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蕴回府后, 召来幕僚文师, 将东南州府地辖舆图尽数搬了出来,重头探讨临安、陈郡、颠池等一带州县的地势极水利布局。
舆图是苏靖歇带着苏行蕴这些年实地勘察所绘,图中所载城州格局、山川湖泊、四方地物等,较官府通行舆图更为详实精准, 尤其交通道路,苏家叔侄因常年奔波云游,针对各地的水路官道,专门另绘制了交通志。
众人看过几张舆图通志后,苏行蕴指着陈郡问幕僚:“若东南一带雨水过盈, 运河水线骤升不降, 此地可是要害之处?”
幕僚几人先以为公子是心血来潮搬版图, 意欲考验他们博闻强识的本事, 一个个都俯着身子仔仔细细的看过图, 没敢放过一山一川。
这时忽听苏行蕴这样问话, 游历过东南各地的幕僚心呼侥幸, 张口就答:“公子所言正是!”
他虚指着舆图河道, 一路顺过运河地形,郎朗道来:“陈郡乃是东南三关之建置,沧河八泾之要塞, 更是临安、滇池等地运河通衢之流程,正是水运要害之处。”
他又揣摩苏行蕴的话语用意,继续解释:“门生从前游历陈郡等地时,有心勘测过山川水利, 依在下愚见,此地虽有通汇四方之流之便利,然而官府懈于修缮,堤坝年久失修,河淤堆积,排洪渠道不足,一旦雨水过盈,若河道疏通不力,或将引发水患之祸!”
因近来京城淫雨不停,道路交通积水不便,他一说起水患,在场众人皆不免心头一震。有人不满他危言耸听,提出异议道:“魏生所言听来虽头头是道,但近些年来,东南一带雨水一向颇丰,亦未曾听说有水患之灾。”
“曹生此言差矣,”那姓魏的年轻门生胸有沟壑,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圣上有德,承蒙天佑,实则东南一带州府风调雨顺,已经近有二十年,未曾降过真正的连天大雨。”
苏行蕴神色不变,点头示意他接着说,得到公子肯定,魏生又大胆了些:“并未在下危言耸听,假使让陈郡临安等地,蒙受京城这接连十来日的大雨,都会引得运河临边几城水线失控也未定。”
苏行蕴指着舆图上小小的一处,声音如常的问:“若生水患,这处地形如何?”
魏生定睛一瞧,见那是陈郡主城清河县,无需多想便答道:“公子请看,您所指这处清河县,乃是陈郡主城,此地是河州要塞之重道,傍运河长流,居于临安、新安等地的下首,一旦天将大雨,生出水患,此地必将首当其中!”
魏生连番陈词,引得众人哗然一片,苏行蕴心头隐隐生起骇然。
魏生的这般仔细展观推敲,竟与林青穗所言相差无几,可见陈郡清河县的确灾祸暗伏,危患隐埋,苏行蕴提笔记下关键几点,琢磨着此事要如何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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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朝廷钦召各地进士回京封官授职。
新科一甲状元温行易被授予翰林编修,另赐官职言谏议郎。乙丑科武状元苏行蕴入金吾军,官居左都卫尉长史。
新科进士需入翰林观政三年才会授予实官,有些还需任庶吉士,经历两年选馆再任职。唯新科文武二位状元郎,一入仕便为朝官,但众所周知他俩身份尊贵,一为温相之孙,一为西夷郡公之子,又加之本身实力卓尔,圣上钦点榜首状元郎,另封官职无可厚非。
朝廷封官那日,官都天气终于放晴,雨收云散,万民无不赞颂圣上英明,得天恩眷顾。
林青穗这日正在温府中拜访温氏,美貌温婉的妇人这些年没起什么变化,见了林青穗朱俏几个,还似当年那般热情熟络。
两边欢言笑语一番交谈,道些家长里短,正说着话,府外忽传喜报,道是温行易被封了朝官,众人欢喜不已。林青穗正想多问一句其他人情况,却听温清影已然开口道:“可听说那武状元,他被封了实官不曾?”
小厮机灵,也喜声答:“封了封了,军入金吾,都封了实官的,就咱们一文一武两位状元才有这份儿尊荣呢!”
温清影听了这消息更为高兴,随手赏了一包散钱给小厮,虽说温行易与苏行官职都不大,但都是前途无量的正经朝官,翰林院与金吾军,他日极有可能为相为将。
林青穗很少见到温清影这样喜色尽现,她笑声道:“温少爷人中龙凤,青云万里,恭喜婶儿了。”
“这两个孩子,真是争气,”温清影反过身来,先还喜笑颜开的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了起来,她拈着手帕轻压了压眼角,一时激动得情难自禁,“苏家那孩子,若他爹娘在天有灵,尤其他娘亲,知道他这样有出息,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呢。”
“婶儿,与苏家那二老认识?”林青穗好奇地疑声问。
温清影似是滞了片刻,眼神转了几番,复又莞尔道:“算得上旧识,”她敛下情绪,又说起别的来,有意带过这话题,林青穗并不是多事之人,便也识眼色的没再多问。
吃过午食后,林青穗便向温氏辞行,又道:“因家中有事,我们几个近日便要返回临安去,若婶儿他日有空还来临安,找人通句信给我们就是,我与俏俏几个驾车来迎您。”
“就知你们几个姑娘能干,朱记酒庄的酒酿的好,就连易儿也最喜饮状元兴呢,”温清影拉着林青穗的手,又看看朱俏青芜,颇为依依不舍:“这样,将来你们若要嫁人成亲了,不妨给婶儿托个喜贴来,我若有闲暇,再去临安喝一杯薄酒。”三个姑娘家顿时皆热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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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赐宴回来的路上,温行易与苏行蕴于宫门前狭路相逢。
文武新科进士一经会面,排头两位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一厢面若寒霜沉默寡言,另一厢却嬉皮笑脸着浑不正经。
“温兄,恭喜恭喜啊,以后咱们也算同僚了!”苏行蕴大咧咧率先开口,在场一干文武新科进士见状,皆互相施礼道喜,温行易平声道句:“同喜。”便加快步伐避开。
苏行蕴毫不介意的大步跟了上前,笑脸不变,拍着温行易肩膀乐呵呵道:“听说你封的官不小啊,而且你这文官晋升得快,前途大,还望日后多加照拂照拂我。”
温行易蹙着眉警告地瞥他一眼,这才初初授职,他便口无遮拦,若是被有心人记在心里,日后难免会生出不好的说头。
苏行蕴却像是毫不识眼色一般,又伸手搭在他肩头,凑近问:“哎,你与嘉柔郡主进展如何了?”
“....疯子,”温行易脸色更难看了,冷冷憋出两个字,脚下的步子快得似是要跑起来,苏行蕴哈哈笑着去追赶,后边一行人见两位状元如此不持重,纷纷或羡或妒的摇摇头:“到底年少轻狂啊!”
出了乾清宫门,抵达长襄广场,恰巧朝廷众臣刚散完朝,不少朝官识得温行易,便接连纷纷向温相爷贺喜。
温相听罢众官恭维,原本心情大好,正和容悦色的等孙儿一道出宫,不想却见到苏家那位正与易儿纠纠缠缠,温相顿时脸孔一板,喜色尽收。
温苏两人一抬眼,只见一位身着赤朱朝服、执着象牙朝笏的老臣立于不远处,他留着斑白虬髯,面如重枣色,一双厉眼正不动声色看着他俩,不怒自威。
“见过相爷,”苏行蕴识时务的躬身行过大礼,见老相爷面色不善,赶紧溜之大吉。
温行易在其之后,亦是躬身拱手行一礼,声无波澜道:“见过右相。”温相威目一缩,盯着他看了半晌,末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而苏行蕴出了长平门不远,却瞧见正缓步而行的工部侍郎郭湘仪,当即眼前一亮,连连挥手道:“郭大人!巧啊。”
“苏状元?”郭湘仪驻足,疑惑的侧头看他。
苏行蕴找郭湘仪,自然是为了东南府州漕道运河之事,但他也心知河运等事,不该由他一介小武官插手,便只是隐晦的跟他提到,昔年游历东南陈郡等地时,见那运河堤坝似是疏于修缮,淤泥河床也高于其他地方。
郭湘仪虽听懂了他弦外之音,却疑惑不解苏行蕴此举何意,到底还是将此事放在心里,准备回工部去问一问都水司相关事宜。
离宫之后,苏行蕴骑马径直去寻林青穗。
林青穗等人已然整理了行囊包裹,就待择日离京回临安,可苏行蕴一直在借机在拖着她的行程。
“苏行蕴,再过两日我们真要走了,只有我哥哥留在京城,你若有空,能否帮我照拂一下他?”林青穗无奈地跟苏行蕴摊牌道。
“什么?”苏行蕴刚且下马,坐在宽椅上饮着茶,微微喘气:“你这是将青松兄托付给我?你们要走,将他一人留下?”
“我问过吕公子了,最后一轮是酒师评酒选优,只需各酒庄有主事人在便可,”林青穗低着头心虚道:“我哥哥便说,若我真急着还乡,他留下也无碍...”
“不准,”苏行蕴将茶盏扔掷在案上,看都不看她,断言拒之,林青穗叹口气:“我跟你说过的,情势危急...我等不住了。”
一说到此事,苏行蕴眉头皱出沟壑:“就算你所言不虚,明知道临安一带有危险,你还巴巴的赶回去受难?是不是傻了。”
“不是,”林青穗鼓足勇气,上前拉住他的手,温声软语:“苏行蕴,我虽然也舍不得你,但想及爹娘大姐正在临安,郁哥哥还在清河,这一颗心便悬着难安。”
“咱们的事,日后还能从长计议,”林青穗道:“但此事迫在眉睫,我必须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