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头父女俩找了驾牛车直奔临安城,脚不停歇地去北城运河码头找债主财八爷。
据老林头自己说,财八爷是北城码头最大的包工头儿,为人豪爽善心的很,他见老林头腿脚勤快,不像是贪吃懒做的人,心生怜悯之情,老林头开口向他借些银钱,财八爷二话不说,当场拿出了五两银来给他应急用。
林青穗心烦气躁,半点听不进她爹解释:“爹,你就说,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找财八爷?”老林头看着人来人往的码头,一张张满是陌生的面孔,喃喃笃笃:“财八爷产业颇多,不是经常亲自来码头的,我也是偶然才结识他...”
码头上的劳力,分河工和闲散工,河工是归那些河帮统一管的,像他爹这样的叫闲散工,闲散的壮劳力们有许多,大多都蹲在码头边等活儿,有货船到了,若河工人数不足,苦力头儿就会吆喝一声,闲散工一哄而上,让苦力头儿挑选,苦力头清点看中的人带走,再按照卸货扛包的件数给钱。
老林头年纪大,体格又不壮,哪里比得过人家年轻人,许少有苦力头儿能看得上他,结识财八爷也实属机缘巧合。
“叔,您认识一个叫财八爷的工头么?”问她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林青穗索性一头扎进人堆里,见到像是苦力头儿的人就开口问。
临安城沿运河线一带,大大小小的码头有许多个,码头上的人形形色色,听到问起财八爷,有说认识的,有说不认识的,还有些嘿嘿哈哈的笑,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一路走一路问,认识的不少,但没人说得准财八爷什么时候来码头,“人财八爷产业做的大,谁还天天蹲码头来遭苦受累?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来一趟,有时半年不见都正常。”
越打听林青穗越是心生绝望,这借据上,债户一方,他爹将自家村址家人姓名等写得个一清二楚,但债主那方,仅仅只写了财八爷三字,连真实姓名都无从知晓。听码头人的口气,这财八爷家大业大,像是这一带的霸头,连官府都要给几分颜面。
直至晚霞四起,运河之上残阳如血,站在河岸边又湿又冷,船工壮劳力们渐渐收了扁担绳索各自回家,老林头父女俩站在黄昏人散的码头,欲哭无泪。
林青穗看着彻底六神无主的爹爹,心里悲哀又无奈,自家老少都是老实糠箩里筛出来的人。说好听点是实诚,说难听点,一个个实打实的缺心眼。
“穗穗儿,怎么,怎么办啊,”她爹竟然哭丧着脸向她问起主意来,林青穗跺跺冻得无知觉的脚,舔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只能说:“不急,不急,咱们总是有办法的。”
眼见着天色渐暗,再晚就赶不回陈塘村了,林青穗拉着她爹找了个正在收尾的工头,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态:“叔,您知道有个叫财八爷的人吗?”
那人反过头来,上下打量她父女二人一眼,哼的一声:“借钱的?”
“不是不是,”看样子有戏,林青穗连忙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还钱的,就跟您打探个信儿,得去哪儿找财八爷?”
那工头不收她那俩个钱,只嗤笑一声:“煞神财八爷看上眼的人,借钱容易还钱难,”林青穗一奇:“怎么会有人连还钱都不要?”
“不是不要,时候未到。”
林青穗更诧异了,“这是什么个规矩?”
工头将麻布袋挪了位儿,也不看他父女俩,“借你多久就是多久,到时候了,就去你家连本带利收帐啊。”
林青穗的脑袋大半天都是空的,听到这话脚底更是打着飘儿,“若我要及早还呢?”“看你运气咯,”工头用绳索拉好最后一袋货,吹着哨子转身就要走。
“叔,叔,”林青穗连忙跟上去,快语道:“我家有几坛封存了几年的美酒,若你能跟我透个口风,明儿我顺道给你带一坛来。”
那船工一挑眉,打了个响指,“有趣有趣,你这小丫头怪机灵啊!你怎么就知道你叔我就好这口?”林青穗以手作扇挥了两下,再翕翕鼻头:“闻着酒味儿了。”
“哈哈,叔喜欢机灵人,”船工哈哈大笑,又说笑几句后,隐晦地告诉她父女二人,听人说财八爷有一船货,这几日要这边码头下,若运气好,在这蹲点说不准能蹲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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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陈塘村的路上,林青穗一直在昏昏沉沉发怔,牛车摇摇晃晃的走着,驾车的皮二牢骚连天:“若不是为着等你父女二人,我早回去了,一下午耽误我多少工夫!”
“别说了,”林青穗声音嘶哑干裂,“给你加一倍的钱。”皮二嘿嘿一笑,闭上了嘴。
林青穗抱着膝盖想往事,利子钱这东西,前世她听人说起过,陈塘村有个叫老瞎的懒汉,好喝好赌,不知向谁借了几两银,利滚利,年累年,最后弄得卖老婆女儿都还不清。
告到官府去,人家有白纸黑字的契据,上头可是有你摁过手印的,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欠钱不还,被如何追债都是活该,还指望官府帮你讨公道不成?
林青穗咬得下唇渗出血迹,她又想到,梦里娘亲在她生辰那日出了事,可是跟爹爹借了利子钱有干系?又或者,上世爹爹并没有借这钱,娘亲无钱治病所以才会那样。
无论如何,这事一定不能让娘亲知道。
快到陈塘村时,林青穗再三嘱咐:“爹,一定不能在娘亲面前露出半点马脚,娘亲本就心思重,这事若让她知道,不定得烦闷成什么样儿,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别说。”老林头诚惶诚恐,“我晓得我晓得。”
他自从意识到自己沾了利子钱,心神就慌乱了。一路问人的过程中,他忽而想起,当时那财八爷曾问过他家几口人,几儿几女?
那时他怎么说来着?他说了自家有一儿三女,财八爷似是对他闺女更关心一些,仔仔细细问了许多,他一五一十答了,三个闺女年纪都还小,尚未婚配....
之后在码头到处见不着财八爷人影,又听那些河工七嘴八舌的恐吓,老林头心里的慌恐盖过神志,整个人愈发失神落魄,又见幺女行事有主张分寸不乱,无意间就将这才十岁的闺女当做了主心骨,至于旁的,如今无心思,也无脸面细问。
幸而到贾家天已黑多时,贾家人都安歇了,唯有东边房贾家儿子依旧在点灯苦读。
林青穗和她爹一回来,东厢房木门嘎吱一声响,那少年站在门边上,背着微光轻声问:“林大叔,你们回来了?”老林头一脸灰败,胡乱点了下头,林青穗朝他稍稍屈身行个礼:“多谢留门,”亦是匆匆往屋里去。
贾清文面上的喜色起的莫名,散的也无声无息,他静静看着那父女二人行色匆匆进了里屋,并无多余的眼光给他,许久后轻叹口气,又缓步移到书案前,拿起先前的书卷继续看。
翌日,林青穗编了个借口跟她娘说,“找到那债主还钱了,不过债主家有些事,得帮他家做几日工夫还人情。”
她说得有板有眼,高氏信以为然:“这倒是,人家好心借钱,多大的恩情在,有恩咱们就得还。”林青穗特地嘱咐她娘亲:“咱家现在有钱,看病吃药,该花尽管花,不必在意银钱。”高氏捏着手帕笑:“闺女,这话都说了十来遍了。”
林青穗笑着跟她娘道了别,又去祠堂找了那二位神医,想将医药费补足:“我娘亲的病,望二位多花费些心思,银钱不成问题。”
苏行蕴抱着热汤茶碗哈哈笑,“有趣有趣,我还是头一次听个小丫头说,要用银子砸我二叔,”他这回见林青穗面色沉沉,似忧虑重重,不由得多了句嘴问:“小姑娘,可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林青穗回了他个煞是难看的笑,并不作答,那寿翁仙人道:“若是因你娘亲病情,小姑娘不必过多忧虑,并无大碍,”林青穗点点头,又问神医统共需要多少银钱。
苏行蕴推了推边上的二叔,笑道:“神医,吃了人家那么些好东西,这医钱你还好意思收么?”
听这二位的意思,吃了她一只富贵鸡,两碗猪肉饺,便不收她娘亲看病的钱了,只不过之后要吃的药,还需高氏自个去城里药铺买。
林青穗也不扭捏,当即道了声谢,起身退了三步后,从容跪下,端端正正地给寿翁仙人叩三个响头,唬得那师徒一愣一愣。
“小丫头...”苏行蕴赶紧来扶她,“真没事儿吧?”林青穗朝他摆摆手,再道声谢就退出了门去。
苏行蕴轻哼了一声,颇为无趣坐回原处,他二叔撩起帷帽来,笑得春风拂面:“蕴儿,那小姑娘有些意思吧?”
“去,”苏行蕴一甩衣袖阔步往屏风后走,嘟嘟啷啷:“没意思,一点也没意思。”
林青穗拉着他爹又去了临安城,打定主意要在北城码头蹲人。
如今天儿冷,河工多半爱吃些酒御寒,林青穗索性就去买了一缸子酒,打算运到码头上去,边卖酒边等人,她就不信蹲不到财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