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凛死后的第一天,整个后宫乱作一团。
有人哭泣,有人怨恨,有人冷眼。
宫中的哀乐一遍一遍响起,宫里的白幡一片一片成海,直到后来,整个上京在炎炎夏日都变成了一片雪的海洋。
宫里有人不停的哭。
城中的百姓也在悲涕。
纪嫣然神情恍惚,恍然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怀里空了,有人将傅凛的尸身抢了出去,后来撷芳殿的正殿里又不知何时准备了一口尊贵古朴的棺椁,就那么幽幽的停放在正中央。
傅凛的身体都已经变成了一堆腐烂的肉,但徐奉贤等人还是用玄墨色龙袍将他的枯骨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没有人管她,大家弓着腰垂着眼睛,在她身边穿梭不停,有条不紊的准备着皇帝的丧仪。
纪嫣然浑身疲乏的站在棺椁前,还没有到入皇陵的时间,所以还能看见他的骸骨躺在棺材里的模样。
不知怎么的,她哭不出来。
慕容元珠提着明晃晃的长剑杀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还能淡定自若的躲过她的致命一击。
“纪嫣然,你去死吧!”
“……”
但她好像也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听力,比如感知痛苦的能力。
慕容元珠被一堆太监宫女拦着,明明在她身前不断痛哭着咒骂着,可她就是什么都听不到。
那些恶毒的语言和咒骂,她一个都听不见了。
她心脏麻木,无动于衷。
可慕容元珠疯狂的要杀她,她的儿子傅容笙还跟在她身后,怯生生的拉着她的衣角。
纪嫣然目光落在傅容笙的小脸上,忽然想起他长得像谁了。
“慕容元乾。”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吓人。
这四个字一出,慕容元珠陡然停止了挣扎,怔怔的看着她。
一大帮子太监宫女不敢掉以轻心,仍旧扒拉着慕容元珠的手脚。
但慕容元珠皱了皱眉,一把挥开那些碍事的奴婢,冲到纪嫣然面前,目光紧了又紧,“你说什么!”
纪嫣然重复了一遍,“慕容元乾。”wavv
是了,傅容笙眉眼之间长得很像当年那个送妹出嫁的扶夷国主慕容元乾。
那时,他坐在撷芳殿内参加慕容元珠的婚宴,情绪失落的坐在殿内喝酒,眼睛里的不甘和痴迷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慕容元珠的哥哥喜欢她。
纪嫣然忽然想起傅凛在小院那一个月里对她说过的话,“没有,从始至终都只有过你一个。”
她胸口忽然刺了一下,痛苦的揪着眉心。
难道,难道他从始至终真的只有她一个,根本就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纪嫣然,你胡说什么?!”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只需一个关键词,便能了然于心。
慕容元珠猛然间怔住,看了看纪嫣然,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傅容笙,忽的瞪大眼睛,回忆起当年北伐时的细节。
北伐之时,她亲手给傅凛下了春药。
若非傅凛,军帐之中根本无人敢碰她,可还有一个人!
她的哥哥慕容元乾也在北伐军的大营里!
那晚,她中了春药,思绪紊乱,虽然很多细节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也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身上那人抱着她吻她的时候一直在她耳边呢喃着“我爱你”三个字。
多讽刺啊!从她到傅凛身边开始,傅凛从没有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现在想来,傅凛的一切冷淡态度都有了解释!
原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难怪,难怪他……
难怪那晚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他好好坐在书桌前批阅军令。
慕容元珠的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浑身颤抖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那可是她的亲哥哥啊……
这让她情何以堪,如何面对她的笙儿……
“母妃,你怎么了?”傅容笙小心翼翼的仰起头,奶声奶气的关心着自己的娘亲。
慕容元珠却像是摸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甩开他,红着眼怒道,“滚!滚开!滚开啊!”
傅容笙跌坐在地上,吓得直接哭了出来,“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慕容元珠脸色变幻莫测的指着纪嫣然,视线落在她清冷疏离的面容上,又是一阵难堪,“你你你你!”
话无法说出口,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她悲痛欲绝,心肺翻腾,半晌过去,才神情萎顿心灰意冷的孤身离开了撷芳殿。
“母妃!不要丢下笙儿!”傅容笙迈着小短腿儿飞快的跟了上去,却让她直接推倒在地,后脑勺砸在门框上,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孩子晕了过去,宫奴们将他抱起来,门框上留下了不少的血迹,于是场面又是一顿乱作一团。
纪嫣然仍旧是揪着眉头,她觉得聒噪。
慕容元珠走了,那位漪澜轩的贵人呢?
傅凛死了,她也该出现了。
说曹操曹操到。
大殿门外施施然行来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她眼圈儿哭得红彤彤的,手中牵着一个三两岁的小男孩儿。
孩子天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无辜的迈着小腿儿,被大人拉得急了,差点儿往前扑倒在地上。
纪嫣然轻轻眯起眸子,看向来人。
“是你?”
“姐姐。”
“怎么会是你?”
“姐姐,我好想你。”
她又哭了,晶亮的眼珠子挂在脸上,泪痕犹湿,又是一番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爱。
可怎么会是她呢?
怎么会是张嫣呢?
“姐姐,皇上他到底是……这是真的么?我还是不敢相信……”张嫣肿得跟馒头似的眼睛含着泪,往前几步,想拉住纪嫣然的手。
纪嫣然下意识的皱着眉退了一步,躲开了张嫣的触碰。
“傅子宁是你的孩子?”
“不是啊……”张嫣懵然的睁着眼睛。
“是傅凛的孩子?”
“不是啊……”张嫣秀眉颦蹙,不管不顾的拉着纪嫣然的手,“姐姐,子宁是颐和公主的孩子。”
纪嫣然有些发愣,“傅烟?”
“嗯嗯。”
“她回来了?”
“嗯……只是身子受了损伤,一直在漪澜轩内休养,不得见外人罢了,我一直奉命在漪澜轩照顾公主和小子宁。”
纪嫣然头疼欲裂的按了按太阳穴,忽然感觉浑身发软。
张嫣眼明手快的扶着纪嫣然,“来人啊!快,皇后娘娘晕倒了!”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又是一通乱七八糟。
又是一抹心痛欲死。
纪嫣然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一堆人将她扶住了,她脑子里嗡嗡嗡直响,一团乱麻,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好想把傅凛打一顿。
可她现在还能打谁呢?
他已经被蛊虫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
傅凛死后的第一个月,大楚皇城剑拔弩张,风声鹤唳。
朝中大臣拥护傅明珞为新皇。
可没想到傅沅和燕氏联合纪煊然卷土重来,带着残余势力潜伏在民间多年,傅凛一死,便在永州举事,彻底掀起抗楚大旗,意欲谋朝篡位。
宿林川率军出发,镇压乱党。
又一个月。
宿林川大胜而归,打得傅沅势力溃不成军,彻底消灭了燕氏的隐患。
傅凛死后的第三个月,南帝不远千里带着使臣来到上京看望女儿和两个外孙。
傅凛死后的第四个月,纪嫣然亲自送走了赵无极。
傅凛死后的第五个月,纪嫣然送走了精神错乱的慕容元珠,又命人将傅容笙送到了慕容元乾身边。
傅凛死后的第六个月,又到了上京最寒冷的冬天,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纪嫣然拥着厚厚的大氅伫立在栖凤宫门外仰着头看天上纷纷扬扬的大雪,锦瑟和大着肚子的锦弦一直陪在她身边。
一个手中撑着伞,一个手里挑着灯。
这些日子,她们都十分小心翼翼的像照顾病人一样照顾着她,可她明明没病啊,她不但没有不开心,反而有时候还会心情很好的陪着她们做衣服,陪着怀孕的锦弦做做运动。
可就是她这般没事儿的模样才更让大家担心。
“殿下,我们进里间去吧,里面暖和,还有好多小吃呢。”
“是啊,公主,你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
纪嫣然恍然的转过头,忽觉脖子是有点儿僵硬,她动了动脖子,笑道,“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每天都这么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你们看,我这不是正常得一批吗?”
她张了张双手,本想动动脚,没曾想,双腿早就站得僵而不自知,一不小心就在雪地上滑倒,身子狼狈的趴在地上。
锦弦锦瑟紧张得急忙去拉她。
“公主!”
“殿下!”
纪嫣然呆愣的趴在雪地上,没动,忽然就想哭。
“殿下,你到底怎么了啊?”锦弦说哭就哭,怀孕之后,这家伙越来越喜欢哭了。
纪嫣然趴在地上,抬起面无表情的小脸,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小傻子哭什么?你都是快当娘亲的人了,不能哭,生下来的小孩儿会变丑的。”
锦弦听了这话,止住了哭声,却还是吸着鼻子委屈的看着纪嫣然,她知道殿下不是没有为皇上的死而伤心,相反,她是太过伤心,而封闭了自己的感情。
自从皇上走后,殿下时常出神发呆,她也会经常笑,可她的笑没有一个是发自真心的。
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连小铃铛都不能逗她开心了。
殿下的心好像死了,再也不会开了。
纪嫣然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大大的“嗨”了一声,然后自己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把夺过锦弦手里的宫灯,揪了揪她的鼻尖,笑道,“锦瑟,好好照顾我们家小智障和她肚子里的小小智障,你们公主殿下我想一个人静静。”
锦瑟和锦弦欲言又止,可谁也没能拦住她。
纪嫣然要做的事没有谁能阻止。
她一个人提着宫灯往栖凤宫外走。
沿着栖凤宫外的路,往参商宫走,走进参商宫,又走进璇玑殿,在璇玑殿内坐了一会儿又去了上泉宫,上泉宫被打理得很干净,灯火幽微的,一直有人看守。
守殿的奴婢见了纪嫣然跪成一排,纪嫣然什么也没说,眼神淡淡的看了一会儿,便往承元殿的方向走了去。
去完承元殿,她又向烟云殿走去,如今小铃铛和珞儿都住在她栖凤宫的偏殿里,烟云殿维持着傅凛死前的摆设。
纪嫣然站在烟云殿内,目光在烟云殿内每一件器物上缓缓流连。
其实傅凛去世的时候,她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的,她怀里抱着他的尸骸,懵懵懂懂的好像和他在的时候一样,但又好像不一样。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她住在这个有着他全部气息的宫里,当她看到他批阅奏折时的御案,案上干涸的墨,窗台的绿竹,殿内半完成的孩子玩具,他的剑,他的枕头,他惯常最喜欢看的书,他一直挂在腰间的玉佩,还有挂在衣架上那件熟悉的龙纹锦袍。
她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难过。
什么叫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承认她想他,她爱他。
她这段日子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以为自己是绝对洒脱的人设,不就是个男人么?
死了就死了。
他伤害了她那么久,临死之前,还想着要占据她的心,让她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样腹黑不要脸又心狠的男人,她干嘛要为他哭?
可她做不到啊,她想他,太想他了……
窗外竹影被凌冽的寒风吹得如人影一般晃了又晃。
从前她觉得上京太冷,北楚的后宫比北极还冷,宫城大道里的风都能杀人,她拼了命的想逃。
现在,她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一个人,还是冷,冷得心脏密密麻麻的疼。
“傅凛,你这个蠢货……”骂来骂去,也只不过一句蠢……
纪嫣然蜷缩在烟云殿的角落里,流着泪胡乱睡了一晚。
第二日醒来便受了风寒。
第三天就发了高烧。
一堆人围在她床前嘘寒问暖,她只是脑子昏昏沉沉无力的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便睡了过去。
接下来便是连续几天的发烧。
药也吃不下去,吃了就吐,灌也不管用。
她好似在故意作死。
谁骂她她也听不进去,南帝亲自到她床前喂药,也只是摇着头不肯吃。
“再这样下去,脑子就要烧坏了。”
她只听见有人在一旁毒舌,然后在内心偷笑。
因为她发现了发烧的好处,从傅凛死后,她就没有梦见过他,但最近她一病,倒是时常梦见他。
梦见了好多,先是梦见他们在小院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然后又梦见傅凛回了宫,还偷偷摸摸钻她的被子,用他的内力为她取暖。
还梦见他戴着面具,特牛逼特装逼特帅气的穿着夜行衣哄她吃药,她不肯,他还会拿着蜜饯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如此一来,她宁愿自己永远这样迷迷糊糊的病下去。
所以更加不愿意吃药。
说来也奇怪,她这个病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越拖那必定是会死人的,不落得个林妹妹吐血而亡的下场,也得脑子烧坏而亡。
可她非但没死。
还越来越清醒了!
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连对她进行联合会诊的林玉白和贺兰若都啧啧称奇,称她的康复乃是他们杏林界的一大奇迹,还扬言要解剖了她,分析一下她的特殊身体构造。
当是时,纪嫣然靠坐在床上,默默的翻了个大白眼儿,很是不悦的瞪着众人。
她不要痊愈好吗!这群垃圾!
然后趁众人不注意,又偷偷受了一夜的寒风。
她如愿以偿的病倒了。
病倒的当晚,先是林玉白摇头,“没法儿治,治不了。”
后是贺兰若摇头,“去死吧,回见。”
最后,夜深人静的栖凤宫里终于只剩下纪嫣然一个人。
她脑子痛得厉害,太阳穴跟针扎似的突突的跳,额头像是一团火在不要命的烧,她丝毫不怀疑,现在要是放一块牛排上去,能立马给煎熟了!
就在她病得十分痛苦的时候,她忽然感觉一只温凉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一阵令人舒服万分的沁凉随之而来。
她猛地抓住那只手,迷迷糊糊道,“阿凛……”
第二天,纪嫣然睁开眼就看到傅明珞那张肖似傅凛的小脸,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趴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儿子。
她心口闷闷的痛了痛,嗓子沙哑的可以,“珞儿,怎么了?”
纪明珞,不,现在该称傅明珞了,男孩儿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娘亲,别再病啦,再病有人就要生气了。”
纪嫣然那时病还没好,不知道她儿子这副浑然看笑话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扬起手想摸摸儿子肉肉的脸,但因浑身无力而作罢。
算了,喉咙太痛,嗓子嘶哑,管他谁会生气呢,还是好好睡觉吧。
儿子什么的,都是浮云,梦里和她的阿凛约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