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范，当然熟了！”
老大爷把烟杆子往旁边的石头上磕了几下, 清了清里面的烟灰——一旁的路爸看的那叫一个心惊胆颤, 拿古玩烟杆子抽烟也就罢了, 这么随便往石头上磕也不怕烟杆子折了？！
老大爷作回忆状, “要说小范啊，他当年年轻的时候，还来窑厂跟我学过制瓷呢！”
一听这话，路小乔倒是有点印象。
她记得, 师父的书房里挂在墙上的那些照片里……似乎有这位老大爷！
只不过照片里的师父还年轻，老大爷还只是个中年人, 没现在这邋遢的样子, 还穿了一件中山装。路小乔一时没认出来。
“您是……崔老？”路小乔问道。
路小乔记得范云庭曾经说过, 他年轻的时候专门去瓷都跟着一个姓崔的制瓷大师学过制瓷。
“叫什么崔老啊！文邹邹的一点儿也听不惯，直接叫我大爷就行！”崔老爷子爽快的一摆手。
原来。
当初范云庭拜郑老为师之后，学了不少古瓷知识。
但是随着学习的越多，他觉得光看那些个成品的瓷器，还远远不够！想要更多、更细致的了解瓷器，更深入的了解瓷器制作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变化, 他专门来到了瓷都。
那个时候, 老大爷还是他们窑厂里的大师傅, 手下有一大群徒弟。
老大爷所在的窑厂, 生产的是高档的仿古瓷。
当时范云庭一个人背着一个小包就找来了，说要从头开始学习制作瓷器，希望崔师傅能教教他。
“那个时候啊, 小范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子，就知道背一些有的没的！听着感觉他什么都懂，等到动手要做了吧……连最简单的和泥巴都做不好！”崔老爷子嘴角泄露了一丝微笑。
当时崔老爷子是看在郑老的面子上，才让范云庭留下来的。不过，需要从简单的打杂做起。
崔老爷子忆起当年，“你师父啊……在瓷器上面，是真的挺有天赋的！”
“他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可以说是被我从早骂到晚！他也不生气，不反驳，就一个人在那里慢慢的学，一点一点的试。”
崔老爷子很快发现了范云庭的天赋，“我是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赶上了我几个小徒弟的进度。要知道，他们当时都是进来学了快一年的，谁知道小范一个月不到就赶上了！”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说起这个的时候，崔老爷子语气里还不由自主的带了点羡慕。
崔老爷子家里，可以说是世世代代都是制瓷的匠人。据说，早年的时候，还有祖辈曾经是御窑厂的工人呢！
因此他们崔家，在仿古瓷上面，可以说是瓷都比较有名的制瓷世家了。
“对了，你师父最近还有没有在制瓷？”崔老爷子忽然问道。
路小乔迟疑了一两秒，“……有是有。”
崔老爷子也没在意，“当年他还跟我吹嘘，要把历代的名瓷都仿个遍，放在家里当作展览品呢！后来好像不知道怎么的，就没再提起这话，偶尔来这边找我的时候，也不做高仿瓷了，倒是做了不少创意瓷……其实算起来，他的手艺以及比我都要好很多了。”
路小乔听了这话，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当初赵叔用来引吴魏入套的永乐款高足杯，虽然没明说，并且把事情推到了朱大先生身上。
但从师父还有赵叔的表现可以看出，这个高足杯，应该和师父脱不了干系！这是路小乔之前迟疑的原因。
想了想，路小乔又道，“我想……师父的手艺应该没有放下。前一段时间，我还看到他在收集水点桃花的资料呢！”
“真的？！”崔老爷子脸上呈现出惊讶以及巨大的惊喜！
看到路小乔对他突然的高兴有些摸不着头脑，崔老爷子也不隐瞒，“虽然说老头子我没参加，但是当年我的父亲，曾经在醴陵工作过。”
这意思就比较明显了。
当年，醴陵窑为毛/爷爷烧制的第一批主席专用瓷是胜利杯。
当初下达的是7501文件，要求陶研所能够研制和生产□□生活用瓷。
这就是所谓的7501毛瓷，其中被主/席亲点的，最为珍贵的，正是那款瓷釉上彩水点桃花的图案，被称为水点桃花。
当年，陶研所在接收了7501号文件之后，集中了一批瓷都最优秀的陶瓷技术人才，从中选出四十余名技术过硬、政治进步、出身无问题的设计、制作和生产人员，进行封闭式的设计。
想来，崔老爷子的父亲就是这四十余名工作人员之一吧？！
路小乔记得，当初的资料显示，“7501”瓷的研制数量为1万件，出窑后完好的仅有4000余件。经过精心挑选，送发北京千余件，还有的送到了湖南，剩下一部分留在了江西封存库房留着做储备，还有一部分……直接销毁了。
“当年，在回来之前，每一位职工都得到了7501的库存，说是当作春节福利。”崔老爷子道，“我家老头子，那个时候分到了两个水点桃花的碗，那叫一个漂亮哟！”
据说，毛瓷的四个特征是，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在崔老爷子看来，正是如此！
那个时候他还是小孩子，看到自己的父亲拿回来两个漂亮的瓷碗，宝贝一样的放在自己床头的柜子里，谁也不让碰！
崔老爷子那个时候小孩子心性，越不让他玩，他就越想要玩！
趁着那天他父亲不在家，崔老爷子翻出了父亲藏起来的床头柜的钥匙，偷偷把水点桃花碗拿出来欣赏。
没想到，父亲突然之间回来了。
崔老爷子慌忙之间想把水点桃花放回柜子里，却因为太着急，一不小心，把其中一个碗给摔了！
可想而知，当时崔老爷子的父亲有多生气。
那可是绝无仅有的毛瓷啊！
说毛瓷绝无仅有，不仅仅是它的意义以及当初四十多名工作人员的心血。
还在于毛瓷的用料。选用的是濒临绝迹的高岭土，有色金属矿物质研制，手工磨成的色料。
手工绘图，绘于釉下，透过釉层溢于瓷表，使上面的图案能永不褪色。
据说，当年使用的高岭土，已经用完了。而没有了这份原料，之后的人仿制出来的“毛瓷”，与原版相比差距甚远。
之后在官方曾经还在七八年又造了一批“7801”瓷。只可惜匠人不一样了，土也用光了，7801和7501在市场价格上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按照数据来看，流落民间的7501真品毛瓷，绝对不会超过两百件。
“小范……还真是有心了。”崔老爷子感慨道。
原来，在不小心把父亲的宝贝碗摔了一个之后，虽然挨了一顿打崔老爷子的父亲渐渐的也就消气了。
但是在崔老爷子学习制瓷的时候，父亲时不时的就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一说。
崔老爷子那个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发誓说以后给父亲仿一个一模一样的他也辨认不出来的水点桃花碗赔给他。
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崔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没仿出一个一模一样，让他的父亲找不到任何瑕疵的水点桃花碗。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高岭土！
材质是没办法改变的，没有那已经绝迹了的高岭土，怎么能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毛瓷来？！
崔老爷子当年曾经把这事儿当笑话似的跟范云庭说过，主要是以自己的例子告诉范云庭别好高骛远。没想到范云庭一直记着，还想帮他做一个水点桃花碗出来！
“你师傅在仿古瓷制作上的天赋，是我见过的唯二的好！他说要仿一个水点桃花，我还真有点信！”崔老爷子眼里带着笑。
路小乔好奇的问道，“唯二？那还有一个是谁？”
崔老爷子摇了摇头，“是一个年轻人，前两年到厂子里来，说要做学徒工，学的那叫一个快！比你师傅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我看着他应该是有师承，制胎上色都有他有特殊的方法的。”
“怎么说？”路小乔更好奇了，这样的人物她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他自己配置釉料的时候，躲着都不给人看！而且看他的笔法就知道学过很久，毕竟在纸上画和在瓷器上画是不一样的。”
崔老爷子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干什么还要来我们厂里从学徒工开始练习！不过也就差不多一年，他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路小乔记下了崔老爷子说的那个年轻人的名字，点了点头，“那说说崔大爷您自个儿吧！”
“您都这把年纪了，手里也不缺这些个钱，怎么就装了一车的低劣货来这儿消遣了？！”
崔老爷子一听这个就笑了，“这不是年纪大了，又从厂子里退下来了。你让我呆在家里什么事儿都不干，我觉得闲的慌！来这边摆个摊，热热闹闹的，我才开心！”
“至于这些个破烂，我也不指着拿这个赚钱。不过来几个冤大头让我看看笑话，也挺有意思的！”
知道路小乔父女俩是想要过来捡漏的，崔老爷子觉得他俩一直呆在自己的摊位前面也不是个事儿！
他指了指对面不远处的摊位，“要想捡漏，去那边那个眉角有条疤痕的那个男人的摊位上。他手里，是真的有好东西！”
“崔大爷……”路小乔还想说些什么。
崔老爷子摆了摆手，“去看看吧！等会儿来找我，正好，我这边有些东西，要托你带去给小范！”
看崔老爷子不准备再说了，路小乔和路爸起身，去往崔老爷子提示的那个摊位。
***
那个摊主眉角有条刀疤，看起来颇有些凶悍。
导致两边的摊主默契的和他保持了一定会的距离，倒是显得他这里格外的宽敞。
摊位上基本也都是残器，上头还带着土。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相比于其他摊位上零星的有些个真的，这个摊位上真品的概率居然差不多达到了十分之一！
对于这儿的所有摆摊的摊位来说，这绝对是个高概率了！
路爸对整器残器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多收集些好东西。看到闺女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就乐呵呵的蹲下来扒拉着摊位上的东西了。
路小乔却直接看向摊主，“这位大哥，你摊位上好东西不少，可惜都是残的碎的。不知道你这儿有没有整器？”
摊主闻言，抬头看了路小乔一眼，也不说话。
就当路小乔以为这摊主是把她的问题忽略过去了的时候，他从后面的麻布袋里摸出一个塞满了塑料泡沫的木头箱子，摆在路小乔面前，示意她看看。
路小乔把箱子打开一看，还真不错！
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个明末时期的青花貂蝉拜月碗，看画工应该是民窑的。胎体比较厚重，底足粗糙，有旋削刀痕和重刮削痕，并伴有粘砂的现象。
更重要的是，这貂蝉拜月碗还带着一股子土腥味，还有土沁。显然刚从地里挖出来不久。
“这东西……？”路小乔朝着摊主指了指上头的土沁。
摊主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我找到一个旧窑址，把那一整片地包下来，这是少数挖到的整器。”
人人都知道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归郭嘉所有，但是真的会这么干的，还是少数。路小乔也没想着要做些什么。
这只貂蝉拜月碗被埋在地里，还就在窑口的附近被埋。
这类瓷器，一般都是烧制过程中品质不佳，或者出现什么问题的瓷器。不好拿出去交货，烧瓷器的匠人就把他们就地掩埋。
没想到现在，这些个旧窑口遗址反而成了大型挖宝基地。
貂蝉拜月碗虽说是一件整器，但是能被掩埋，肯定是在当时看来存在瑕疵。
事实也确实如此。
路小乔仔细看了一圈，就发现，有一部分靠近碗口的青花纹路，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晕染。
这下子，这碗的品相就下降了一大截。
不过买回去看看也不错，路小乔随意的问道，“老板，这个多少钱？”
摊主比了个数字，“二十万。”
路小乔点了点头，这个价格还算比较合理，民窑瓷器嘛，价钱比官窑都是要低很大一截的，更何况是个有瑕疵的瓷碗。转手卖出去的话，也是能小赚一点的。
“可以。”路小乔看着还在挑瓷片的路爸，“要不……你送我几片瓷片当添头？”
可惜！路小乔屡试不爽的一招居然失败了。
老板想都没想，“一百一块，不讲价！”
说实话，一百一块这个价钱很良心了，前提是你真的能辨认出来真假，真的瓷片一百块一片买回来，转手卖出去不但不亏，还会小赚一笔。但是如果是挑了假的，那就没什么办法了！
眼前这个摊主，别看不怎么说话，在瓷器方面似乎很懂，价格抠的很紧。
并且，他用的赝品古瓷片都是高仿瓷，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
路小乔本来想帮着路爸挑一挑的，没想到被路爸拒绝了——这几百块钱也不是亏不起，路爸还是想要靠自己试试。
等到路爸挑完了，父女俩和路妈汇合之后，就去找了崔老爷子。
崔老爷子坐上自己的三轮车，慢慢吞吞的骑了起来，还不忘回头招呼他们，“你们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