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蓝耳沿着曲折的小道向前, 不多时到了一艘湖畔的画舫上。
曹琦也在,见到秦诺, 拱手为礼, 笑道:“王爷,久见了。”
秦诺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大将军想要见我?”
“主公确实有要事与王爷相商。”引着秦诺往正厅走去, 曹琦嘴上恭敬有礼, 但对裴翎为何找他, 却丝毫不漏口风。
到了门口, 曹琦停下脚步, 笑道:“方侍卫不妨在外厅略作休息。”
秦诺冲着方源点点头, 让他跟着蓝耳退下去。自己跟裴翎的关系还不算差, 应该安全无忧。
推开房门, 果然见到裴大将军坐在桌前。他正在沏茶,一身天水碧的外衫,边角点缀着竹叶纹饰, 温雅清华,气度无双。与其说是武将,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
见秦诺进来,他起身相迎。秦诺想了想,躬身一礼。
虽然两人都是一品的爵位,但裴翎上次对自己也算有救命之恩。
裴翎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像是嘲讽,又像是玩味儿, 他略往旁边退了一步,淡然道:“淳王爷不必客气,你贵为一品亲王,裴翎如今投闲置散,实在受不得此礼。”
门边陪客的曹琦眼睛眨了眨,看向主公,又看了看秦诺。
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哦。
秦诺简单一礼,站起身来,笑道:“非是为尊卑,只是感激上次裴大将军救了舍妹。”
裴翎盯着秦诺,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然后说:“足见我与王爷之间颇有缘分。”
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秦诺顿时明白,眼前之人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根本不是秦芷,是自己假扮的。
其实想想也对,只要简单打听一下,就知道,十三公主根本没有离开皇宫。所以那一晚是谁,不言而喻。
秦诺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
曹琦在旁边大惑不解地看着两个人。
从他的表情,秦诺读出,这个家伙是完全不知道的,那一晚是自己改扮女装这件事儿。
还好,裴大将军至少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
秦诺稍稍放下心来,径直问道:“不知大将军今次找我前来,是为何事?”
“是有些事情想要与王爷商议。”裴翎一边说着,引着秦诺在桌前坐下。
“不知王爷对如今天下大势如何看待?”
第一个就是如此王霸之气四溢的问题,秦诺凑到嘴边的茶水险些喷出来。天下大势,半年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向他询问这个问题。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定格成一句话,裴翎这是在挑选将来的支持对象吗?宫中秦健的身体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他竟然会考虑自己?以他的立场,只怕秦勋是更合适的选择吧,毕竟年龄居长,符合无嫡立长的规矩。
自己是因为之前与他几次接触,引起兴趣了吗?若是被选中,真的会有机会问鼎那个位置吗?与裴翎联合,也等同于将自己完全绑到了裴翎这架马车上。
一瞬间,秦诺的内心闪过的无数个念头。
“天下大势嘛,本王感觉,经过上百年的战乱割据混战,如今到了统一的时代。”秦诺想了想,开口道,“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对天下苍生,对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最终选择用这个模糊的答案来应付,实际上秦诺对朝政茫然无知,也说不出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语来。而眼前这个人掌握着顶级的权柄和成熟的情报网,对天下任何势头,都比自己更高瞻远瞩。
统一的时代,大一统的王朝,很新奇的词汇,却又意外贴切。
裴翎挑了挑眉梢,“想不到殿下平日里淡泊名利,却对苍生如此关注。如今南陈势弱,北朔退避,依殿下见,这大一统的时代应该是不远了吧。”
“我所说的只是一个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真正达成目标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今上在位的时候,也许是下一任天子,但统一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秦诺笑了笑,有一句话没说,也许是在你裴家的手上呢。
纯黑色的调羹搅拌着茶叶,纤长的手指如同汉白玉雕琢而成,谁能知道,这双手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不仅是绝顶高手的武力,更执掌天下最精锐兵马的权柄。
裴翎将调好的茶叶倒入滚水,“王爷也对茶道有兴趣吗?”
秦诺一怔,眼前之人明明没有抬头,竟然注意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
他反应快捷,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刚才将军所言的天下大势,便如同将军这一杯茶,只待时机成熟,自然水到渠成,茶香四溢。若火候未到,再着急也没用。”
裴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恕裴某冒昧,再问一句,若王爷有一日主政一国,将要如何治理天下,顺应这天命。”
这句话简直是太过直白了,好歹遮掩一下,用个主政一方什么的啊。好吧,这个国,也可以解释为封国。
略一思忖,秦诺说道:“治理天下,不外乎让耕者有其田,商业有其道,兵者有军饷,劳动者有收获罢了。四海之内,各安其职,自然天下升平,欣欣尚荣。”
裴翎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少年,似乎总有让他意外的地方。
“那敢问王爷一句,如何才能耕者有其田,商业行其道,兵者有军饷,劳动者有收获?”
秦诺真觉得头疼了,好像又回到了上学时候,被班主任提溜起来逼着背课文写读书笔记的日子。
他顿了顿,说道:“耕者有其田,不外乎是保证百姓家的田产,抑制土地兼并,以免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促进商业发展,需要更加畅通的道路和水运,继续开凿运河,肃清山匪水贼,减少关卡。只要商贸流通,百姓富足,自然朝廷有钱了,有了银子,便不会拖延克扣军饷粮草……”
裴翎惊讶,所谓耕者有其田,他还以为对方会说降低赋税,轻薄徭役呢。
对裴翎的疑惑,秦诺解释道:“如今的赋税,并不苛刻,所重者,乃是田产大量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所以剩余者只能被迫承担更加巨量的税额。”
大周对百姓的赋税还算平和,将天下的田产分成五等,按照等级缴纳赋税,再加上各种徭役和杂税,以及损耗,大概是百姓日常收入的两到三成吧。但随着可征税的土地和户数逐渐减少,景耀年间加了一次税,如今大概是三到四成,百姓虽然疲惫,但还能活。
大量的田产聚集在权贵手中,而且权贵和有功名者都是不交税的,这样朝廷征收不上赋税,只会上剩余的自由民负担越来越重。而不堪重负,那么只剩下破产这一条路了。干脆将田产卖给权贵,然后自身也投效为奴。
历朝历代,由盛转衰,其实都是一个土地兼并,资源集中的历史。王朝初期,土地在平民百姓手中,大家按时缴税,剩余的吃饭。到王朝末期,资源和土地都集中在权贵手中,百姓吃不上饭,只能揭竿而起。
秦诺摸了摸鼻子,好像皇室就是最大的土地兼并者,自己还真没资格说这种话。
不过对面的裴翎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世人尽皆重农抑商,听王爷话中意思,仿佛更看重行商之道?”
“农为国之本,但商为国之脉。”
经过后世的教育,秦诺至少知道商业的重要性,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社会,才能真正让国家富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
裴翎继续泡茶。谈话也在继续着。
对谈之中,秦诺不得不承认,裴翎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个很好的引导者。有些话,他并没有想要说出,但是在对方的诱导下,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很多对这个时代来说并不融洽的观念,对方似乎也接受良好,至少是在思考其合理性。而不是像古板夫子一样,立时斥之为歪理邪说,全盘否定。
他不仅是一个名将,更是一个聪慧而理智的人。
第二杯茶水续上,秦诺接过推到自己眼前的杯子。
微微烫口的水落进口中,他不懂得品茶,但也能感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舌尖上弥漫。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突然对面裴翎又抛过来一句话。
“裴某家中有一女,待字闺中,尚未婚配,与王爷年龄相合,志趣相投,正是良配……”
这一次秦诺没有忍住,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对面的裴翎随手拿起旁边的折扇打开,行云流水般扇面轻扫,水雾就全数收下。然后折扇合上,放到一边。
全程举动轻松惬意,宛如刚才调制茶水一般优雅自在。
“对不起,茶水有点儿烫。”秦诺一脸正经地压下了满心尴尬,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那搁在旁边正在渗水的折扇。
只有后面陪客的曹琦在心底悲鸣了一声,我的扇子啊,那可是白大家的孤品啊!
裴翎笑着说了一句:“是裴某心急了。”
心急的是茶水,还是婚事。秦诺不敢问,也不想问。
清了清嗓子,他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其实我已经定亲了。”
“可有婚书下聘?”
“呃,并无。”秦诺迟疑道。他和霍幼绢的婚事,虽然碍于孝期,并未进入流程,但双方情投意合,京城贵族圈子应该人尽皆知了。以裴翎的消息灵通程度,不可能不知道。
“霍氏女虽然血脉尊贵,但其先许婚德王又反悔,枉顾先帝旨意,更引动朝政波动,叛乱兵燹。非是可母仪天下之人。”裴翎冷静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