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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熙吃过饭就要走。
“我回去让账房准备银票。赵先生,等你从随侯世子手中拿下羡云飞的地契,我这边银票就送到了。除此之外我还得回雍京,石世子拿着十三行这么一大笔银票,防着他要兑现银。绮镇兑不了这么多现银,雍京一定要能兑,不然,我们十三行汇通天下的牌子就倒了。”
赵毓不留他,就是给他包了一包玉碎珍珠。
周熙推辞,“这个也不能要,这些精细的东西吃惯了,粗茶淡饭就如同嚼蜡了。”
赵毓想着不能让他空手,只是凉亭这边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最后,赵毓在外面的荷塘里捞了一支荷花还有一只莲蓬,给周熙。
“谢谢你的猪油汤圆。”
周熙看着这只花和莲蓬,居然有些哭笑不得,“好,我收下。”
说完,冲着赵毓,也冲着他身后人拱拱手,过桥牵马,走了。
赵毓他们却没走。
这里离羡云飞不远不近,外面又下着飨赣辍
赵毓撑着伞,对文湛说,“咱们在这里走走?晚上也可以不回去,我请这里的主家帮咱们收拾了一个空房,就在后山半山腰上,据说那里还有温泉,咱们也可以去好好泡泡。山里凉,住着舒服。”
文湛过来,拿过那把油纸伞,“好。”
雨不大,可以撑伞,也可以不撑。
他们沿着稻田中间的垄走,不远处就有山,路边还有一些野果子。
“怪不得这里可以种稻米。”赵毓摘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红莓果,放在嘴里,酸甜苦涩,不太难吃,“看着挺像永嘉的,我去过。”
文湛四顾。
他知道永嘉在哪里,但是他没有去过。
其实,他从来没有出过雍京城,最远去过冉庄,那也是直隶与雍京之间最近的一个地方,剩下的,就是这次,他同赵毓来到绮镇。
皇帝不可以随便离京。
除非山河破碎,或者御驾亲征。
文湛看着这里,清丽怡静,如果这里像永嘉,那他想象不出永嘉苦到什么地步。
他问赵毓,“永嘉真像周熙说的那样穷困?”
赵毓乐,“怎么可能?永嘉虽然地少,可是怎么也沾了鱼米之乡的边儿,山清水秀,没粮食可以捞鱼虾,可以吃青菜,可以吃果子,真正穷苦的地方,他们是看不见的。
西北肃州那边没有水,地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很多土地寸草不生,那里的人们为了省下那些水浇地吃饭,一年到头澡都不洗。早上起来,一家大小排排坐,当娘的口含一口水从东到西一喷,就算是洗漱了。
我在肃州的时候,头发像毛毡子一样,全身都长虱子,就那样,人们还认为我穷讲究,因为我耳朵后面好歹还是皮肉,不是一层洗不净的脏土。你要是见过我那个样子,估计就该嫌弃了。”
文湛,“不会。”
赵毓就是笑。
文湛,“羡云飞的事,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三法司没有定罪,我不好说什么,如果一旦石家的罪责查有实证,直接灭族,这些土地完全空出来,到时候想做什么都可以。”
“灭族?”
可能在民间太久了,‘灭族’对于赵毓不再是邸报上那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我和我娘也是灭族大案的残余,听到这个词就是一个激灵,对那些血淋淋感同身受。大郑国法煌煌,到不是说罪犯滔天之后也不要严惩,而是这么做终究有伤天和。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不到这一步,就不要做这样的事。你还有太子,怎么也要为他积一些福报。”
“还有,……”
“世家的土地,有些是不肖子孙不息天怒人怨兼并来的,有些则是那些先人们披荆斩棘,为大郑立下赫赫之功拼回来的。时过境迁之后,为了夺取土地而拿这些世家子弟大开杀戒,让勋贵和清流豪族们寒心,也不是大郑的福祉。”
文湛听着,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赵毓,“我是不是有些多话?”
文湛,“不会。”
他们回去,主人已经煮了一些稀粥,还有准备了一些小菜。
赵毓感觉全身有汗,又有细雨湿黏,他让主家将周熙带来的汤圆煮好,放上桂花酱,盛在碗中,装入一个小木桶,再带上一小壶淡酒,就同文湛去后山泡温泉。
这里的温泉是个小池子,四周没有栅栏,也没有阻隔,直接看到树林与花草。
收拾的还算干净。
文湛让赵毓坐在浅水的边缘,又把装着汤圆的碗给他,让他端着慢慢吃。
“我给你擦擦背。”
赵毓的后背尽是纵横交错的疤,有鞭伤,也有刀枪箭矢留下的细痕。
上次在冉庄他被利箭划开的沟壑已经愈合,涂抹了黄枞菖拿过去的药膏,狰狞的劲已经过去,只留下一道从肩膀到腰身的伤痕。
文湛拿着布巾不轻不重的擦着,赵毓居然感觉很舒服。
“承怡,以后你和我说话不要避讳,不要遣词造句,这些都是楚蔷生他们的事。如果从你口中都听不到内心真正想要说的话语,那我就真是孤家寡人了。还有,……”
夜幕已降。
微微细雨,温泉水汽氲氤,周围是青草与野花的香气。
赵毓刚吞下一个汤圆,口齿都是黑芝麻与桂花酱的甜腻,就感觉到扭头手指轻轻扭过他的下巴,他同文湛鼻尖几乎要对上鼻尖了。
“我是你的夫婿,本来养家活口应该是我的事,既然你不需要,那至少你想要做什么,不要瞒着我。”
“为什么不是娘子?”
“是夫婿。”
在这一点上,文湛极其执着。
文湛在赵毓嘴角轻轻舔走一抹桂花酱,进而他想要继续这个亲吻,就被赵毓用勺子喂了一个猪油汤圆。
“呜,……”
夜里,雨水停了,风一吹,云也散了。
此时,小屋的一扇窗被清风敲开,方寸之间,是夜空的中无垠的星河,而文湛的眼睛比那些更要璀璨。
赵毓原本以为他与文湛之间这么多年的纠葛,最后在一起,已经不再有波澜。
他错了。
文湛对他有着火焚般蓬勃的热情,从他长大开始,从来没有淡过。深宫中滋生的情,如同微音殿顶上那些蔓藤莲花,扭曲却绚烂。
此时的文湛像一只雄豹。
矫健,却比猛兽金贵也纤细。
赵毓不是他的血食,而是他尽心守护的疆域或是珍宝。
“承怡,我,……”
文湛想说他喜欢他,却忽然想起来他们的初次。
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
他对他的深情如烈焰如波涛,汹涌澎湃到无法克制无法阻挡,即使他用尽全力,也没有办法再隐藏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刨开,那里已经不属于他,只属于承怡!
文湛脱口而出就是——承怡,我喜欢你。
只是。
换来的却是承怡的暴怒。
他不敢再说了。
而此时,赵毓单手轻轻揽住文湛的肩,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
“文湛,我喜欢你,……”
元明镇。
再向前五十里就是太行山。
这里是一个河滩,旁边的千梁河是黄河的支流,辗转到这里水已经很清澈了,并且流动缓慢,刚好弯成一个滩,远处就是他们绕过的元明镇。
天刚擦黑,炊烟与灯火,人间的气息没有散去。
尹徵手中是一个大碗,碗边还有破损。他从埋锅造饭的伙夫的大勺子中装了一份熬菜,又拿了两个馒头,这才到囚车这边。
车上是一个年轻男人,也就二十多岁。
身带重枷,手腕上缠绕着玄铁打造的镣铐。
“柯表哥,吃饭了。”
尹徵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给那个人喂饭。
这个人很小就到了他们家,据说是尹家出嫁的一个表姑姑的儿子,因为父母早死,他无处可去就到了云中。
他同尹徵一直很好,一起到私塾念书,一起骑马,还一起上独玉山。
这次尹徵从云中离开的时候还说等他从雍京回来,他给他带雍京最好的点心,然后他们再去独玉山看云海。
尹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姐夫赵毓写信回云中,让他爹派家臣杨进到雍京接他回云中,谁知道他们距离云中还有一天的路,就看见宁淮侯的军队外加他老爹尹明扬与他的随从押送人去雍京。
那辆囚车上,就是柯表哥。
不过,据说他现在叫何初云。
而且,他也不是尹徵的远方表哥,而是罪臣何晋的儿子。
河滩上支着火堆。
崔珩在河水中把自己洗清爽,换上干净的白色细麻里衣坐在火堆前的大石头上,亲兵已经将他的脏衣服收去处理。
他拿着牛皮的水带刚喝两口,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哭。
“谁在那儿嚎?”
一个小亲兵过来,“侯爷,是尹大人家的小公子。”
“哭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离开家,他亲爹不是在这儿吗?”
崔珩崔讨厌小孩子,尤其是讨厌像尹桂宝儿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只不过尹徵是赵毓的亲小舅子,在他这里免死金牌,这是实在没法子的事。
崔珩,“刚才我在元明镇买了一些花生芝麻酥姜糖,原本是带回去给我表弟吃的,你给他拿点,让他别哭了。”
那个小亲兵领命下去。
不一会儿,尹徵的哭声小了,也停了,想必是吃了糖,就忘记哭泣了。
崔珩抬头看看脑袋顶上的星空。一道天河贯穿天际,璀璨带着神秘莫测的意味,在夜空中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好像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将天空划分成似乎无法逾越的两端。
他拿出自己削的竹笛,对着河水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冉庄的小曲儿。
尹徵捧着酥糖过来。
“侯爷,您和我姐夫很熟吗?”
他一直不知道赵毓同崔珩的关系,他觉得赵格非知道,但是那个丫头的嘴巴好像被缝起来一样,吃了吃饭多吃两口之外,其他的话一向不多说。他怎么问都问不出赵毓与崔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崔珩可以让自己和赵格非在宁淮侯府住那么久,还好吃好喝好招待?
“不熟。”崔珩不吹笛子了。
那十年他同赵毓真的不熟。
他必须让人淡忘赵毓是他的表弟,他需要让人不再记得他还有一个表弟。
因为他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表弟,而那个人就是曾经的皇长子祈王,然而,他已经被褫夺了王爵,抄家之后几乎一无所有,也离开了雍京城。
既然赵毓已经从承怡成为赵毓,他也从崔碧城成了崔珩,就让这些改变更加坚固,也更加长远吧。
尹徵坐在他旁边的小石头上,“您刚才吹的曲子,我听姐夫吹过。他在西北,想家就吹一吹,不过姐夫吹的不如您吹的好听。我听说您也是冉庄人,你们冉庄的人都会吹这个吗?”
“不是。”
崔珩将笛子放在一旁。
他精通音律,喜爱票戏,这个小曲是他在毓正宫读书时候自己乱吹的游戏之作。
不知道怎么了,崔珩忽然觉得自己耐心长了一点,他想跟尹徵说两句话,“你刚才哭什么,想家?”
“柯表哥的事。”尹徵啃了一口酥糖,“崔侯爷,他到雍京之后会死吗?”
这种事,崔珩也不好说,“不知道。”
尹徵,“那他会被流放吗?”
崔珩难得还是很有耐心,“现在也不清楚。”
尹徵,“那,……”
崔珩忽然一把扯过尹徵!
随后,一道利箭从千梁河对岸破空而来。
瞬间,万箭齐发。
几只利箭已经射散了火堆,散落的木柴上燃烧着破败的火焰,崔珩肩膀中箭,他将已经吓傻的尹徵推入侍卫队中,目测了一下这里的人数,应该能保护尹徵的安全,接着就用刀看到箭矢的木杆,抽出长剑直奔囚车。
果然,这里正在鏖战。
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看不清楚路数,直接杀到囚车前面。
他们似乎不计较性命一般,以几倍的人数将看守囚车的守军杀灭,尹明扬已经致仕,家中除了几个看家护院的家臣不再豢养私兵,他的人除了杨进之外,也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哪里来的这些多人?
这一路上,崔珩一直警惕,并无异常,他们将要过太行山,马上到直隶境内,届时直隶总督会加重兵押送,他肩上的担子会轻薄一些。
没想到。
崔珩一声口哨,原本他设计隐藏在河滩以上,树林中的兵士手持利刃冲杀下来!
囚车这边的人很快被全歼。
尹明扬后背甚至被砍伤。
崔珩见囚车之中的人全身泼上营救者的血,他并没有受伤,那些人虽然用长刀砍到了囚车的木栏,却没有砍断,重犯何初云除了被吓傻之外,一切安好。
他活着,没有受伤,手上是重铐。
崔珩以剑尖点地,他微微弯腰,喘气。他的脑子有些乱,周围的砍杀声逐渐平息,但是他开始心慌,像是哪里不对?他忽略了哪里?究竟是哪里?
“啊!……”
一声惨叫。
崔珩与尹明扬同时向水岸看去!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更多的人,其中一个人拿着胡刀杀进崔珩的卫队当中,一边抓住尹徵,扯到胸前,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唤了他的马,他翻身上马,迅速过河!
那人在河对岸,摘下头上的黑套,他张嘴,却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口音。
“尹大人,十四年不见,别来无恙?”
星河下,大河彼岸,那个人苍白的面皮,浑浊却泛着苍蓝色的眼珠,还有那张因为多年的痛苦而扭曲的脸。
尹明扬眼神一凝,“浑·撒怜丁?”
听到这个名字,崔珩也是一惊。
洪丁一声长啸,“尹明扬,当年你屠我族人,占我土地,可曾想过有今天?”
说完,他一刀切掉尹徵的一根手指,扔到马下。
尹徵惨烈的哭叫,尹明扬想要扑过长河,却被崔珩一把揪住,他后背的血喷出。
洪丁,“尹大人,您是忠臣良将,我给你一次机会。我要何晋的儿子,拿你儿子换何晋的儿子,换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