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 冷风料峭, 温阳和煦,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桃李将将绽开花苞朵儿,桑柳始抽嫩绿芽条,护城河侧岸栽种了连排垂杨柳, 马车飞驰而过时,视线所及处浮光掠影般闪过一行青翠。
未过多久,青布马车抵达清河城门,城门护卫守卫森严,执红缨长.枪拦住车夫:“入城需下车查检。”
侍女探出身欲要亮出令牌, 被身旁戴着白巾幕篱的女子摆手阻住, 几人欠身下了车厢, 守城护卫见一行人穿着体面, 举止又还算配合, 硬声道一句:“多有得罪, ”前后仔细查过, 见无不妥才摆手放行。
复再坐回车上, 车轮缓缓滚动,侍女挑着窗帘一路看过,所见守城卫兵竟高达上百余人, 内外几层围守着,个个手持寒兵利器,身姿笔挺着严阵以待。
“区区清河,眼下这样的局势, 城门竟摆出这等阵仗,”临窗而坐的绿衣侍女啧啧的叹,坐于里侧的另一位粉衣侍女接口:“毕竟接连两位天家皇子亲临此地,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上回咱们来时,城中尚且只有一位皇子,架势却远不像这般,”绿衣侍女随口冷哼一声,“后来的这位二皇子,可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水信,”另一人无奈打断她,欺身来放下她那侧车帘,轻声说:“这可是已经到了清河地界,你注意着嘴把门,谨言慎行,别给姑娘惹出麻烦来。”
水信自觉理亏的垂首敛容,再行一刻,车马停驻,两位车夫在帘外低声喊:“姑娘,到主城商行了。”
风莲水信搀着自家姑娘下车,商行门前早有人在等候,一见这行人来,顿时语调轻快地扬声喊:“青穗!”
女子声音清脆娇亮,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林青穗撩开幕篱,同样报以展颜一笑:“貌貌。”
明貌迈腿快步而来,伸手揽住林青穗臂肘,拖着嗓音哎哟一句:“总算等到你了,我在这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咱们进去看一眼就走吧。”
林青穗眉心微蹙,边同她往里头走,边轻声询问:“现在情况如何了?”明貌娇斥一声:“还待如何,那群老奸巨猾的粮商,眼里只装得下钱,囤积居奇,抬价太得太疯了,挣钱也不是这样的挣法....”
新岁初春,大地回暖,陈郡的水患却尚未全然平息,官府赈灾无力,难民饿殍遍地,所幸皇恩浩荡,二皇子再押送白银二十万两,前来救陈郡百姓于水火之中。
二皇子穆壑正月尾抵达陈郡,初至重灾地清河县,便是大刀阔斧一番动作。皇子命此地官府广开粮仓,设点施粮,善济万民,当时东南上下称功颂德,黎民百姓视二皇子如再世恩人。
然而好景不长,如此大手笔的施发粮食,还只过了半月,本就捉襟见肘的清河县衙,仓廪粮库彻底腾空,周边府州自保不及,并无多少余力周济清河。
朝廷运送而来的官粮尚在路上,官府急忙向各地粮商征粮,但灾患闹到了此时,又恰逢农时播种,东南一带粮市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米价飞涨,粮商们待价而沽,二皇子初来乍到,根本无心也无力坐镇掌持。
林青穗一踏进清河粮行议事正厅,顿感一股热流扑面而来,酒气食香等混七杂八的味道,被地龙暖气一熏,冲得人直欲屏息转身就走。
大厅之内吵闹喧嚣不停,各家商户唾沫横飞,指手画脚,脸色涨成朱赤色,双眼中燃着激动兴奋的光火。
这更像一场狂欢庆宴。
“三妹妹!”林郁和秦之游见到人来,双双摆手示意她驻步,两人起身出了内厅,面色均是郁郁不悦。
“你俩是女眷,还是别进去了,”秦之游将二人领到庭院前,开口的声音低沉疲乏。
“可谈拢个统一说法出来?”林青穗问。“谈不拢,”林郁摇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商户们都在漫天喊价,商会掌事无能,根本压不住场子。”
“官府没有派人来么?”林青穗疑声道,“官府的人,”秦之游嗤笑一声,不欲多说,只对着林青穗道:“你和明三小姐先行回她府里去,这边咱们实际也帮不上忙,任他们疯闹这阵。”
林青穗暗暗叹口气,又抬头问:“药行那边可有消息?”“差不多,这样的机会,谁都想大捞一笔,”秦之游掐着眉心发愁,“单凭咱们几家,起不了多大的助力,若想要有转机,还得到看官府接下来如何定夺。”
林青穗微微颌首,明貌拉着她就要走人:“走吧走吧,我先前就跟你说了,你来也无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帮人都迷了心智了。”
侍女护卫拥着她们离开,车厢里明貌看着她揶揄的笑:“你说你,安心在临安待嫁多好,非得跑到这来,你来苏大人可知晓?”
就是因为苏行蕴近期无音信传来,林青穗才按捺不住,偷偷的跑来了清河。
明貌见她那神色,猜测到了几分实情,索性建议道,“咱们要不,径直去衙门寻苏大人吧。”林青穗有些犹豫不定:“他眼下在衙门么?不是说时常要去河道那边守着?”
“祁梁山那边工程都放停了,”明貌道,神色有些严峻:“我也是听他们说的,自从二皇子来了后,三皇子就不再主事”。
她又隐晦提起:“据说,苏大人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唉,总之清河这是非之地,现在人人自危,咱们无能为力,”明貌替林青穗理了理披风锦带,柔声道:“你去看看苏大人,尽快回临安去吧。”
林青穗看着消瘦困倦的明貌,心有不忍,真心实意的劝:“貌貌,你也去临安避一避吧,这些事情,你一个女孩儿家,总归也帮不上大忙,我伯娘他们都很担心你。”
明貌霎时失笑,摇了摇头:“难怪都说当局者迷,我劝了你,你却又拿原话还我。”
“奇怪...”水信在一旁忽然暗声嘀咕了句。
“怎么了?”林青穗问,水信将车帘挑开了些,有些疑惑道:“不是说清河受灾最重么?连临安都随处可见灾民,咱们一路走来,这儿还挺好啊...”
林青穗探身打量,当真所见街道左右整洁,行人虽稀少,却并不见乞儿难民,她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下一瞬明貌便低低的说:“人都赶到西城去了...免得碍了官府的道。”
林青穗一路心神惶惶,直到进了清河县衙后堂,见到匆匆赶来的苏行蕴。
她再忍不住,疾奔过去扑向苏行蕴怀里,紧紧的攥住了他的衣襟。“穗穗,你怎么来了?”苏行蕴展臂接住来人,胸腔被撞得闷哼一声,将人抱紧之后讶声道。
“我担心你,”林青穗埋头在他胸前,瓮声瓮气的答,她仰起头来看苏行蕴,只见他面容清瘦了一大圈,下颌轮廓愈加冷峻,眼窝凹陷,幸而双目仍是灿铄有神,嘴角带着一钩轻笑,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
“你还好么?”她语声急切的问。
苏行蕴捉住她的肩膀,又拢了拢她蹭的微乱的额发,笑意掩不住的溢出唇边来:“傻姑娘!我当然无事,倒是你,”他凝视着林青穗的面容,长指从她眉骨滑到下颌,微微肃然神色:“怎么又似瘦了许多?在家里不吃饭么?”
林青穗不欲与他打趣,只摇了摇首:“你最近无信送来,我唯恐清河又生事端,才想着来看看你,你...”她的眼里充满着焦急与担忧,分外无助仰视着苏行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苏行蕴放柔了语气,俯身安抚她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近来实在是太忙,才一时疏忽没能给你传信,”他缓叹一口气,又将她拉到怀里,凑在她耳畔低声道:“清河目前局势实在太乱,我不好传信让你忧心,你好好的呆在临安,别管这些,我尽快办完事回去找你。”
林青穗闻声松开了手,青黛拢愁地看向他,正要开口说话,外边忽然有差吏高声来报:“苏大人,不好了!”
小吏惊慌失措的来报声传入耳,林青穗当即吓得一抖,苏行蕴紧了紧臂膀,他目光冷凝,朝林青穗轻道一声:“等会”,而后放开她,折身旋步走出房门,沉声问来人:“出什么事了?”
小吏附耳过来对着苏行蕴说了几句什么,苏行蕴面容并无变化,只是双眼愈发黑沉,听罢小吏三言两语,苏行蕴挥手让他先下去,而后疾步反身回屋。
林青穗还未张口,只见苏行蕴抬手取下她悬在一旁的披风,动作快速的替她披好系上,边揽着她边往门口走,语声不容置疑:“三皇子召我有事,我抽不开身,穗穗,你现在得立马回临安去。”
林青穗心口已在狂跳,她拉着他问:“是不是出事了?”苏行蕴不作答,只是带着她继续往外走,“水信她们呢?”“在府衙门口等着。”
苏行蕴步伐急促,“让水信几个护送你尽快回临安,到了之后你切要去找舒云...”“舒云大夫!”林青穗惊声打断他,脱口而出:“清河发瘟病了?”
苏行蕴不由一顿,转眸看向她,沉默了须臾,林青穗用几乎笃定的口气又问:“是不是?”
“苏行蕴!”颇为耳熟的男子声音从身后传来,语带焦急,林青穗下意识转身,骤然瞪大双目:“行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