生意, 我和娘种的药田里的药材, 都是卖给他们, 再运往中原和江南的。”
她说着话,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阿犬。
阿犬乖乖地窝在娘亲怀里,乌溜溜的眼睛跟黑宝石似的,安安静静的。
秦仲安见阿犬如此安静,心中惊讶:“兰芝, 阿犬怎么这么乖啊?”
他记得这么大的小婴儿不是吃, 就是哭,要么就是睡。
兰芝还没吭声,秦二嫂就笑了起来:“阿犬傍晚时和侯奶娘的儿子阿青疯玩了一阵子, 这会儿哪里还有精神?!”
翡翠用托盘端着茶点进来了。
茶是西北特产红枣茶, 点心共有四碟,一碟白糖薄脆,一碟山楂糕, 一碟果馅顶皮酥,一碟酥油泡螺,都是今天从张掖城买回的上好点心。
阿犬原本安安静静的,一闻到食物的香气,就挣手挣脚要去拿,兰芝不敢让他吃这些,忙抱着他上楼去了。
阿犬吃饱母乳,拱在兰芝怀里睡着了。
兰芝又陪了他一会儿,然后让翡翠守着他,自己下去陪爹娘说话去了。
秦二嫂有些想家,问起了梧桐巷:“兰芝她爹,我和兰芝离开之后,咱们梧桐巷有什么大事没有?”
秦仲安笑道:“哪有什么大事!”
他想了想,却道:“简家的四姑娘嫁人了,听说嫁给了潦河镇上开绒线铺子的一户人家,家道殷实,甚是和美......她先前订亲的那个姓周的秀才,已得了痨病去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兰芝听了,也为简贞英感到高兴——简贞英终于不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寒灯只影寄人篱下。
一家人絮絮说着话,用了些茶点,兰芝听到外面似有马蹄声,心里一惊,忙让储秀去看。
储秀很快就回来了,见兰芝立在廊下,忙上前低声道:“主母,玉校尉麾下的赵拓从军屯带了二百男丁过来,和郡王留下的亲兵一起住进了军舍,孙秋陪着他们,说是要帮咱们守夜!”
兰芝一听,便知是赵郁的安排,想到赵郁的体贴与回护,心里暖暖的,可是想到赵郁今夜要做的事,她心里又有些担心。
回到起居室,兰芝微笑道:“夜深了,爹娘想必也都累了,都洗洗睡下吧!”
她又问蜀芳:“水烧好没有?若是烧好了,让大厨房的厨娘们把热水送进来吧,老爹和太太要洗澡!”
兰芝虽然心乱如麻,却还是要把爹娘这边安排妥帖。
待一切安排妥当,兰芝这才上楼去了。
翡翠正一边做针线一边守着阿犬,见兰芝上来,忙道:“姑娘,你今日也累了吧?泡个澡解解乏吧!”
外面起了风,北风呼啸,刮得外面的白杨树枝咔嚓作响,糊着月光纸的窗户上月光纸也被吹得啪啪直响。
屋子里弥漫着暖和的水汽和玫瑰的芬芳,感受不到一点寒意。
兰芝正泡在浸了玫瑰花瓣的浴桶里想着心事,却听到床上传来阿犬哼哼唧唧的声音,忙吩咐翡翠:“快去看看阿犬!”
翡翠很快就抱着只穿着大红肚兜的阿犬过来了。
阿犬一见娘亲,就哭唧唧伸着胳膊腿儿让兰芝抱。
兰芝一见儿子这样,心都酥软了,忙道:“哎呀,快把阿犬肚兜脱了,让阿犬和娘亲一起洗澡!”
心里却道:这崽子平生第一次主动要求洗澡啊,可真难得!
阿犬不像他爹赵郁,最讨厌洗澡,每次给他洗澡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翡翠把阿犬剥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递给了兰芝。
兰芝美滋滋抱着儿子,把阿犬全身上下给洗了一遍。
阿犬虽然讨厌洗澡,可是能和娘亲在一起,他愿意忍受。
翡翠在一边侍候,笑嘻嘻道:“阿犬可真白啊,又肥又白,浑身上下都是软肉!”
兰芝悄悄捏了捏阿犬胖乎乎的背,又捏了捏他的胖屁股,道:“若是有画师在薤谷就好了,把他这个样子画下来,长大了拿去臊他!”
翡翠笑了:“没事,等咱们将来回宛州了,我去书院街那边找画师去,我记得马三娘说过,书院街有一个画扇面围屏的朱先儿,先前是宫里的画士,后来革退在家,画得一手好人像!”
阿犬被娘亲捏得舒服得很,哼哼唧唧趴在娘亲怀里,浑不知娘亲已经决定给他画光身子人像了。
有了阿犬这小崽子添乱,兰芝也没时间多想,给阿犬擦拭罢身子哄睡,她也累得睁不开眼睛,挨着阿犬就睡着了。
翡翠从孙秋那里感受到了紧张形势,因此不肯离开兰芝,下楼抱了自己的铺盖上来,在榻上歇下了。
第二天下起了雨。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倒也不大,天却一下子冷了下来,虽是仲秋,倒是和宛州那边初冬差不多。
兰芝换上了薄绵衣,也给阿犬穿上了大红织锦面的绵衣——阿犬生得雪白,又甚肖赵郁,眉目浓秀,嘴唇嫣红,因此兰芝爱给他穿上红色衣服,戴上赤金宝石璎珞项圈,打扮起来跟个小仙童似的。
雨接连下了好几日,秦仲安刚开始还有些新鲜,打着伞随着知义把马场逛了个遍,又去军屯那边逛了逛,可是都逛过之后,他就有些寂寞了。
往日在宛州的时候,他公务之余,都是和交好的同僚或者朋友去饮茶、吃酒、赏花或者钓鱼,偶尔还要泛舟运河吟诗作对,如今到了薤谷,却是寂寞得很。
兰芝抱着阿犬,见爹爹负手低头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便低声问秦二嫂:“我爹是不是想家了?”
秦二嫂笑着接过阿犬,低声道:“你爹爹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宛州,应该是想家了,让他慢慢习惯吧!”
其实她也想家了,可是兰芝和阿犬在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慢慢适应就好了。
兰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没说什么。
到了晚间,兰芝带了翡翠去了外院,安排好守夜轮值的人,又去点清巡逻的人,待一切齐备,她这才回了内院。
赵郁不在家,她得把一切安排妥当,不能让赵郁因为家里琐事分心。
夜深了,雨却还在下。
因天气湿冷,兰芝早让人在楼上楼下的房间里放了熏笼,这样屋子里暖和些,临睡前也可以把泛潮的被褥都熏一遍。
楼上房间里的熏笼被兰芝放了些寒梅末,屋子里弥漫着暖洋洋的寒梅香。
兰芝的浴桶也放在熏笼边。
她正泡在热腾腾的水里,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便道:“翡翠,阿犬没醒吧?醒了就抱上来,我哄他睡!”
今晚阿犬非要和外祖母一块睡,弄得兰芝心里空落落的。
翡翠没有回答,屋子里一片静谧。
兰芝觉得有些异样,扭头看了过去,却见赵郁正似笑非笑靠在熏笼上。
她又惊又喜,猛地转身,双手扒在浴桶边沿,大眼睛圆溜溜盯着赵郁,待见他双目清澈笑容灿烂气色甚好,这才放下心来,却故意道:“你没受伤吧?”
赵郁笑着摇头。
兰芝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我不信。你脱光了让我检查检查!”
赵郁情不自禁笑容加深,飞快脱光了衣物,放在了背后的熏笼上,然后开开心心让兰芝检查去了。
外面风雨交加,屋檐下的铁马响成一片,楼后白杨树被风刮断的声音不时传来。
兰芝被压在熏笼上,在熏笼暖洋洋的熏香中,似乎要飞升而去......
在飞升般的眩晕震颤中,兰芝双手抓紧熏笼的镂空格子,心里发出了和前世一样的叹息:和赵郁在一起,真的好快乐......
赵郁难得地睡了懒觉。
外面云收雨散,碧空万里,秋阳灿烂,兰芝带着翡翠去了大厨房,吩咐大厨房的人宰羊杀猪买酒,犒赏跟着赵郁去张掖的人。
她又叫了知礼过来,让他跟着翡翠去领了银子,按军马场骑兵的人数去军屯购买猪羊,犒赏这次参加张掖之事的骑兵。
王湉随着赵郁忙了好几日,也是刚刚起身。
他立在偏院里,清清楚楚听到兰芝站在门外和知礼说道:“这些不用公中出钱,全都从我的私房里出——大家伙为郡王出力,为国效忠,我也想出一份力!”
他打量着不远处的兰芝,发现她肌肤雪白晶莹,阳光下脸上似还有一层细小绒毛,分明还是娇嫩的小姑娘,可是眼神清澈坚定,背脊挺直,如西北荒原中到处可见的小白杨一般,坚强而执着......
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写给皇帝的密信的时候,王湉沉吟了一下,添了一句——“秦氏聪慧大气,甚爱郡王,堪为郡王良配”。
兰芝回到后园小楼,发现赵郁已经起来了,正抱着阿犬陪爹娘说话,很是父慈子孝。
她走了过去,才发现自己想错了——阿犬不肯让爹爹抱,在赵郁怀里挣扎着要离开;赵郁任凭他挣扎,待阿犬快要挣脱了,再笑眯眯又把他摁回去——父子角力,阿犬完败!
阿犬失败了也不哭,继续默默挣扎着。
兰芝不由笑了,凑过去在阿犬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把阿犬从赵郁那里解救了出来:“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娘亲抱你!”
阿犬终于从爹爹不软又不香的怀里逃脱出来,到了娘亲又软又香的怀里,舒服得眯着眼睛笑,软绵绵趴在兰芝肩上。
赵郁见了,故意对着阿犬做了个鬼脸。
阿犬被吓得“嗷”了一声,抬手“啪”的一声打在了赵郁脸上。
兰芝发现赵郁欺负阿犬,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赵郁:“......”
一边围观全程的秦仲安和秦二嫂见了,都笑了起来。
用罢午饭,阿犬渴睡了,手里玩着拨浪鼓,脑袋却一栽一栽,秦仲安和秦二嫂便带着阿犬睡午觉去了。
赵郁陪着兰芝出去散步。
两人走在园子里的青砖小径上,午后秋阳暖洋洋照着,舒适得很。
赵郁眼睛微微眯着,前几日的血与火仿佛已是遥远的往事,可是他知道,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兰芝想起在张掖城胡珠楼后面宅子里见到的林文怀,便问赵郁:“林公公呢?”
赵郁微笑:“他回京城了。”
林文怀和他算得上不欢而散。
林文怀奉了庆和帝之命,劝他进京觐见。
赵郁直接拒绝了。
他的妻儿一日没有收到封赏旨意,他就一日不去京城。
林文怀只得失望而归。
兰芝叹了口气,道:“阿郁,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赵郁挽住了她的手:“我也有件事要和你商议!”
兰芝停下脚步,看向赵郁:“你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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