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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倪景兮觉得如果要给最不会处理婆媳关系的丈夫排名次,霍慎言应该是当仁不让地第一名。

她是不畏强权的小战士,那么意思是面前的钟女士是强权?

待片刻之后,她发现这世上最捉摸不定的当属女人心吧。在她以为钟岚定会勃然大怒,斥责霍慎言连带着不给她好脸色的时候。

钟岚瞪了霍慎言一眼,薄怒道:“不许胡说八道。”

实在不怪钟岚无法真的生气起来,实在是霍慎言一进来不走寻常路。

霍慎言自小便是比别人多了几分沉稳敏慧,毕竟霍家长子嫡孙的名头盖下来,也容不得他有行差踏错的一步。好在他自小就叫家里头人放心,不过这也养成他有些寡淡的性子。

少了几分跟家里人的温情脉脉。

钟岚见惯儿子跟她一板一眼的模样,却极少见他这样,有意缓和气氛,几句不太正经的玩笑话,恰是正好。

倪景兮心底还藏着事儿,刚才钟岚说霍慎言病了的事情。

她眼睛直直地在他身上打转,似乎想要用肉眼看出来他哪里不舒服。

倒是霍慎言拉着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这才淡声说:“怎么了?”

倪景兮低声问道:“你病了?”

霍慎言刚才听到钟岚的话,差不多猜出来钟岚是因为什么事情叫倪景兮回家来。他眉头微蹙,倒不是因为钟岚,而是因为他的病情本该是隐私,他没打算告诉谁,如今不仅他母亲知道连倪景兮都知道了。

见他不说话,倪景兮伸手轻轻地勾了下他的小手指。

他的尾指被轻勾了下,待低头,她雪白的小指已缠了上来。

霍慎言突然想起她第一次随自己回霍家的时候,因长辈们都知道他们私自领了结婚证的事情,摆明是一场鸿门宴。

她明面上看着淡然冷静,应对长辈们的问题颇有条理,丝毫不显慌乱和怯弱。

直到家里霍老爷子拿起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几下,因着地面上没铺地毯,拐杖敲地声音沉闷声音极吓人。

霍慎言倒是不怵,他打小是跟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犯错挨打是实打实的打。

如今老爷子拐杖没敲在他身上,霍慎言自己都觉得这是轻的。

他心底不在意,谁知旁边的人却格外担心。当着长辈们的面儿,倪景兮不敢安慰他,最后悄无声息地寻着他的小手指,伸手勾了勾。

霍慎言那么冷淡一人,都被她勾软了心。

心底软塌塌的,知道她是忧着他。

至此这小动作是他们两之间的小秘密,他们每次回霍家大宅总少不得一顿教训,长辈各个都是要脸面自持身份的。谁都拉不下脸面骂倪景兮,毕竟这是儿媳妇,跟儿子身份不一样。

每回霍慎言垂首听着的时候,倪景兮总会勾勾他小手指。

那意思,仿佛是要哄他。

此时见她皱眉担忧的模样,霍慎言失笑:“没什么,别担心。”

“这还没什么?”钟岚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合着坏人都是她?

此时话既然都说开了,钟岚目光看向倪景兮冷淡地说:“慎言这几天皮肤过敏,是在刘教授那里看的吧。你们也别觉得我这个当妈的没事儿监视儿子,是今个我碰巧撞上刘教授。他跟我叮嘱了几句,我才知道的。”

霍家返回上海已有几十年,不过在香港时的老习惯还是遗留了下来。

比如家庭成员身体条理都是专人负责,这位刘教授是霍慎言的医生,他夫人跟钟岚在同一个慈善协会里头,两家关系熟络。

今天确实是碰巧,因为下个月慈善协会要捐赠一批东西到山区,钟岚过去一趟。刘夫人也在,晚上离开的时候碰到刘教授去接刘夫人,便聊了几句。

霍慎言身体的事情,钟岚这个当妈的以前也会了解。

因此刘教授正好说到霍慎言这几天过敏。

霍慎言皱眉:“只是过敏而已,值得您这么兴师动众吗?”

钟岚本是关心他,可好意没被领着反而显得自己做了恶人,薄怒变成恼意,冷声说:“对,只是过敏而已,你自己什么情况你是不懂吗?上海潮湿多雨,你头一次因为湿气重过敏的时候,我恨不得把整个家都烘干。”

倪景兮此时转头看着霍慎言,终是明白。

难怪这两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时常会翻身,本来他睡眠习惯极好,安安静静。

倪景兮心底一下变得难受,这些天上海连绵下雨,几乎不见阳光。她家里的房子本就是老房子,狭窄湿冷,哪怕换了新的床单被褥,床上也总会有股散不去的潮气。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着钟岚,轻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慎言会过敏。”

钟岚看了她一眼,许久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是要教训你什么,但是既然你跟慎言结婚了,两人之间是不是该相互包容,总不能一味地要求对方迁就自己,一点儿都不付出。况且搬到新的地方住,也不是委屈你的事情吧?”

钟岚这一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加上末尾的敲打,差不多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倪景兮太不知好歹。

对于钟岚的话,倪景兮是听进去,也没恼火。

因为话虽不好听可站在作母亲的角度,钟岚对她的责问她没什么可委屈的。

霍慎言如此出身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若不是因为她,别说去住小弄堂的潮湿房子,便是那条街他的脚都不会踏上。

倪景兮微眸望向钟岚,认真道:“我会让慎言搬回去住的。”

说的是霍慎言还是没提到她自己。

钟岚气急,觉得她这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态度,简直……

直到下一刻,倪景兮看着她说:“我们家的情况您应该清楚,我父亲失踪六年。可是万一有一天他回家了呢。上海这么大,我得守着这个家,要不然我爸爸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钟岚彻底愣住。

倪景兮言辞垦恳,并非刻意卖惨讨同情。打从她独自照顾外婆开始,她从未跟任何人诉苦,即便是大学同窗四年的宿舍好友,她都未透过自己家里的情况。

她不需要别人对她抱着同情的态度,因为她会做好一切。

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和外婆。

如今爸爸失踪,哪怕爸爸没跟她留下一句话,她也会照顾好外婆。

最后,钟岚到底还是没再为难她。同是为人父母,倪景兮的话确实叫她于心不忍到不说旁的。其实倪景兮没跟霍慎言结婚的话,钟岚或许会欣赏这姑娘。

虽过早历经生活磨砺却不自卑,足够独立,足够坚强。

夜幕降临,一出门廊下的灯光照着外头,密密斜雨飘零在空中,显得格外有意境。司机已经把车开到门口等着,霍慎言拉着倪景兮的手腕,直接走了过去。

待车子渐渐开出霍家大宅,倪景兮回头望着背后的庭院深深。

霍慎言许是经过一天的工作,一上车靠着车背看起来格外倦怠。

倪景兮见状,任由他闭着眼睛养神,没有说话打扰他。直到车子开到小弄堂口,徐徐停下。因为弄堂口窄,每回他们都是下车走过去。

霍慎言先下车从司机手里拿了伞,待他缓缓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

倪景兮刚下车,整个人就被他揽住。她一米七的身高本是极高挑,偏偏这位霍先生天生一副好身架,个高腿长到把她衬的都娇小了些。

刚到家里倪景兮先换了鞋,走到客厅里站着。

霍慎言比她晚一步,谁知刚过来,站着的人转头看向他,“对不起。”

倪景兮声音是哑着的,她是这样冷静疏离的性子,可对于她真正在意的人,足够叫她难受。

霍慎言过敏的事情,他没说她居然就没发现。

此刻她眼底染着不寻常的红,杏眼渐渐染上一层雾气,她不是轻易落泪的性子,如今这般叫霍慎言犹如被细密的针扎了下来,足够揪心。

“星星。”他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倪景兮望着他伸手抱住他,哪怕是她自己生病她都不会这么难受,“对不起,我连你生病都没发现。”

霍慎言知她是真的自责,连忙伸手在她后背安抚了几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此时倪景兮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我不是固执也不想考虑你。”

“我只是想等爸爸回来。”

待说完这句话时,倪景兮的视线落在墙壁上的照片,那里挂着一张老照片,大概是十几年前。照片上的一家三口脸上都泛着幸福的笑意,年轻的父母还有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

可是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有二十四岁的倪景兮。

再无父母身影。

女生宿舍夜话最爱谈及的便是感情,舍友陈晨曾问过她们一个问题,相不相信爱情。最后让她们吃惊的就是,平时看起来对男生最不假辞色的倪景兮,坚定地说了两个字。

相信。

对呀,她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她怎么会不信呢。

倪平森和顾明珠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倪平森来自浙江一个格外古色古香的小镇南浔,而顾明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姑娘。

他们在那个年代的大学校园里相遇,同样年轻优秀的人,总是容易被彼此吸引。

年少时的倪平森样貌清俊,身高比起周围的男生同学更是挺拔。

顾明珠也足够出众,她是新闻系的系花,模样清纯气质动人。

而身为上海人的顾家父母并未因为倪平森来自小地方而反对他们,他们是在父母的祝福之下步入婚姻殿堂。

在倪景兮没出生之前,他们是相爱的夫妻。

而有了倪景兮之后,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

只是有些太过完美的生活,总会呈现突如其来的一面。在倪景兮六岁的时候,顾明珠突然病倒,直到她去世之前都缠绵病榻。

可倪平森始终如一地爱她,悉心照顾她。

哪怕是外婆都曾说过,在照顾妈妈这件事上,外婆都不如他细心。

在倪景兮十岁那年,顾明珠几乎是在病院度过。无论倪平森怎么努力地照顾她,始终都无法挽留住她。

顾明珠去世的那一天,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怕倪平森受不住。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一个男人如何精心照顾他的妻子,想要挽留她。

他始终未哭,直到真正下葬那一天。那是倪景兮第一次见到父亲那样痛哭,他趴在妈妈的墓碑上,泣不成声。

妈妈离开之后,爸爸一心照顾她和外婆。

直到她高二那年,外婆突然脑淤血住院手术,爸爸毫不犹豫地全力救助外婆。哪怕妈妈离开之后,他待外婆依旧像亲妈妈一样。

可外婆手术即便顺利,最后还是得瘫痪在床。

倪景兮又是高中时期,家里经济一度紧张,倪平森最后决定接受单位的派遣出国工作一年。

本以为只去一年,谁知一年之后,他又待了一年。

直到再也没传来爸爸的消息。

他在国外失踪了。

倪景兮像是从老照片里抽离自己的回忆,她转头看着霍慎言,低声说:“爸爸说过外公给妈妈取名明珠,意为掌上明珠。”

“他说,妈妈是外公的掌上明珠,我就是他的掌中星。”

“所以他给我取名字叫星星。”

如今星星还在,应该托着她的那只大手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