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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如盘, 照得大地纤毫毕现, 蜿蜒的小道上,唯有一辆牛车不紧不慢地向前方驶去, 只随风留下一地碎语。

牛车上,贺安在知道灯会魁首确实是钱孙后,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赢了钱高兴一会儿,便被告知因为他的意外,他阿兄和林哥连赌金都没拿回来时,很是遗憾了一下。

毕竟那可是一钱银子!

然而他也很是清楚, 那一钱银子跟他惹出来的意外相比, 却是不值一提。现在想想他还有些后怕, 更为让阿兄和林哥担忧而愧疚。一时间心里涌上千头万绪,脑袋也开始昏沉起来。

牛车仍在驶着, 贺安慢慢靠在了林煜的肩膀上。

“小安睡着了, 再慢点。”

“嗯。”贺泽回头看了一眼,声音放轻了些,“我刚刚想了想, 咱们还是找个时间跟人登门道个歉吧。”

“谁?刚才救上来那个姓罗的?”

“知我者小煜儿也。”贺泽笑了笑,“毕竟咱小安送人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之前轻薄之事也不像故意为之, 我还打了人一拳,于情于理也该去一趟。”

身后的人许久没有说话,贺泽忍不住又回了头,却见林煜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 “怎么了?”

“没有,之前我听你训小安说的话……”

“觉得我那么教他不对?”

“也不是,只是……”依照贺泽刚刚说的话和离开时对罗湛明略显冷淡的态度,也不像对他有愧的样子,怎么这会儿又要登门致歉了?

林煜欲言又止,贺泽却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样,轻踢了一脚牛腹,方才缓缓答道,“之前的话就是我的心里话,冷血也好,自私也罢,你,阿爹阿姆,还有小安,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任何情况下,你们的性命都是最重要的,今晚小安若是有个好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之所以对他那么严厉,也是因为我不想他再像今晚这样冲动行事。”

“但是,”贺泽陡然换了个语气,“这事确实是小安冲动了些,后来也是我莽撞了,现下再想想,那人也算遭了罪,道个歉就此两清最好不过。”

“吁——”话正说着,贺泽突然拉紧牛绳停了下来,“不过,若是今天那罗姓公子死了,我怕是不会吝惜任何办法给小安脱罪,任何办法,甚至,都不会有一丁点的愧疚感。”

左右,不过一个人罢了,像末世的人。

此刻,他突然明白,自己自始至终都是贺泽,末世里的那个贺泽,十年末世带给他的影响根深蒂固,不可磨灭,即便他想过平凡的生活,骨子里的冷漠和戾气却是丝毫没有消失。他给自己画了一条线,把那些东西束缚在线里面出不来,但同样的,这条线,越之必惩!

贺泽的话像夜风一样,就这样轻飘飘地落进了林煜的耳里。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夜色静谧。林煜一手扶着贺安,一手缓缓摩擦着牛车的扶栏,眼睛却一直落在车旁贺泽的影子上。

一动不动地,像雕塑。

他的心跳了跳,声音温柔而沉静,“我可以帮忙。”

“嗯?”

“我说我可以帮忙的。”无论做什么事情。有些奇怪,听了贺泽这样直白的、无视道德和律法的言论之后,他没有一丝害怕,连惊讶也无。

不,或许是不奇怪的,他心里其实早就有准备了。贺泽跟以前相比变得太多,在与贺安他们相处之时他还会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掩饰,可和他独处的时候,前后那种不同便放大了无数倍。

这一点,也许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再加上上次贺泽救他时一点没有掩那种奇特的能力,他便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贺泽,很可能,不是贺泽。

那么原来的贺泽呢?他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又经历过些什么?他是怎么样变成贺家贺泽的?……

自从这个想法冒头以来,无数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然而他不问,就像贺泽说的,等他把一切告诉他。

今晚,刚才,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好。”

贺泽的身体像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重重地应了一声,重新赶着牛车前行。月光打在后面车上林煜的脸上,照亮了他微弯的嘴角。

相互无言,气氛却美好地让人沉浸。

到了村口,贺安总算醒来,坚持和贺泽一起将林煜送到院门口,两兄弟方才一起回家。因为换了衣服的缘故,两人让李氏好一番盘问,不过总算没有说漏嘴。

也是侥幸。

月隐星移,一夜过去。族里做事也算稳当,不过第二日便让人押了林大去官府,贺有财和李氏也跟着去了。那一亩地的白芷,多少钱不说,费了一家人多少心思,费了儿子多少精力,他们不是那种让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吭声的人。

昔日贺宝儿姆子,也不过是念在他家死去男人的份上。

有了贺有财和李氏,还有两个族叔去作证,林大这顿牢狱之灾果然没能逃掉。一亩白芷苗少说也得十几两银子,因为没有钱赔,贺有财和两个族老又态度坚决,林大最终被判了两年零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贺有财买了两大块猪头肉,又买了一只鸡回来炖了,宴请帮忙的族叔。

饭桌上,贺泽和贺安两个老老实实地给敬了酒,贺有财这才放过了他们,自己却和两个族叔直直喝到了大半夜。李氏看他们喝得开心,也并未多言。

第二天吃完早饭,贺泽便直奔自家媳妇的地盘去了。

一日不见,可如三秋呢。

他到的时候林煜正在打扫院子,长发束成冠用一根木簪固定住了,额前两缕短发随着他的动作轻拂,不时搭在他的眼睫上,脖颈上一根红线衬得人肤白如玉,阳光落地成金,给他整个人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个人太可爱了,可爱到连他手上那把扫帚都是可爱的。

贺泽看了一会儿,刚刚勉强自己移开视线,下一秒林煜便已抬了头,眼睛一下子被笑意填满,“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唔……”他刚刚算是偷窥被抓包了?贺泽摸了摸鼻子走近林煜,“林大的事情知道了吗?”

“嗯,昨天贺叔一回来村里都传遍了。”林煜的声音带着愉悦。

在他心里,林家人以前是恨着的仇人,现在是无关的陌生人。从来,都与“亲人”二字无关。

“阿姆让我过来给你提个醒,这两天林家人可能会过来闹事,你注意一下,别留林婶一个人在家里。”

林家人初八就被赶了出去,但是一时找不到容身的地方,只得在贺家村和李村交界的小道上盖了间草棚子。村里也不好逼人太紧,是以这几天林家人一直住在那。

林家老三让吴翠给气死了,吴翠自己伤了人逃跑不过一月就让官府给抓了回来,抓回来的时候已经疯了。现在刘氏也瞎了一只眼睛,林大又入了狱,林家能闹腾的也就剩下李山凤和林天贵了,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然而就算只剩下这两人,贺泽觉得李氏的提醒还是很有必要,这两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更别提一个是林大媳妇,另一个是他爹了。

林煜跟林家人划清界限已经是村里盖了章的,现在就算他对林家人动手,顶多添两句闲言碎语,对于已经有了贺泽这个未婚夫的林煜而言自然不算什么,但就怕林煜不在的时候,两人过来找林婶闹腾,平添几分烦心。

“好,我知道了。”林煜应声。

话传完了,贺泽却不想走。他来的时候特意绕了路,去正在建的新房那里转了一圈,帮工们给力,休息的时间也少,春节的时候也就年三十和初一二休息了三日,按照这个进度,估摸着下月中旬便可以竣工了。

新房建好,他就可以提亲了。

多好。

于是这天林家未来姑爷在这死乞白赖地蹭了一顿中午饭,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人。张氏前脚收拾了碗筷,后脚林煜便端来了一个竹簸箕,里面是一卷针线和半条蓝色腰带。

后面半条还没缝好呢。

张氏看着腰带上连鸭子都不太像的鸳鸯,半晌才试探着开口,“煜哥儿,小泽真能喜欢这个?要不咱换一个做生辰礼吧?”

明明他手艺不错,有时候忙了,孩儿阿爹也是帮忙缝过衣裳的,怎么到了煜哥儿这里,手上的活计就一点也不行了呢?

“我想送衣服,这个是最简单的。”林煜明显听出了张氏的话外之音,有些沮丧地摸了摸腰带上凹凸不平的针脚。

从春节之后他就一直在和阿姆学着侍弄针线,结果半个月了,一条腰带还是粗糙的半成品。

他也不是想勉强自己,不会做,不擅长,那他做这一件就好了。小时候阿爹的衣服都是阿姆做的。

只是……林煜双手扯开腰带无声叹气,张氏笑了两声安抚道,“行了,万事开头难,不是还有几天时间吗?总能做好的,别担心。”

“嗯。”反正他是一定要做好的,就像贺泽无数次地挫伤手只为了给他做那把弓一样。

不是平等交换,而是我想给你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