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常理而论,安娜丽塔并不关注时尚界,门德斯的一番话则语焉不详,她自然无从了解伊莉娜·莎伊克其人,也无以对这个潜在的情敌产生强烈的敌意。然而,自身的特殊经历使得她了解很多还没发生也未必会发生的事,伊莉娜·莎伊克也因此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她最讨厌的人。
事实上,她总是憎恶克里斯蒂亚诺身边的情人——并非出于单纯的嫉妒,而是因为恼恨她们暴殄天物。
在她看来,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是个有声有色、独一无二的完人,拥有足以被天下间所有的诗人和艺术家歌颂的魅力,如非一位风华绝代的奇女子,是万万配不上他的,而他一旦交上个难看的或者惹人讨厌的情人,自身的光彩便仿佛也因伴侣的外貌或品性的玷污而黯然失色了——好比一双袜子,如果一只是臭的,另一只肯定也是臭的。
不幸的是,这种噩梦般的情况在克里斯蒂亚诺身上竟是一种常态,令她如鲠在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独自愤懑不平。而在克里斯蒂亚诺令人不敢恭维的几任女友中,名头最为响亮、与他关系最为长久的伊莉娜·莎伊克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怨气。
这名俄罗斯模特足够貌美也足够聪明,以寻常眼光来看算不得不堪,但若要匹配克里斯蒂亚诺却还远远不够资格,可伊莉娜偏偏竟不懂得知足,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名利而非克里斯蒂亚诺身上。
在结束五年的交往之后,这个薄情无义的败类甚至公然以卑劣的方式贬损她敬若神明的人,而克里斯蒂亚诺却保持着对女性一贯的风度,对此不置一词。经此一役,她对伊莉娜彻底恨之入骨,暗地里无数次诅咒她不得善终。
当初为了解心头之恨,她第一次注册了社交网络的账号,像打仗一样坐在电脑前疯狂敲击键盘,留下了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咒骂。她的愤怒是如此强烈,乃至于她曾想道,要是让她亲眼见到伊莉娜,她非得亲手把这个可耻的罪人撕成碎片然后再扔进下水道不可。
然而,现在伊莉娜·莎伊克真的出现在了她面前,微妙的挫败感却先于仇恨支配了她的情绪。
伊莉娜拥有标准的超模身高,加上三英寸长的高跟鞋,个子几乎与克里斯蒂亚诺相仿,足以俯视安娜丽塔。那张掩映在棕色大波浪之下的脸上拥有两种特征,分别是来自俄罗斯人的沉静和来自鞑靼人的野性——她端正的额头生得高高的,暗示着智慧,淡绿色的眼睛像正在估价的珠宝商一样透出精明,属于热带的深肤色和饱满的嘴唇则象征着原始的欲望,糅杂在一起,造就出了强烈而不失分寸的性魅力。
此时,她穿着裘皮滚边的深灰色外衣,显出了油画中的俄国贵妇的气派,颀长的双腿紧绷在黑亮的皮裤里,就像高档家具的木腿一样精美。
安娜丽塔从来不会因为同性的姣好姿色而感到妒忌或是自卑——她自恃脱俗,高傲的心中根本不可能存有余地产生这类她认为穷极无聊的感受。尽管如此,伊莉娜的形象绝对比她更符合克里斯蒂亚诺的品味的事实,却实在不得不令她懊恼。
伊莉娜·莎伊克健康美艳,仿佛一出生就具备成熟女人的形态。相形之下,她苍白瘦削,又我行我素疏于打扮,在克里斯蒂亚诺眼里恐怕只是个毫无吸引力可言的神经质。
“你还好吗?曼加诺小姐?”伊莉娜和颜悦色地问道,“真抱歉,我不该在风口叫住你。”
她立刻冷厉地抬起眼睛。
“有什么事吗?我好像不认识你。”
“直到这一刻为止。”伊莉娜微笑着说,面部每一寸肌肉都在精准的控制之下,“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很喜欢你的演出。我是一个模特,大部分工作都集中在美国,停留在欧洲的时间不多,所以即便唐突,我也想抓住机会认识这么一位出色的歌唱家。”
尽管接受奉承的人是她,但或许是因为高挑的个子,或许是因为微笑的方式过于老练,伊莉娜反而显得像是姿态更高的那一个,令她感到了十足的别扭。
她机械地扯了扯嘴唇,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太抬举我了。我还只是一个新人,远远称不上出色的歌唱家。”
“虽然你很年轻,可你的功底和表现力都令人惊叹。”伊莉娜用一个忠实的歌剧爱好者的语气称赞道,“我以前在大都会歌剧院也欣赏过《水仙女》,说真的,那是一场令我难忘的豪华演出,那位饰演水仙女的女高音表现得也足够好了。但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露莎卡藏在马德里。”
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油然而生,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懒得再继续敷衍一个惹她鄙弃的人。
“你的话很令人愉快,可惜,我不想让它们浪费我的生命,所以让我们面对事实吧:你不是来找我聊歌剧的,把你带到我面前的也不是对艺术的热爱,而是报纸头条。你和我唯一的交集,在克里斯蒂亚诺身上。”
不等伊莉娜回应,她又讥诮地问道:“你是纯粹想来看看你的对手,还是想知道我和你的目标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伊莉娜平静地沉吟了一会儿,完全没有表现出不悦的迹象。
“我的确有点好奇你们的关系。罗纳尔多是个很不错的人,我不排除和他交往的可能性。”伊莉娜说,脸上的笑容依然得体,“但是别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避免毫不知情地被卷入一段不体面的感情纠葛中。如果对你造成了打扰的话,我为我的冒昧深表歉意。”
“你很有修养,给我的理由也很完美。”安娜丽塔冷笑着说,拖长音调的方式使得赞扬也像是侮辱,“不过很遗憾,我却是个怪脾气,对于不待见的人,我也缺乏耐心去进行友善的交谈。所以,让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你所有可能存在的疑问,然后分道扬镳吧。”
接着她便连珠炮似地说道:“报纸上的内容,一个字也不用信。我和他有过几次约会,仅此而已。简而言之,你还有的是机会。另外,尽管我不认为你真的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不过既然这是你的理由,我就告诉你,现在只是我在主动追求他,我们目前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也就意味着他有权拒绝我选择你,反之同样成立,而我讨厌不纯粹、不真诚的情感关系,他也一样,所以不会有什么三角恋。还有——”
她顿了顿,漫不经心的目光变得无比严厉:“他或许不是清教徒,但也绝不是那些无聊的人口中的那种风流的花花公子。本质上,他单纯率直,对待感情投入而忠诚,而且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总是很绅士——你最好永远不要出于任何目的以任何方式企图贬低他的品德。”
伊莉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我想你是个很痴情的人,曼加诺小姐。”
“除此之外,我还是个爱走极端的人。”她冷冷地说,眼神比刀子更锋利,“我不能阻止他作任何选择,也不能阻止任何人借助他飞黄腾达。但他要是受到伤害的话,我预料不到我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伊莉娜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用不着把我当作邪恶的女巫。我也许不如你痴情,但也不至于功利地对待爱情。”
安娜丽塔嘲讽地勾起嘴角:“你的意思是,你真诚的心从来都没在乎过,和他在一起之后,你可以霸占各大报纸的娱乐版面,可以得到无数从头而降的工作机会,乃至知名度可以胜过大部分专业超模?”
伊莉娜耸了耸肩,并不气恼:“客观上讲,他是超级巨星,也会给我的事业带来帮助——无论那是不是与我的主观意愿有关。但这不代表我就没有真心。”
安娜丽塔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仿佛看穿了对手的弱点一般,伊莉娜似笑非笑地说:“他人很好而且很性感,一个女人没有目的性地对他抱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我想你也同意这点,不是吗?”
她果真放弃了争辩,脸上的线条退出了紧绷的战斗状态:“如果你现在想做的事就是说服我改变我对你的看法,恕我没空奉陪。”
伊莉娜再度露出那种精确的完美微笑:“好吧,我已经耽误了你不少时间。不过我还是想说,我们没有必要因为罗纳尔多而互相敌视。另外,尽管我找你是有更多原因,但我确实是真心欣赏你的表演,曼加诺小姐。”
“噢,是吗?真是谢谢。”她扬起毫无诚意的假笑,不到一秒又变回了面无表情,“可惜我却对你从头讨厌到尾,你最好还是祈祷我们不用再见面,否则我很难克制一些暴力的冲动。”
说完,她冷哼了一声,背身扬长而去。
剧院外的人基本走空了,去往停车架的路上,她孤单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下像水中的倒影一样脆弱地摇晃着。
伊莉娜从她眼前消失了,激烈的敌意似战后的硝烟那般渐渐消隐,一种带毒的深重痛苦则又在心间生根壮大。
从第一天起,她就认为伊莉娜·莎伊克配不上克里斯蒂亚诺,但克里斯蒂亚诺仍然真心实意地爱了这个女人五年。
他是她见过的唯一出现在人间的宗教奇迹,没有人能像她一样那么欣赏他、思慕他,然而得到他的却注定只会是那些耳聋眼瞎、麻木不仁,不容于天堂也不容于地狱,灵魂根植在尘土中的庸人,她则只能日复一日地在人类的世界无望地求生。
克里斯蒂亚诺是专为光明而生的造物,而他身上那种夏季的花、初升的太阳一般纯粹的生机,却又不遵循纯净的存在往往脆弱易变的规律,反而显现出了稳定的恒久性,始终不受外力侵染。这样完美无瑕的生,本足以使得她不再为自己的实存而苦,然而,如果它自始至终不可触及,难以惠泽于她,它的性质却会与他无与伦比的美混同,无时无刻不在以自身的完满嘲弄她的耻辱,越是真实可感,便越是惹她嫉恨。
她本已临近脱离这种困苦,而现在,阴郁的恶念却因伊莉娜·莎伊克的出现而再度被唤起。
但下一秒,她紧紧握住了胸前的项链,一股希望的明火被种植在心底,照亮了晦暗的角落。克里斯蒂亚诺将伊甸园的存在昭示于她,神明的眷顾则赐予她通往那神圣之所的坦途。
她很快又能见到他了。一切都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