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份的最后一天, 林蔓下班后,到财务科去领工资。
“单月津贴8块,工资48块,你到这里一个半月,总计84块钱。在这里签字。”
小王对林蔓指出签名的地方。那是一张画细绿格的簿子,上面最右的一栏中, 有个敲“已领”红章的一格。
“户口本什么时候给我?”林蔓领钱签字后, 接过了小王递来的红蓝封面小簿。蓝色封面簿子是居民粮油供应证, 红色封面簿子是煤球供应本。
小王轻笑:“想什么呐?集体户口可不能随便给你。你想用得提前申请。”
“申请什么?”林蔓问。
“结婚啊!一般都是这事才用到。”小王回答的同时, 又给了林曼一沓票证。
林蔓略扫了一眼。票里有红有绿,除了米油肉以外, 还有紫红色的火柴票,白色的糖票,以及浅黄色的澡票。
“下月凭粮本来领票。”小王最后叮嘱道。
一切完毕, 他向林蔓身后的人挥了下手:“下一个上来。”
林蔓退出房间, 仔细地夹票证在粮本内页, 揣工资进口袋。
财务科挨着三楼的楼梯扶手,来领工资的人急着上楼,领过了工资的人终于安心, 不紧不慢地缓步下楼。人来人往, 大家摩肩擦踵在财务科内外,喧嚷、叫嚣、哗闹,各种噪响此起彼伏,热闹得就像菜市场。
林蔓迈步下楼, 偶尔摸到口袋里鼓囊囊的毛票,想到以后每月都会有这样一笔收入,心里莫名的踏实。
“赵婶,这是下月的伙食费。”
林蔓回到家时,冯爱敏正在厨房里蒸馒头。一屉白花花冒热气的馒头才取出,她又将新的一屉放进蒸锅。旺火猛烧,不多会儿的功夫,香味便随着蒸汽冒出来了。
“哪儿用这么多!”冯爱敏虽说着客气话,但接钱的动作倒一点也不含糊。
林蔓轻笑:“婶子,听说明天的供销社有肉卖。”
“呦,那明儿个可得早点起来。家里米油没了,刚好一起买。”冯爱敏掏出粮本,按照家里的人口,聚精会神地计算需要买的数量。
案板上的黄瓜只切了一半。
林蔓带上灰色袖套,主动揽过了切黄瓜的活。
咚~咚~咚~咚~
不多会儿功夫,林蔓切完了黄瓜,冯爱敏端上来一个大肚小口的陶土坛子。两人一起把切成滚刀块的黄瓜往坛子里塞。
“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我想买些红糖。”林蔓说道。
冯爱敏欣然回道:“成,那我把副食品票给你,你替我们多买点糕点糖果。德子过两天要相亲,人家姑娘来家里,可不能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
黄瓜塞满了坛子后,林蔓和冯爱敏又往里拌了醋姜糖蒜。黄瓜冒出坛口,冯爱敏用力往下压,好不容易将其又揿了回去,林蔓连忙盖上盖子封严。
这是江城人常吃的小菜。配馒头、配稀饭、配烙饼,酸甜辛辣,无一不搭。每当吃时,只要取出些放进小碟,即可佐菜。
当天晚上,林蔓和老赵一家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要去供销社抢肉买,他们不得不提前养精蓄锐。
“快起来吧,再晚就不赶趟了。”
第二天天不亮,林蔓被冯爱敏叫醒。她一睁眼,冯爱敏的消瘦脸庞就印入了眼帘。周遭漆黑一片,四下里静得出奇。外间屋里人的脚步声,她听得分外真切。
“赵梅呢?”林蔓问道。
赵梅的床空荡荡。前夜里赵梅盖的被子,已经被整齐地叠好,置于床头。
“我让她和德子先去肉铺占位啦!你快起来吧,我们也要走了。”冯爱敏回道。
林蔓腾地起身,迅速穿好衣服。
冯爱敏跟赵里平在准备装米的布袋和盛油的桶。
林蔓抓紧时间吃早饭。前晚蒸的两锅馒头摆在炕桌上,堆得像座小土丘。她随手拿了一个下来,就着腌黄瓜大吃了几口。黄瓜尚未入味,咸甜滋味不足,只吃的出冲人的酸辣。但由此,到恰好更开胃了。仅用了三两口,林蔓就吃完了手里的馒头。
“蔓啊,我们走吧!”赵里平和冯爱敏站在门外催。他们两人,一个拿着棉麻布缝的口袋,一个捧着用来装油的玻璃瓶。
林蔓快步出门,和冯爱敏跟赵里平一起,朝着厂区东面最大的供销社走去。
平房区里起来了许多人,和平常不同,他们无暇寒暄说话,见到熟人也都来不及驻足客套。大家都急匆匆地洗漱完毕,就拎着瓶子袋子奔出门。
这些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东面的供销社。整个厂区里,只那里有肉卖。
供销社外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看不到边际。两扇双开木质大门紧关。“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大红刻字赫然立在门上。
人们或站或蹲,还有的坐在自带的马扎上。不少人和赵德赵梅一样,早早就等在门外。他们占好位置,只为在开门的时候,可以一举抢下一丝半点的肉到手里。
林蔓站在人群里向四下张望。半天没有找到九姐的身影,她问冯爱敏道:“怎么不见邓书记他们来买?”
“领导们吃的菜可都是后勤部统一负责,哪儿能和我们一样。”冯爱敏酸溜溜地回道。
大门内响起门闩松动声。
供销社外顿时安静一片。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紧盯门缝,
“开始了!开始了!”随着有人高声大喊,两扇大门同时开启。
如潮水般的人流疯狂涌入了供销社。每个人都想比其他人占领更有利的位置。大家互不相让,很快便混作一团。
米油面的窗口前迅速排起长龙。
排队的人龙里,属卖肉的窗口前最为壮观。才不过开门三两分钟,就已经排出了店门,围供销社的墙边,一直站到了房后。
“我去买油,你快去买面。”冯爱敏冲向售油窗口的同时,不忘指挥赵里平。
林蔓拿着冯爱敏写的清单,挤进买副食品的队伍。她左推右搡,好不容易站到了柜台前,不问价格,看到糕点糖果就买。
冯爱敏心满意足地捧着油瓶走出人群。塞橡皮栓的透明玻璃瓶里,装满了黄澄澄的菜籽油。
她刚出人群,身后的售油窗口就摆出了售罄牌。
收银员高声大喝:“油没了!”
同一时间,赵里平和林蔓也从各自的队伍里出来。他们每个人都得偿所愿。赵里平不光买到了特好的一级面,还抢到了少许精米。林蔓装了满满一挎包糖和糕点,既足够冯爱敏招待客人,也能供她自己偶尔打打牙祭。
“大米和面粉没了!”
“点心饼干没了!”
“糖没了!”
售磬的声音陆续响起,不断有人哀叹,怎么没起的更早些。
现在,唯有买肉的队伍里还没动静了。
卖肉的窗口迟迟不开。
林蔓和赵里平、冯爱敏走到赵德赵梅身边,大家一起焦急地等待。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吃到肉了。今天是多日来供销社第一次有肉卖。无论有多困难,他们都想尽力弄到。
哗啦~~~
卖肉的窗口开了。队伍前面的人开始耸动,队伍后面的人不断抻头向前望。
“卖完了!”
才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卖肉的窗口又再关上。
众目睽睽之下,唯一买到肉的人走出队伍。他的手里拎了一条肥多瘦少的五花肉。看着那上面白花花的油脂,所有人都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望着肉铺窗上的售磬牌,林蔓沮丧极了。
近日来,她想肉想得发慌。为了能吃到肉,她甚至不惜向空间里的棺材求助,让那头快烧些肉过来。
棺材没有像以前一样给予林蔓回应,就好像被切断了线的电话一般,林蔓与原来的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由此,她不得不另想办法。
“你是肉联厂的职工,难道连你也买不到肉?”林蔓不甘心地问赵梅。
赵梅没有买到肉,亦是万般的丧气:“我们领导说了,先是供应省城,再是市里,最后才轮到我们。现在市里的肉都供应不上,更何况我们了。”
冯爱敏发愁道:“这可怎么办,过两天要请客吃饭,桌上连个硬菜都没有,像什么事啊!”
赵德忽的想到件事,眼前一亮:“对了,我有个同事前几天在黑市弄到了肉。要不然,我去问……”
“行啦,”赵梅不耐烦的抢断道,“肯定是骗人的,连我们肉联厂都没有肉了,黑市上怎么会有。”
冯爱敏点头附和道:“是啊,黑市上的人哪儿能有这大本事。”
冯爱敏和赵梅风风火火地走在前头,赵里平紧跟在两人身侧。
赵德被母亲和妹妹连番否认,再不说话,低下了头,没精打采地走在最后面。
林蔓放缓脚步,等赵德走到身侧,轻声地问道:“那个黑市,你能对我讲讲吗?”
赵德一早没了初时的兴趣。林蔓问他,他便只简短地回答道:“我有一个同事,上星期去江南的文化宫办事,发现文化宫后面的小树林里有一个黑市。在那个黑市上面,可以用钱和票证交换到肉。”
冯爱敏发现赵德落得远了,回头唤他。赵德顾不上林蔓,快步上前。
林蔓独自一人走着,心里默默地盘算:“文化宫?说不定,真会有个交易黑市呢!”
第二天上中班,班上清闲,林蔓找了个“生病”的借口,翘班出厂。
站在往江南去的轮渡上,林蔓遥望江对面高矮不一、五颜六色的建筑。
栏杆边,一个外地人指着江对岸好奇地问:“那个红色的矮楼是哪里?”
“那是新开的春天百货商店。”与外地人同行的本地人回道。
“那个黄色的塔一样的楼呢?”
“是电报大楼。”
“唉,那个灰色大楼是什么?”
“那个啊,应该是公安局吧!没错,那就是江城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