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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留园的清晨,带着园林特有的慵懒与诗意。

文湛从赵毓身上轻轻抽了出来。

“疼?”

赵毓摇摇头。

“难受?”

“……”

赵毓又摇了摇头。——其实,方才还很舒服,就是有些累,所以反应不够激烈。

文湛的手指把贴在赵毓脸上的湿发拨开,掌心中是他的脸颊,有些薄汗,亲昵抚摸,指尖上像是沾染了滑腻。

赵毓从小就知道,文湛不是个性格温平的人,他暴躁起来如同烈火,可是,却拥有一个严谨到冰冷的性子。赵毓记得他给他剥过橘子,用银针将上面的蒂一丝一丝扯掉,最后放在琉璃盘子中只是娇艳的果瓣,因为赵毓曾经说过一句“不想吃它,因为咬到橘子丝太苦”。

——“抛开天下神器,社稷江山这些东西,我除了是皇帝之外,终究还是一个人!”

可是,很多人希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玉雕的神像。

不会哭,不会笑,甚至不会喘气。

十二道白玉珠旒冕之下,应该是一个模糊的面孔,高高在上,端坐在九重御座之后。

赵毓微微捏住他的手指,轻轻亲了一下,随即,嘴唇上印上一个湿热的亲吻。

“再睡一会儿?”文湛自己一向早起,而且,他还要赶回禁宫。

“不了。”赵毓也起身,“还要沐浴更衣,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等晚上,我回宫找你。”

“好。”

敦煌会馆。

今天是西北道巨债兑付的日子。

虽然江湖上传闻的那封鸾字头债票一直没有出现,它却仿佛是黄河悬挂于头顶,随时可能倾泻而下,将这里所有人曾经以命相搏攒下的基业全部摧毁。此时的西北道众人似乎是西疆斗兽人猎场中,躲在门闸后面的猎物。大门外就是汹汹人群,像野兽,也像是手持重锤的猎杀者,门闸随时开启,猎杀似乎也随时开始。

薛宣平看着他们这个怂样,顿时食欲大增,不知不觉中,就把眼前的大盆炒面吃了一多半。

一个仆从端着一碗黄桂稠酒过来,“八爷,您的酒。”

昌渡用袖子捂着脸,一直很痛苦。

旁边有人劝,“老八你别难过,这一次就算咱们栽了,还有老赵给咱们兜底,你别怕。”

昌渡挪开袖子,泪流满面,旁边的仆从连忙给他拧了一个热布巾,让他擦脸。

“老八,……,哎。”

众人想说——你不至于吧,不过如今这情景,他们也活生生的有了一种今日要杀身成仁的悲壮,就不再多说话。

萧呈一直沉水着脸,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杆。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时,他宁可找人把赵毓做掉,也不应该让他犯下这个弥天大错,赵毓似乎驾了一艘破船,在深渊旁湍急的漩涡中,几番挣扎,险中搏命,如今,这个深渊开始扩大了,它可以将所有人吞噬。同时,昌渡在那边也让人心烦。

“老八,你别哭了。”

此时,薛宣平把面前的炒面盆子刮了刮,勺子碰到瓷碗底的声音好像可以把人的耳朵撕裂,此时,天空一声炸雷,秋末罕见的暴雨倾盆而下。

众人连忙进正堂避雨。

有人见昌渡擦了脸,眼睛冒红,一脸的颓然,最终还是劝了劝他,“没事儿,天塌下来还是大个儿的抗,咱们都没事儿。”

昌渡是个狡猾的人,狡猾的人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伪装。但是今天昌渡倒是不像伪装,似乎真的很伤心。

萧呈都忍不住问了他一句,“老八你到底怎么了?”

没等昌渡说,薛宣平一口咬着柿饼,一边说,“他家的狗死了。”

“……”

萧呈气极,都要笑了,“别瞎说,上次他娘死出殡,他还没哭成这个德性。”

薛宣平一撇嘴,“他娘拿什么和他的狗比?”

“你,……”

萧呈想要发作,门房忽然跑进来,“来了,……,他来了,……”

“谁?赵毓吗?”

“不是。”门房好不容易把这口气倒腾顺了,“是他老丈人。”

西北王,尹明扬。

人的名,树的影。“尹明扬”这三个字横扫西疆三十年!

在场的人,虽然在西北道这一亩三分地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可是他们心底都知道,就算是平时不可一世的老大萧呈在尹明扬面前都只不过是个杂碎。在道上有头有脸的那几把椅子,连尹部堂行辕的亲兵都不如,就算是如今有名有姓的薛宣平当年也不过是尹明扬麾下的麾下的马前卒。

这群人平时对于这位已经致仕的祖籍西北的封疆大吏有诸多轻视,说起他来都要指点江山几句,似乎尹氏当年扬名立万的那些功绩,都比不过他们酒后的运筹帷幄。如果他们早生几年,如今的功业一定让这位“藩镇”望尘莫及。酒酣茶热的时候,那些帝王将相不过尔尔,清醒之后,才幡然记忆起自己似乎大字不识得几个。

尹明扬进内堂,众人去围观,发现,也不过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他身上是文人的长衫,远看像个出身豪门的当代硕儒,走近了,才发现他的眼睛犹如一对黑铁钩子,锋芒毕露已经收敛,却坚硬异常。

“萧先生。”尹明扬拱了拱手,看起来很谦和。

“部堂……”萧呈毕竟面对市面,知道自己这样说很不合适,他连忙说,“尹先生,赵毓呢?”

“随后到。”

“他在做什么?”

“开银窖。”

留园。

密雨伴随着惊雷一下子泼到了人间。

留园是园林,极开阔,一排身穿黑色劲装的兵士在大雨中依然站立如同木雕泥塑一般。这里没有雍京其他权门的雕梁画栋,却带着水榭亭台的烟雨朦胧,沉静还有就是看的见的看不见的里外不知名的兵士构成的一种带着血腥威胁但是反而让人心安的诡谲意境。

园林中一坛牡丹全部被刨根,泥土挖地三尺,地面上登时显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铁门。

十个精壮的男人将拉开门上铁栓。

轰隆一声,如同上天的雷,此时一道刺人双目的闪电,在大地上劈开一道裂痕。

银窖开了。

没有人想到,原本这个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南城百姓最爱的吃喝玩乐的留园,竟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银窖。

此时,兵士们依次下去,将银箱抬出。

一箱子一箱子白银如同流水一般,从大地的最深处蔓延流淌了出来。

这些就是“鸾”!

它并不是债票,它就是白银!

……

七年前,雍京。先帝龙驭宾天。

暮春。

夜间大雨。

先帝皇陵伽蓝堂内,蜡烛的火光一直跳,赵毓抬手剪了灯花,却听见有寂静的脚步声。

很淡,却带着夜雨的气息。

有人站在门边。

是皇帝。

文湛黑色的缂丝龙袍全身是雾气,没有戴冠冕,他的头发似乎湿透了,不知道在门外的廊檐下站了多久,最终,他还是推开了这扇门。

会死!

年轻的元熙帝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再看不到承怡,他会死去。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宫殿外暴烈的夜雨也无法浇熄。

心魔,……

他就是自己的心魔。

元熙帝明白,即使自己的心已经强悍到神挡杀神佛挡弑佛,但是依旧无法降服自己的心魔。

承怡是自己这个世上无法避开的劫难。

为了他,为了得到他,他甚至可以背弃祖宗,即使死后永远沉沦地狱永不超生!有他在世间,他就可以降服自己那颗干涸却疯狂的心,带着淡漠的慈悲之心坐在帝座之上,俯瞰苍生。

只是,他们之间间隔了那么多。

近乡情怯,皇帝走进伽蓝堂内,将手中的木盒放下,他看见灯火之旁就是他,分明离他那么近,就在咫尺之间,却好像隔着千座大山,万条江河。

文湛表面沉静,如水一般,但,事实上,他连淡漠的说了一句“承怡,别来无恙?”都无法做到。

近了,皇帝慢慢走近,当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他停住脚步。

赵毓把手中的剪刀放在炕桌上,——应该下跪的,文湛已经是皇帝了。他们不是兄弟,也算不上恋人,所谓的夫妻更是荒唐的胡话,但是,他们的确是君臣。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凡是在大郑的疆土之内,吃着这片土地长出来的粮食,喝着这片土地上的水的人,都是元熙帝文湛的臣子。他也是,不管他是赵毓,还是曾经的祈王承怡。

周围很安静。

只有心跳的声音,砰砰砰,这点响动证明他们还活着,没有死去。

“皇上。”

不知道谁开了口,元熙帝有一瞬间的漠然,他似乎没有听见这个称呼,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反应,当他听到第二声’皇上’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是承怡在称呼自己。

文湛听惯了别人这样称呼他,他听了七年,但是,当他听到承怡也是这样叫他的时候,他只是感觉冷,一种由内而外,冻彻心扉的冷,仿佛有人用利剑洞穿了他的心。

雍京的夜雨在里面暴烈的浇着。

他想起来父皇驾崩之前,在病榻之前对他说过,“……,难吧,以后会更艰难。文湛,你选择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应该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没有人能站在你身边,谁也不成,承怡也不成,……你终究成为孤家寡人,……和朕一样。……”

“你,……,承怡你,……叫我什么?”元熙帝艰涩的再次开口,他希望得到不一样的回答,只是,他终究失望了。

“皇上。”

第三次的称呼,一模一样,冷酷到极致。

赵毓的声音很安静,他就站在烛火后面,晕黄色的烛光只能照亮他的袖子,却让皇帝看不清楚他的脸色。随后,他安静的跪了下去,以一种异常规矩的君臣之礼跪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毓感觉冰冷的地砖上,自己的双膝阴冷疼痛。

皇帝依旧站在他面前。

不动如山。

忽然,皇帝笑了,淡淡的笑声,似乎是三月的风,说是温和,却暗藏着冷冽。

文湛的声音也是。

“父皇驾崩,承怡从西北赶回来见了最后一面,也算成全了父皇的心意。只是,不知道承怡有没有孝心,在此地为父皇守三年孝,这也算成全了你自己想要报答父皇对你二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皇上。”

赵毓没有抬头,眼睑些微垂着,安宁怡然的像是岐山神宫那些被供奉的雕像。

“我不是皇子,没有资格为父皇,……,为先帝守孝三年。”

“朕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资格。”文湛,“朕下了旨意,没有人会质疑你。只是,……”皇帝淡淡的停了一下,再说,“就怕,承怡你自己不愿意。”

赵毓,“是,我不愿意。”

元熙帝没有想到他这样直白的拒绝。他想冷笑,可是他的平淡已经艰难支持到极致,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这层平和的皮囊下面是疯狂的野兽。目前,他只能用虚弱的平和制作一个牢笼,将那只已经喧嚣的野兽困住,只是,他快要控制不住了。

“承怡,你让我等你,我就在大正宫等你,我等了你七年,如果不是父皇龙驭宾天,我永远不可能再在雍京见到你!今天你就这样对我说话?!”

赵毓,“我没有让你等我。”

这句话像是万把钢刀直接劈在皇帝的头上!

血肉横飞。

“我们之间,……”

“都过去了,少年时期的荒唐事,都过去了。”赵毓平淡的说着,似乎在述说别人的事情,“现在的我只是草民赵毓,我不想,……”

啪!

一个耳光,带着凌冽的力度,打在赵毓的脸颊上。

“承怡。”文湛一字一句的说,“你以为你已经逃出升天,我一道旨意就可以毁了你!”

赵毓抬头。

皇帝惊异的发现,他的容貌居然像极了他的父亲赵汝南!

那个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经被凌迟的男人,只留下一副画像,被父皇珍藏在书馆的最深处。

文湛见过那幅画像,也算见过赵汝南。

那是一个诡异到散发着甜美味道的男人,像是裹着毒/药的蜜糖,文湛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相似的人,而他眼前的承怡却像他!

只是,此时的承怡却并不甜美,他带着清如水一般的冷淡,却像是鸩酒。而皇帝自己则是那个将要渴死的人,明知道喝下这杯酒自己绝无一丝生机,却偏偏只能饮鸩止渴。

这是命,他认。

“皇上,我没有想过可以升大罗生天。”赵毓的额头被落照在烛火当中,像昆仑温和的羊脂玉,“我是罪人,永远无法赎罪也从来不奢望可以偿还。我只想这样安静的活下去,最后安静的死去。”

“我呢,你把我置于何地?”

皇帝忽然想到昔年,承怡曾经问过他相似的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他不知道。

他没有慧根,参不透这句偈语。

赵毓的眼睑垂下去,皇帝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什么,“皇上,自有皇上的修为。”

怒极,皇帝又开始轻笑,“我刚才在外面看见崔珩了,没有旨意擅入皇陵,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勋贵自领府兵在没有领旨的情况下进入皇陵,等同谋逆,往小了说,这也不过是宁淮侯……”

他说不下去了。

此时,蜡烛被门外的风吹的一跳一跳,像鬼在狂舞。

皇帝看着赵毓,他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多却细,有些散乱,却带着破败的气息。

他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手指撑住他的下巴,让他抬头。

瘦,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承怡眼角的痣也变了,原先是黑色的,现在成为鲜艳的红色!这有一种妖异的美,似乎,热血在逐渐冷却凝结,一丝一丝从皮肤中渗透出来。

皇帝心慌。

他想起来,多年前他们也是吵架,因为什么都忘记了,就是记得吵的不可开交,平静后,他看着他的掌心,那些凌乱的如同断线一般的掌纹,民间关于这样掌纹的预言让人心惊,——活不长。

承怡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却映不出他的脸。

那是绝望悲伤到极致的眼眸,如同干涸的流水,只有一些尚未死去的苔藓,显示着这还有一丝鲜活的气息——他还活着。

皇帝的额头抵住他的,“我不说了,崔珩会好好的活着,我永远不会再用他威胁你了。”

应该克制的。

只是,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这是多少年阴森的大正宫午夜梦回的幽梦与噩梦。

……

不能这样做,如果再向前一步,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不,不能这样放弃,他等了七年,已经几乎把自己耗到灯枯油尽了,如果再放开他,让他离开,他们难道真的只有到了黄泉再相见吗?

留下他!

……

他抱着他,耳鬓厮磨着,却听见承怡贴着他的脖子,薄薄说了一声,“放开我。”

随后,肩头抵上了一把利刃,那是方才承怡用来剪蜡烛灯花的剪刀。

皇帝没有停下,他甚至伸出手,直接扯开了承怡的领子,苍白如宣纸一般的皮肤裸|露在宫殿中。

“放开我。”

他的声音带着干枯的味道。皇帝一意孤行,他压在他的身上,而如此同时,他手中的剪刀已经刺穿了皇帝身上的黑色缂丝龙袍。

他进入了他。

而他手中的利刃也刺穿了他的肩头。

血流淌了出来。

都是红色的,也都是热的。

宫殿中有声音,那是呻|吟,是嘶吼,是哭泣,甚至,还有笑,即使那笑声比哭声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

文湛比赵毓更加狼狈,也更加惨烈,他的肩膀已经伤到白骨,无论外面谁看见,大殿中的人都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他们都活不下去。

说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

是爱|欲,是纠葛,是杀戮,……

还是两只受到重伤的刺猬,想要依偎在一起,却因为各自身上的尖锐的刺把彼此刺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文湛摇晃着站起来,到木桌旁边,用没有受伤的手,将原本放在桌面上木盒子摔到赵毓面前。

木盒炸裂。

一把钥匙连同地契滚落而出。

在摇曳的烛火下,那封地契上的名字如此醒目——留园。

……

鸾,——鸾宣。

先帝的名字。

如今,这个名字已经连同先帝四十年的丰功伟业葬入万年吉壤。曾经彪炳史册的帝王终究成为众人饭后荒谬的谈资。再过不久,那样荒谬的谈资也会逐渐被遗忘,深埋进故纸堆中,沾染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只不过,他的遗产尚在人间。

留园曾经是他从崔珩手中拿走的,如今,这个园林连同地下无尽的白银一起还给了赵毓。

大郑几代帝王的家底,除了藏在禁宫内库银窖中一部分,其余的,都在留园了。

最高纯度的白银如同可以溶蚀一切的河流。

如今,它被装在马车中,以留园为中心,缓缓蔓延开来。

它溶蚀了雍京的千年城墙,溶蚀了几乎要动摇国本的高昂银价,溶蚀了雍京西城的豪赌。

银价伴随暴雨骤降。

这种骤降也是大势,如同滔滔黄河急转直下,在雍京城构架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对那些暗自流进雍京想要兴风作浪的外海白银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白银依旧在流淌。

他铸造了赵毓,不是西北道,而是赵毓,——不灭的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