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薛如意安静地坐在灯下,手中是一件未完成的小衣裳,一旁的花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你要是困了就去睡吧,我这边没剩多少了。”薛如意头也不回地对花俏道。
“不困。”花俏嘴硬,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把因那一个哈欠而溢出的泪花又逼了回去,深吸了口气,重新捻起绣花针,对着一件孩子的衣衫瞪着眼睛。
薛如意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嘴角挂了一丝笑意,平淡温和。终于,将最后一针收了尾,薛如意将那巴掌大的小衣服抖了开,端在自己眼前看了看,很是满意,搁了衣衫,薛如意撑着腰站了起来,而她身后,花俏早已用头抵着木桌子睡了过去,薛如意摇了摇头,将花俏手中还捏着的绣花针拿了下来搁在一旁,将她的头放好,又给披了件衣服,这才轻着步子出了门。
山里夜晚的风是冷的,薛如意深深地呼吸着,头顶的月亮被一层淡薄的乌云遮挡着,透漏着一层凄冷的光芒,肚子越来越大了,薛如意走的有些吃力,做了半夜的衣服,说不累那是假的更何况她还怀着孕,轻轻地捶着自己的后颈,薛如意一不留神发起了呆。
月色朦胧,照在她有些丰腴的脸颊上显出了一层柔和,猛地,薛如意轻轻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又是七夕了……”
“啪嗒”蓦地,围墙外一道轻弱的声响传来,薛如意微微皱眉,小心地站起了身子,警惕地望着那堵围墙,山野寂静,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只有蝉鸣,薛如意分明听到的是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墙外有人!
一手撑了小院子中的石桌,一手悄然入怀摸出那随身不离的银针,她没多少工夫,但凭着银针入穴,还是有些自保的能力,只是如今她大着肚子,却不知若当真是刺客,她要如何应对了。
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墙外再有动静,薛如意不禁有些皱眉,但心里却不敢放松,只是小小地挪着步子后退,然,直到她进了屋子,那墙外之人都始终不曾露面,这让薛如意松了口气,但同时又多了几分疑虑。
若说那一日是巧合,那接下来的几日,薛如意便十分确定墙外有人,每到夜晚,不管她何时开窗,都有被人偷窥的感觉,但仅仅是一双眼睛,却没有任何动作,一来二去,薛如意也任由他去了,只是没到夜里,总要将房门都关好,早早地熄灯入睡的。
“小姐……今日也不做了?”望着一箩筐的针线,花俏很是纳闷,以为自己那日做活的时候睡着了惹了薛如意生气,但仔细一看又似乎不是,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薛如意亦是看着一箩筐的衣衫无语,她早起要做早课,虽然身怀有孕,主持也相当照顾,但该她做的活她一样都不会少。上午打扫庭院,因着笨拙的身子,所以行动慢了很多,但她丝毫不介意,总是要自己做完的,花俏抢了几次也不成,只得由着她去了,如此一来,孩子的衣衫都只能搁在晚上做了,可这几日围墙外的异动又让她搁置了……
“做!”一咬牙,薛如意挑亮了烛火,拿起了小筐子里那未完成的肚兜,一朵半开的芙蓉刚绣了一半,翠绿的枝叶似乎还滴着露珠。
渐渐地,那被人窥探的感觉再次强烈的袭来,薛如意本是暗自劝说着自己不要在意,奈何,那眼神太执着,终于,连后知后觉的花俏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四顾相望之后,特意瞅了瞅开着的窗户,待对上一双溢满了痛苦的眼睛之后猛然醒悟,又扭头看看自己的小姐,手下的针线已经乱了,连着出了好几处错误,花俏默不作声地垂下了头,但嘴角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勾起了笑意,可还不待她笑完,便猛地听到一声钝响,薛如意将手中的东西扔进了针线筐,猛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小姐……”花俏喃喃,然,只一个错眼之间,再去看那围墙外的树干,已是空无一人了……
“你出来!”门外,薛如意撑着后腰,怒火腾升地看着空荡荡的围墙,许久,却无人应答。
她冷笑一声:“怎么?堂堂大齐九五至尊原来是个缩头乌龟!”
可,还是没人应她……薛如意一口气堵在胸口,恨得咬牙,恶劣地勾了嘴角,一手撑着石桌,哎哟一声便渐渐地滑了下去。
还不等她落在地上,一道白影便飞快地拖住了她的身子,薛如意却反应灵敏地一旋身子躲开了那双手,下一刻,那一直躲着的人便明明白白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楚奕譞满眼的血丝,下巴上一片青茬泛滥,要多颓废有多颓废。
薛如意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看施主仪表堂堂,何苦做梁上君子?贫尼小院清寒,不曾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施主怕是找错地方了……”
楚奕譞只是渐渐地垂了头,如犯了错的孩子一般,紧紧地绞着自己衣摆上的流苏,额前的发丝也是散乱的,碎碎地垂在眼前,遮挡了那双星子般耀眼的眼眸。
薛如意再要开口讥讽两句,却看着楚奕譞这般模样,顿时失了兴趣,意兴阑珊地转了个身子,托着腰想要在石凳子上坐下,却不料被一双大手猛地扯住。
一天的劳累和此时的气愤,让薛如意顿时火大了起来,甩开那双手转过身低吼:“做什么?!这是我的院子,这石桌石凳都是我的!难不成我连坐都坐不的了?!你管天管地,连这个你都要管不成?!你若真想管,你后宫佳丽那么多,想让你管的数都数不过来……”
然,等到薛如意高声叫骂了一阵之后,却发现楚奕譞一点生气和还嘴的意图都没有,却只是结了衣带,将外裳褪了下来,叠好了铺在那石凳上,局促地看着叉着腰的薛如意。
薛如意冷眼望了望,那白色的衣衫依旧是绣了墨竹的,淡淡的梅香混了一股酒味传来,让她微微蹙眉,挑起眼皮看了一眼楚奕譞,抿了唇,但怎么都不肯再坐,只是一经儿冷笑:“你当这是寒冬腊月?如今可是盛夏!”
楚奕譞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低声道:“太,太烫……”
“什么?”薛如意皱眉。
“凳子,会太烫……”楚奕譞垮了双肩,指了指那铺着他雪白外裳的石凳。
薛如意顿时心中有些酸涩,她明白他说了什么,盛夏白日里太阳毒,这石凳被晒了一天了定然是烫的……
沉默,一时在两人之间蔓延,薛如意滔天的怒火一瞬间熄了下去,然胸腔里却慢慢腾升了一股酸涩,何必呢,又……何苦呢……
看着薛如意长久的沉默,楚奕譞的心顿时慌张了起来,天晓得他来偷偷看她鼓了多大的勇气,当她在墙内挖苦的时候,楚奕譞在围墙外紧紧地贴着,心中酸涩却又奇异的甜蜜,因为不管是叫骂还是嘲讽,那些话,都是她对他说的……他,他其实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意儿……”楚奕譞小声地喊她,薛如意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不由得沉到了谷底,一双眼睛也渐渐地黯淡了下去,抓着流苏的手更是攥的死紧,额前紧张地出了些汗……
“以后,不要再来了……”
楚奕譞的手蓦地松了,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听不明白薛如意的话语一般,不动,也不说话。
薛如意却依旧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楚奕譞:“等再过两个月,孩子生下来了,我会将他送进宫的,皇上还是不要再来这里好了。”
楚奕譞嘴唇张合了两下,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话,眼睛更红了,只是握紧了拳头死死地咬了牙。
“这里毕竟人烟稀少,皇上若再有个闪失,皇后娘娘又不在身边,怕是没人再出手相救了。”薛如意颇有些恶劣地欣赏着楚奕譞的狼狈,“哦,或许也不一定,说不得会有比皇后娘娘更美的姑娘在等着救皇上呢……贫尼果然该死,这点都没想到。”
“够了……”楚奕譞气虚,颓然地想要打断薛如意的话,那些话如同针刺一般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房,让他再次腾升了那股几乎灭顶的愧疚,乞求地抬头望着薛如意,希望她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让他这般伤心。
可抬眸间,却只看到了她眼中的冷漠和疏离,看到了她的嘲笑和报仇般的快意,这让楚奕譞觉得撕心裂肺般的难受,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如仇人一般针锋相对,他妥协了,想要道歉,想要服输,却赫然发现……她已经不允许了,或者说,她已经……不在乎了……
“不能,不能原谅我吗?”楚奕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皇上做错什么了吗?”薛如意脸上表现出了诧异,似乎那样的不解和震惊。
“别这样对我,意儿……别这样……”楚奕譞恨不得揪扯自己的头发,看着眼前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孩儿,他惊恐难耐。
于是,薛如意如他所愿地收敛了脸上那副虚假的表情,只留下了冷漠无情的眼睛:“你说过不会负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楚奕譞胸口再次闷疼了起来,可他却强撑着,只希望得到眼前人的原谅。
“奕譞……”薛如意叹息了一声,苦笑,“你能说对不起的时刻已经过了……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对你,已经再没有奢望了,我们,回不去了……”
“意儿……”
“你回去吧,我已经不再值得你浪费时间了。”薛如意越过他朝着亮了灯火的小屋走去,背对着他的小脸上,再没了针锋相对的犀利和嘲讽,只剩下了满布的悲伤。
“别走……”擦身而过之际,楚奕譞不甘心地拉住了她的手,入手生涩的棉布衣料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忍着拥她入怀的冲动,楚奕譞深吸了口气,“我让小雨出宫了……没有,没有皇后了,意儿……”
“与我何干……”猛地挣脱楚奕譞的钳制,薛如意背对着他冷冽的出声,“我说过了,若你负我,我变绞了头发出家,我做到了……你呢?奕譞,你还不明白吗?你我已是穷途末路,只能分道扬镳了!我已是出了红尘之外的,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我不要!”猛地转回身,楚奕譞眼眸间有些疯狂的星光,死死地攫住薛如意低喝,“我不要!我不准!你必须回到我身边!”
薛如意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轻轻地开口:“奕譞……回去做什么呢?再给你伤害我一次的机会吗?”
疯狂瞬间从他血红的眼眸中退却了,徒留下绝望蜿蜒而来,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楚奕譞似乎被逼到了死角:“意儿……我再也不会了……意儿……”
“要我如何信你啊……”薛如意轻声笑了笑,“你说过绝不负我……结果呢……呵……奕譞,那时候我只剩下你了,可你也离我而去了……带着你的誓言,离开了我……”
“那是,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不爱我,以为你只是报复我……为了薛如归还有,那个我们无缘的孩子而恨我……意儿……”楚奕譞从没这么低声下气过,他一向冷漠,邪肆,却在这个女人面前剥离了所有的骄傲,只是因为不想失去她。
“所以,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薛如意微微侧头,嘴角带了点点笑意,却让楚奕譞觉得愈发寒凉,“因为你自己都知道你的那些所作所为是有多么的不可原谅……不是吗?你为难了我,却在心底埋了猜疑的种子,等着它生根发芽……就算今日我跟你回去了,那日后你又怎么会忘记今日的委曲求全?你难道不会再以为我跟你回去只是为了报复你吗?”
“我……”楚奕譞顿时发现,他所有的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如意吃力地拖着后腰慢慢地迈进了小屋却只能站在原地,迈不动一步……
“小姐……”花俏担忧地看着薛如意平静无波的脸,再看一眼院子里被绝望淹没,一动不动的楚奕譞,心里焦急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虽然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花俏从楚奕譞的表情看也晓得定不是个好的结果,再看薛如意却是一脸的平静无波,让她想问什么也打不开口,只得作罢……
楚奕譞在业德庵听了很久,久到花俏在薛如意的打发下要去睡了,仍不见他离开,虽有心帮楚奕譞,花俏却也知道薛如意的脾气,她若出手帮她,明日怕是就会被薛如意卷了铺盖卷儿送出业德庵了,无奈,花俏只得硬着头皮从楚奕譞身边走过回了自己的小厢房。
薛如意径自熄了灯烛,不再理会楚奕譞,她需要休息,充足的休息,这样宝宝才能好,原以为这一夜她会辗转难眠,却不料,这是她从与楚奕譞大吵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原来发泄出来是这样的舒坦。
不知道楚奕譞是几时回去的,薛如意也不在意,日子依旧平淡地过着,而自那日起,楚奕譞再也没在业德庵出现过,偶尔薛如意会听到围墙外的响声,但依旧不做应答,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两个月的时间似乎之势一眨眼的功夫,刚入了秋,山上有些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没有花朵映衬的山野也并不寂寞,树叶五彩斑斓地渐渐转变了颜色,晨起的时候,薛如意已能呵出白气了,衣衫也渐渐地厚了起来,她的腰围已是粗的吓人,让花俏一度担忧不已,倒是薛如意自己没什么,沉寂的脸上也渐渐地多了点笑容,她虽然每日自己把脉,但也从不拒绝沈御医的诊断,只是随着产期的将近,那两个产婆每日都要来问候倒显得有些罗嗦和厌烦了。
“小姐……沈御医来了……”门口,花俏刚进了院子,便看到薛如意煞白了一张小脸,痛苦地弯着腰跪在了石凳边,已是一头一脸的冷汗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