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演武场上下来, 任惊雷和裴拓他们,还有一群禁军五卫的军官凑在了一起。
裴拓捶了任惊雷胸口一拳, 调侃道:“任姑娘, 这刚才那花拳绣腿的功夫,简直能拿到戏台子上卖了。”
“滚一边去。”任惊雷嬉笑着踹了他一脚。
裴拓向后一跳,闪开了这一脚。
“是任惊雷他打得好, 裴拓你还做不到这种收放自如呢。”旁边霹雳营的窦光协笑道, 他长年驻扎京城, 比刚刚从北疆返回的两人要消息灵通:“这位公子哥儿的身份可贵重着, 万一伤着了, 吃不了兜着走。”
裴拓哼了一声, “听说过, 不就是皇上的侄子吗, 能比得上皇子尊贵?”
“哈哈,你这句话说的没错,只怕真要比皇子还尊贵些。听说这位小时候跟淑妃娘娘的五殿下因为琐事起了争执, 被责骂处罚的可是五殿下啊。”
另一个军官压低了声音:“说起来,那位五殿下,好像就是因为这一次处罚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才夭折的。”
任惊雷笑道:“皇帝爱惜侄儿,只怕是看在了西宁公主的面上。听说早年皇上潜邸之时就格外爱护妹妹。”他虽然刚回来,京城的消息也知道一些。
“哈,要不然有人偷偷叫这位小公主来着。只怕皇上将这位当做西宁公主再世一般宠爱了。”神策营的赵平一也凑上来,露出了一个贼兮兮的笑容。
众人不约而同回想起崔骞出众的相貌, 再往前两年,必定更加玉雪可爱,叫小公主还真是贴切。
一群人嬉笑着,却有一个不合群的声音横插进来。
“不过是凭借圣宠专横跋扈的玩意儿,不学无术的。”一个辟东营的军官从他们身边走过,冷哼了一声,“难为任将军能与这种人比斗成平手,听闻北军上下武功精擅,不慕权贵,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这话说得太难听,纵然以任惊雷的圆滑,一时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对方似乎也没想过他接话,转身快步离去了。
见裴拓几个人面露怒色,神兵营的另一个军官插嘴笑道:“别理他,那是沈家的人,难怪他们这些天气不顺。”
“沈家,是说太子妃的娘家吗?”任惊雷立刻反应过来。
“就是他家。最近太子妃刚刚因为这位崔公子吃了挂落,弄得沈家面上都不好看,一个个跟吃了炮仗似得,火气大得很。”
“再大的火气,也不敢冲着正主儿去。”
几个人调笑的议论声中,任惊雷才明白始末。
原来这崔骞不仅皇上宠爱,太子殿下对这位表弟也非同一般。两人从小在宫中就同吃同住,格外亲厚。
半年前太子刚刚娶了正妃,是名门贵阀沈家之女。上个月太子妃不知因为何事,嫌弃太子跟这位瑞国公过从甚密,一时不忿,争执了几句,立刻被太子甩了冷脸。半个多月没有走进太子妃的院门。这还不算,此事被宫中听说之后,霍皇后立刻将太子妃传入宫中,训斥她枉为名门贵女,却不识礼节,搬弄口舌。命其在偏殿的小佛堂内跪着抄写女戒五十遍。
太子妃足足花费了七八天才抄完,跪得膝盖都肿了,哭着回了东宫,却发现就在自己困在宫中的时候,太子又紧锣密鼓抬了两位侧妃入府,皆是出身尊贵的世家之女。
这一场闹腾,将太子妃的脸面几乎扔在地上踩了。京城勋贵圈子里虽不敢明说,暗地里却人人当做笑料。
裴拓迟钝了半天,才听出他们话语中的内涵。
这些宫闱之中的勾心斗角他是素来厌烦的,但之前赵平一他们的意思,似乎……好像……是在说那个崔骞,跟太子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吧。
京城里真是复杂,竟然……裴拓龇牙咧嘴,没有说什么。
任惊雷回想刚才那人利落明快的言谈举止,心中却觉,这些传言未必是真的,只是,那人俊美至极的容貌,平生所见,恐怕也只有自己八哥能略胜半筹了。也难怪传出这般的谣言。
想到八哥,如今自己返回京城,提拔军中任职,南方形势日渐艰难,自己是否要联络一下南边的人……
从衙署出来,裴拓转头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任惊雷收住了放飞的思绪,笑道:“就是觉得,这京城里的水,还真是深啊,随时不知道哪个浪花卷过来,就湿了衣裳。”
裴拓哈哈笑着:“管他什么浪花,你我兄弟只管横着走,大不了咱们甩袖子不干了回北疆去。”
“你属螃蟹的啊。”任惊雷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
在外面跑了一天,崔骞回到宫中,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他先回了自己的寝殿沐浴梳洗,两年前,景耀帝就给他安排了东宫北头的明辉殿为寝宫,一应份例都比照皇子。
从明辉殿出来,他去了霍皇后的凤仪宫。经过夕月湖东边的小花园,他脚步一顿。
一个穿着粉色长裙的小女孩,正蹲在湖边一处假山底下,不知在干什么。
熟悉的身影让他立刻认出,“幼绢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寂静无人的黄昏,没想到突然有人接近,霍幼绢吓了一跳,转身看去,低声呼道:“骞哥哥。”
崔骞翻身跃出回廊,三两步就到了她面前。看着霍幼绢脸颊上的泪珠,他立时紧张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人哭,你的侍女呢?是皇后娘娘宫中有人欺负你了?”
霍幼绢站起身来,摇头道:“没有啊,我只是心里头难受,偷偷跑来这边哭一场。”
崔骞从小就跟霍幼绢亲厚,第一次见到幼绢妹妹是在六岁那年,霍家的族长,堂堂的颖国公,年近三十才终于有了一位嫡出的小姐,虽然不是霍家太夫人和霍皇后期盼的男孩,这个孩子依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盛夏的时节,太夫人带着这位满月的小小姐入宫请安。崔骞和太子秦聪都陪在一旁。
崔骞几乎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婴儿。他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的模样,还有那个被产婆抱出来的浑身青紫的女婴。那是他的妹妹,如果能有幸活下来,也必定是如此可爱的模样吧。
又想到霍幼绢虽然有幸活下来,其母却在产后不久就亡故了。同病相怜的情绪,让崔骞更加怜惜这个女婴。
霍皇后也极为喜欢这个小侄女,时常传她入宫陪伴,霍幼绢从小容貌出众,聪慧伶俐,跟崔骞和秦聪都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此时见了霍幼绢在这里一个人哭泣,崔骞大为着急,连忙询问缘由。
霍幼绢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我之前养的绿豆可能已经不在了,我觉得难过,便将它之前最喜欢趴着的那块石头带到这边,埋到水里,算是一个衣冠冢了。”
绿豆是霍幼绢养的一只小乌龟,在透明的琉璃缸里养了快两年了,天天亲自换水照顾。崔骞还帮她来夕月湖采过几次水草。
“绿豆之前生病,不是已经好了吗?”崔骞诧异。
“绿豆并没有好,只是换了一只新的乌龟罢了。”霍幼绢低声说着。从上个月绿豆就生病了,一直吃不下东西,但是前天她一觉醒来,却发现绿豆恢复了精神,跟以前一样活泼,甚至比以前更活泼。照顾的宫人都笑说这只乌龟真是命大,必定是得了小姐福泽庇佑。但是霍幼绢却明白,绿豆已经不见了,琉璃缸里的那只小乌龟只是一只看着一模一样的罢了。
女孩子都是这么心细敏感吗?那些乌龟长相根本分辨不出来吧!崔骞漫无边际地想着。
“不过那些刁奴真是可恶,竟然胆敢欺主。回头我替你教训他们。”
霍幼绢连忙摆手,“骞哥哥不要责备他们,她们也是不希望我难过。”
所以偷偷一个人跑来这里哭泣,哀悼自己那只不知被扔进哪个角落的绿豆吗。崔骞叹了一口气,递给她绢帕,“先擦擦脸吧。”
远处,霍皇后正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中走过悬空回廊,无意中转头,脚步一顿。
她身边的一个女官跟着望过去,虽然隔得很远,还是认出了是崔骞和霍幼绢。女官立刻笑道:“是小公爷和霍小姐,真是金童玉女一般可爱。”
夕阳之下,水波荡荡,山石嶙峋,花木葱茏,这样秀美的景色中,那相对而立的少年男女,一个俊秀挺拔,一个窈窕美丽,令人赏心悦目。
这样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而且自小两人感情就亲厚,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女官们自以为说得合情合理。却没有注意到霍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尤其看到崔骞抬手抚摸着霍幼绢的头顶,亲密的举动让她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袖。
是在说什么呢?这样开心……
***
崔骞笑道:“大家都很厉害呢,我根本比不过。”
霍幼绢瞪大了眼睛:“不会吧,骞哥哥武功已经很好了。”在宫中几位皇子根本没人是崔骞的对手,很多精锐的侍卫也只能跟他打个平手。
能比得过皇子有什么好稀奇的。至于侍卫,都是让着自己呢。出宫跟任惊雷交手一趟,崔骞无比确认了这一点。“以后我真的得好好努力了。”
为了让霍幼绢开怀,忘掉绿豆那点儿事。崔骞跟她说起禁军五卫衙署中的种种风光,还有那一场比斗。
果然霍幼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不再那么难过了。
两人一路说着,往凤仪宫而去。
进了正殿,发现霍皇后正在等着两人。
霍幼绢有些不安,连忙请罪。
霍皇后笑道,“怎么来得这么晚,是一起去哪里玩了?”
崔骞知晓霍幼绢不想让自己偷偷哭泣的事情被人知道,抢着开口道:“没有,只是凑巧遇上。”
霍皇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不多时,太子秦聪也从乾元殿来了。凤仪宫内更加热闹起来。
偏殿摆好了丰盛的晚膳,几个人一起陪着霍皇后用膳。
这两年霍皇后因为年龄渐长,宫中圣眷淡薄,景耀帝每月的初一十五驾临中宫,也只是商谈宫务和朝政之事,
宫中多得是识情知趣的美人,从之前的郭贵妃,后来的陈妃,再后来的玉妃,如今的丁昭容……霍皇后也看淡了,并不在乎恩宠,一心只在儿子身上。
用膳的时候,气氛融洽,霍皇后并不约束他们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崔骞兴致勃勃谈起了今天的见闻,并表示要重新延请名师,好好修炼。
秦聪高兴地跟表弟谈起了禁军五卫的军旅布置。
少年人神采飞扬,霍皇后含笑看着。
之后的日子,崔骞果然忙碌了起来,不仅接手平西营的军务,还有因为对自身武功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他开始以更加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秦聪作为太子,早就开始插手政务,每日里在户部衙门忙进忙出。霍幼绢则回了霍家,这段日子她入宫的时间渐渐少了些。
出乎崔骞预料之外,霍皇后对他的武道修为竟然极为关注,时常召见,询问进展。她其实是听不太懂这些的,但并不妨碍她坐在宝座上,含笑听着少年兴奋地说起武功修炼的种种趣事。
“弄了那些秘籍,只怕真正能得用的少吧。”霍皇后笑道。
崔骞苦恼地道:“天下的武学之道,便是如此,想要突飞猛进的,大都有后患,而且极易走火入魔。便如我最近新得的这本《普陀弥渡经》,据说修炼一年半载就可以突飞猛进,内力深厚,但是对心性要求极高,讲究心如止水,不动波澜。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霍皇后掩口笑道:“那岂不是只有高僧能做到,难怪是一本佛门功法。”
“就算是高僧,都难办到,之前历代僧侣修炼,多有走火入魔,心悸身亡的。”崔骞说起这些江湖上的往事,“已经数十年无人能修成了,所以如今才这么容易落到我手中。”
“好诡异的功法。”霍皇后眼中露出深思之色,旋即笑道:“你可别尝试这些劳什子的东西。”
谈到最后,崔骞准备告辞。霍皇后突然笑道:“那个普陀什么经的秘籍,你拿来给我看看吧。”
崔骞诧异,霍皇后从未修炼过武功,根本看不懂这种东西吧。
霍皇后云淡风轻地道:“本宫只是觉得好奇,到底这些东西都是个什么道理。”
这样简单的要求,崔骞当然不可能拒绝,反正自己也用不着了。回去之后,他爽快地派人将秘籍送给了霍皇后,然后这件事就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