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鱼年[二]
在潜龙寺桃花盛开后院的柴房中,已经支起了一张桃木小方桌,小方桌两侧各放着一个稻草编织成的蒲团。
周锦鱼和小王爷孙皓各自在蒲团上盘腿而坐,方桌上摆着一只尚有余温的香喷喷的烧鸡,还有一坛刚从桃花树下挖出来的陈年桃花酿。
酒坛子一打开,酒香扑鼻,桃香满室。
“长安城的百姓近日好像都在传,说契丹要打来了。”小王爷孙皓一口闷下杯中的酒,他喝的有些急了,呛得一阵猛咳。
周锦鱼笑他:“喝慢些,又没人跟你抢。”
“我说周锦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本王方才所说?”孙皓有些埋怨。
“嗯?”周锦鱼微眯着一副桃花眼,不甚在意道:“好,那你说。”
她刚饮了一杯酒,没有丝毫醉意,却故意做出醉酒的姿态。醉眼朦胧间,看起来倒颇像个醉酒的浪荡少年郎。
孙皓顿了顿,抱怨道:“这些契丹人是想做什么?你说这刚消停了几年,他们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周锦鱼摸着下巴,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说:“许是,又想跟咱们要东西来了吧。”
孙皓闻言一愣,周锦鱼这么一说,他忽然明白过来,可又越想越觉得不甘心,索性破口大骂道:“你说这群契丹狗贼怎的如此泼皮无赖,真以为我大晋朝拿他们没法子了!他们是不是以为就他们兵强马壮?就他们打起仗来不要命?”
周锦鱼挑眉:“许是这样的吧。”
如今大晋朝刚立国不久,前朝北周皇帝昏庸无道,早就把百姓们折腾的疲惫不堪,幸亏当今陛下魏坚取而代之。只是,即使当今陛下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也定然不会在这个民疲兵惫的时候去跟契丹人硬碰硬。
孙皓急了眼:“我呸!契丹狗贼想岔了!我们大晋朝的儿郎们也不是孬种,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周锦鱼十分诚恳的点点头,做出一副一点也不敷衍了事的样子:“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孙皓:“……”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跟周锦鱼说这些,毕竟周锦鱼不是皇族子弟,也不是给朝廷当官儿的。
周锦鱼肯定不像自己这样,对那帮契丹狗贼恨之入骨。
他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和对契丹狗贼的怨恨在周锦鱼面前发泄出来,无异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起不到丝毫作用。
“我怎么忘了,你周家是卖米的,就算富可敌国,也仅仅是个卖米的!”孙皓借着酒劲儿,冷冷的盯着周锦鱼,愤愤道:“即使契丹人真的打过来,你周家的米照样卖,银子照样赚,买卖也不会耽搁。”
周锦鱼丝毫不介意他话里的讽刺,认可道:“这你可就说对了,我周家啊,就是个卖米的。士农工商,商为下等。商人么,可不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么?”
“你!”孙皓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他对她这幅逆来顺受的态实在生气,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不要命的喝了两大碗酒,红着眼道:“我有时候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什么都不想,可我就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我那个远嫁契丹的长姐!”
“你醉了,我出去给你打碗井水喝。”周锦鱼想,孙皓一定是喝醉了,在借机向她撒酒疯。
因为这些话,平日里那个跟自己吊儿郎当招摇过市,喝花酒逛青楼的孙皓是断然不会说的。
孙皓愤愤道:“有时候,我也真恨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
周锦鱼有些警惕的看着他,严肃警告道:“你醉了,别说了。”
孙皓苦笑:“听我说完……”
周锦鱼看着他,不发一言。
“就因为那个人的一句话”孙皓苦笑:“仅仅是他一句话,长姐就要嫁给契丹人。”
“长姐她不想嫁人,你知道吗?但她为了我,还是欢欢喜喜的穿上嫁妆,谢主隆恩,去了契丹。”
“圣旨下来的那日,我和长姐用早膳的时候,长姐还同我说,她看上了府上的教习先生,让我帮她跟娘说道说道。”
“可晌午一过,圣旨就下来了,让她嫁给契丹人。”
“你说,哪有这种道理?”
周锦鱼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起身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醉了,我出去给你打碗井水清清脑子,再胡言论语,怕是要抄家灭族,你也知道,你长姐嫁人都是为了你。”
孙皓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终究咽了回去。
其实孙皓说的这些,周锦鱼又如何不知?孙皓的处境以及整个归宁王府的处境她都一清二楚。在没有来潜龙寺当俗家弟子之前,他一直在归宁王府,给小王爷孙皓当陪读。
五年前,契丹来犯,皇帝为了安抚契丹,送走了孙皓的长姐孙甯,去契丹和亲。
契丹向来对大晋虎视眈眈,孙甯嫁过去会遭遇什么屈辱不用想也能知道。其实依照历朝历代的规矩,向来都是由公主也就是皇帝的女儿去和亲的。可皇帝又哪里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受辱的?
可孙皓恨归恨,恨也没有用,他一个空有世袭王位的异姓王爷,因为父亲功高盖主,原本就被皇帝所忌惮,皇帝一路打压下来他就只落了一个归宁王爷的名头,连个实权都没有。
如果这次真的如传言那样,契丹再次打过来,指不定皇帝会第一个拿他归宁王府来开刀。
周锦鱼感觉得出来,孙皓不仅是在怨恨,或许,他这是在害怕。
所以,周锦鱼想,孙皓急需要自己打一舀子冷水,来给他清醒清醒。
然而柴房的门刚一打开,冷风灌进来,周锦鱼竟然看到了一双黑不溜秋的小眼睛,正直愣愣的盯着她。
这双小眼睛的主人白嫩白嫩的,穿着一身紫色的小春袍子,青绿色的宽腰带上挂着一块白玉坠子,长得就跟年画上的小娃娃一样。
周锦鱼愣了:“这是哪来的小糯米包子?”
小糯米包子一动不动,只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周锦鱼,炸了眨眼。
周锦鱼也炸了眨眼,捏了捏他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小糯米包子不让捏,抻了下腰,躲开了。
周锦鱼笑了,她收回来捏他小脸的手,搓了搓:“你还挺小气,给我捏一下能怎么滴,你又不会少一块肉?”
小糯米包子眨眨眼,摇摇头,就是不给捏。
周锦鱼乐了:“还挺倔。”
“这哪来的小孩儿?”孙皓听着动静走过来,看到这个陌生的小娃娃一怔,随即笑起来:“周锦鱼,你不会是有儿子了吧?”
周锦鱼也不生气,笑道:“我可生不出来,不过我倒是希望能有个像他这么好看的儿子,你看这张小脸长得,跟瓷娃娃似的。”
她笑着去摸小糯米包子的脸,小包子依旧不给捏。
孙皓抻着头往外看了圈儿:“孩子哪来的,你不是说这里不会有人来么?”
潜龙寺的后院并不大,东西南北不到十几间静房,院子四周一圈儿桃树,中间一口水井,一眼就能看过来。
周锦鱼也懵了:“我不知道啊。”
两个人正说话间,小包子竟然一闪身,从他们二人的身子缝隙里钻过去了,他颠颠儿的走到小桃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那只他们还没有吃过的荷叶包裹的烧鸡,咽了下口水。
周锦鱼紧随其后跟进来:“这是饿了啊。”
小包子看着周锦鱼,眨了眨眼,认可了这种说法。
周锦鱼哈哈笑起来。
孙皓连忙跟进来,质问道:“哎?你这孩子怎么进来了!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娘呢?”
周锦鱼站在小包子身侧,蹲下身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小包子仰着头,不给摸。
“无妨,”周锦鱼笑着摇摇头:“兴许是哪家香客的孩子走丢了吧,既然遇见了就是有缘,小爷我赏你只鸡腿儿,好不好?”
周锦鱼说完,再次抬起头去摸他的头。
嗯……
这下,给摸了。
行吧。
感情这孩子跟自己一样,十分的识时务。
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那个识。
周锦鱼撕了块烧鸡腿放到小碗里,拿给他:“喏,吃吧,吃完了带你去找你爹娘。”
小包子一开始目光里还有些试探,不肯伸手,周锦鱼把小碗放到他身前的桌子上,然后把自己的蒲团挪到他屁股下面:“你还怕我下毒害你不成?坐下吃。”
然后小包子真的就乖乖的坐下了,听话的不像样,他一坐下来,拿起鸡腿就往嘴里塞,也不说话。
周锦鱼这才明白过来:“竟然是个小哑巴。”
孙皓啧啧称奇,看着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狼吞虎咽的在把鸡腿往嘴里塞的小包子,问周锦鱼:“这孩子吃起肉来跟你一个德行,这是直接往肚子里填啊,也不怕噎着。哎?这不会真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吧?”
周锦鱼十分郑重的一点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孙皓:“……?”
周锦鱼故意沧桑的目光幽幽道:“多年以前,我和他娘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有了他。”
孙皓:“……打住,我不想听。”
周锦鱼捂着嘴笑起来,重新拿了个蒲团坐下去,又给小王爷孙皓和自己各自倒了一杯酒,这才问道:“你心里舒服点了没?”
孙皓一怔,他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道:“舒服了,就算不舒服还能怎么办?”
周锦鱼点点头:“这就对了,这世上的事,向来就没有公道可言,有些不公只能往肚子里咽,保住性命才是要紧的。”
孙皓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周锦鱼没有说。
有时候,人之所以甘心蛰伏,之所以甘心寂寞,之所以甘心忍受屈辱,是为了将来变得强大。
只有变得强大了,有些血海深仇才能报。
当年那场大火还是会时常在她梦中燃起,那场大火,烧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冤魂还没有昭雪……
她周锦鱼,又岂能忘记呢?
在后院的另一间坐北朝南的禅房里,一名相貌极好的女人正在用茶,她对面坐着潜龙寺的住持空智大师。
忽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身穿绿衣的小丫鬟,小丫鬟慌忙的道:“公主,不好了,小少爷不见了!”
20190102/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