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该就寝了。”明晃晃的宫殿,恭敬的宫人,我的一生都与这些为伴。
可是,为什么,我偶尔会觉得神思恍惚,好像——忘了什么。
“皇上,可是要到月贵妃哪里?”
月贵妃?我想起来了,那个清清淡淡的女子,我很喜欢她,可是我总觉得,她的眉应该再飞扬一点,她的唇应该再柔软一点,她的眼神应该……应该怎么样呢?为什么我突然会忘了呢?
视线宫殿的一角,那里挂着的是皇后才能穿的礼服。那件衣服实在漂亮,可是,我却觉得,世间没有哪个女子能穿得出它的韵味来。每每看到它,我就会挪不开视线,可是当我深深去想的时候,却是空茫一片。
并不是全然的空茫,偶尔,我会有几丝飘忽的感伤,或者几丝难掩的怨恨。
我最宠爱的月贵妃曾经暗示多次将那礼服赐给她,有时我也动了这般的心思,可是,始终没能心甘情愿的给出去。
是的,我的**中,有许多妃子,却没有一个能当我的皇后。
起身整了整衣袖,正是夜凉风轻,红幸树林中怕是美得惊人吧。有时候,身心实在疲累,我便会去那里坐一坐,或者喝两杯小酒,看那红银叶在月辉中熠熠发光。
真的很美,却美不到极致。
“皇上……”宫人匆匆跟在皇上后面,不明白今日的皇上为何如此反常。
春花秋月随风逝,冬雪不改年当时。
今年的冬,似乎格外的冷。
这青砖石路,为什么会越来越黯淡?这些我幼时最爱看的红幸花叶,为何竟生出了忧伤?
心,骤然揪痛。
“皇上,太后……”老宫人看清前面的人,忙说道。
我皱了皱眉,道:“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都下去了,我慢慢地走过去,心里烦闷。
太后并没有客套多久就开始旧事重提:“皇上,骆家一门忠烈,骆大人为国捐躯,即便骆家不该受到皇恩,也不能被如此对待。这让天下人如何看皇家!”
我对这个生母似乎并没有多亲情,我对她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小时候,父皇看向一个华美女子的背影时,一脸的忧伤和阴郁。那个女子是美的,美到父皇为她神魂颠倒,可我却知道,她的心是冷的。她从不曾对父皇笑过,自然也不会对我笑。
可是这些,都没关系了。当年如此高傲绝情的女人,如今**中权柄通天的太后,只能一日一日的来求我,求我放过骆家。
呵呵。我笑了。
骆家啊,让我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如此看不惯骆家,然后慢慢将他们赶出朝堂的呢?是因为骆贵妃摘了红幸叶饰于头上,刺了我的眼?还是她私自穿了那件衣服,破坏了我的想象?不管如何,自从骆一亭失踪之后,我对骆家,便没什么情分可言了。而且,骆家的势力如此之大,我如何能放过他们?所谓帝王心术,此消彼长,说起来,也挺没意思的。
可是,尽管没意思透了,我却要一日一日的坐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耗费每一滴生命与他们周旋。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是金戈铁马,是挥斥方遒,是万里河山与君共,是千秋万岁威名扬!我的血液中天生流淌着征战的因子,我很早之前就想过自己的生命一定不能消耗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而是要挥洒在浴血搏杀的战场上!
对了,我总觉得,我在征战的时候,旁边应该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可以很柔弱,也可以很坚定,可以与我笑谈江山,也可以为我更衣梳洗。
上次,在对战西方叛乱势力的时候,我曾闪了一下神。因为我似乎听到了女子的笑声,于是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一下,旁边却是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敢站在我的身边。不但不敢,也不能。
“皇上!”太后忍着气,但仍然提高了声音。
“母后。”我勾唇笑了。
“皇上,骆贵妃对皇上一片痴情,一心一意为着皇上,那冷宫……那冷宫……如何是她的去处!”太后苍老了,她的脸上藏不住怒气。她根本不懂得**之中的残酷斗争。因为,她的一生太顺利了。她有幸得到了大祭司的庇护,这才有怀龙胎的荣幸。可是,她不安分,她不该不爱父皇。她是个不合格的皇后。
“是吗。”我轻轻的说。
“皇上……”
“骆贵妃恃宠而骄,私自毁了朕的红幸树,难道不该罚?”
“这……她只是顽皮……”
“顽皮?我朝历史上,也有个妃子因为顽皮,碰触了红幸树……让朕想想,她的下场……”
太后白了脸,她肯定知道那个妃子很快就被处死了,而且是用很残忍的手段处死的。下这道令的虽然是皇帝,可幕后的推手却是大祭司。如今,大祭司闭关多年,早就远离了朝堂,再不会回来了,而我也牢牢抓住了自己的权力,比之从前霸气狠绝了许多。
“皇上……”
“母后,您老了。**还有月贵妃在。”
说到月贵妃,太后脸上似乎更加难看起来。她向来不喜月贵妃,每每看到都要刁难一番。我虽宠爱月贵妃,却似乎很欣赏她在母后那里受了气,便来向我哭诉的模样,让我有一种异样的快感。可是,这些话,我是不会告诉她的。我也从来不阻止母后的行为。只要月贵妃活着,受点苦头,也是好的吧。
“皇上!那狐媚子懂得什么!不过是个平民之家,如何能有此天大的恩泽!”太后不服气了。
“是吗。此事就这样吧,朕想静一静。”说得久了,我也意兴阑珊起来。
太后满脸不甘的走了,我也总算可以清静清静了。
站在一棵红幸树下,抬头往上看。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
“那主干上面连着枝叶的地方,是不是有两个缠扭在一起的树枝?”那是缠枝。缠枝一生缠在一起,彼不离此,此不离彼。
“我……我看到了……”这个声音,我听到过许多次,说起来,月贵妃有时候说话会与这个声音相似。每每我发现,便会忍不住拉了她入怀,想要逗她说更多的话。可是,当她刻意去说,我又发现不像了。于是我便沉了脸推开她,自己走了。
传说中,红幸树的缠枝是一男一女变成的。他们为了爱情,不惜变成树枝,只愿生生世世纠缠。
这个故事,原本我是很喜欢的。可是近来,我却越来越品出之中的忧伤来。那红银叶,不像是祝福,倒像是泪。
民间早已没有红幸树,因为我不允许。而皇宫之中也只有这里才有九十九颗红幸树,这已是绝品了。
看着那些小叶子,我有些发愣。
“去请月贵妃。”我淡淡的吩咐着。
月贵妃很快来了,她披着一件红裘,映得腮若桃粉,煞是明丽。
“皇上。”月贵妃盈盈一拜,而我最喜她此刻的乖顺。
我拉过月贵妃,托着她的腰送到红幸树前,柔声说:“好看吗?”
“好看。”月贵妃身子动了动,我感觉得到她的紧张。
“喜欢吗?”我的唇凑近她的脖子,轻声问。
“喜欢。”月贵妃微有些情动。
我笑了。该是喜欢的。女子都喜欢的吧?那个女子……奇怪,为何我又想到那个不存在的人呢?是我入了疯魔吗?
“喜欢,便摘下来把玩吧。”我有意要把她抱高了,可是她却拼命挣扎,忽然双膝跪地,脸色苍白如纸。
“皇上,臣妾不敢,若臣妾做错了什么,请皇上明示,臣妾再也不敢了,请……请皇上怜惜,莫要将臣妾送入冷宫!”
看她慌乱发抖的模样,我难得的好兴致都被破坏了。
是啊,骆贵妃在冷宫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她怎会不知?吓着她了呢!
我微弯下腰,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带泪的娇颜。
“只是摘一片叶子,不会有事的。”我柔声安慰她。
月贵妃依然在颤抖。但我的手却慢慢收紧,眼底掀起了不容拒绝的冷意。
月贵妃流着泪,终于站了起来。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抱着她送到红幸树前,道:“你喜欢哪个,便摘哪个吧。”
月贵妃的身子不稳,手也在发抖,我不得不催她道:“快点。”真是毫无意境。
她颤了一下,热泪落到我的手上,湿湿的,凉凉的。
终于,她摘了一片红幸叶,想要下来,我却不放下她,让她转过身来。
她手上捧着红幸叶,那片小叶很快变成了银色,那颜色,果然像是泪呢。
“我要把最好的爱给最好的你。”我是说真的。
“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你在骗我。
“皇上,皇上!臣妾……臣妾好痛……”月贵妃期期艾艾的低叫着,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捏得她腰上生疼。
我突然不喜她的眉眼起来。
我冷冷一笑:“谁让你摘下来的?”
月贵妃大惊,哭得更是凄楚,可是我却愈加讨厌她,她怎能如此哭泣,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的神情才对!
我突然放上,让月贵妃跌坐在地上。
凑近了去,“放心,朕不会将你扔到冷宫之中的。”舌头尝了尝她的泪,苦的呢!
苦吗?给你万世的尊荣,你也不愿在我身边吗?谁给你的权利,让你用那样冷的眼看我!谁给你的力量,让你公然对抗我,忽视我!谁……!
挥退了左右,我毫不怜惜的扯开月贵妃的衣物,狠狠发泄着难以明喻的悲切和愤怒。如果不这样,我会恨得发狂吧!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难以尽兴!根本难以尽兴!为什么如此渴望还不能满足!既然这样,要她何用!
月贵妃已经昏了过去。我眼中阴沉不定,我静静看着她,为她拭干眼角的泪,再帮她穿好了衣服,笑了。
没有价值的东西,便没有存在的必要。特别是没有价值又扰人心智的东西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的宠妃,该换一换了。
“皇上……”有人轻声说了几句话。
“真的?”
“孙太医如此说的。”
我看了看怀抱中的月贵妃,皱了眉。
“宣孙太医。”
孙太医很快来了。他颇有些忐忑不安,想了许久,才战战兢兢的说:“龙胎似乎不稳,不过还可调养,只是……只是……”
“说。”
“不……不宜房……事。”孙太医声音很小,但我听见了。难为他一向说直话,这次也一样。
“开方子吧。”我转身出了月贵妃的寝宫。
真是清冷。我抬头看了看天,然后遥遥的望着红幸树林的方向,最后终于收回了目光,朝我的寝宫踱去。
许多事,其实早就注定。
次年,月贵妃产下龙凤胎,自己却因难产而死。我看着宫人给她穿衣描妆,心里空洞得可怕。
等宫人整理好了,我挥了挥手,坐到床边。
周围静默一片,我想起初见到月贵妃的时候,她那样冷冷清清的站在我面前,柔弱却倔强。但是进了宫以后,她就慢慢变了。
变了也好。都是该变的。我看着月贵妃妆容美丽的脸,轻声道:“这次,朕先放手。”
之后,月贵妃入葬,我下令一把火烧了红幸树林,为月贵妃陪葬。
再之后,便是永无止境的征战。我从不在意谁挑衅皇朝的威严,我甚至乐于他们这样的幼稚,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停的流连各个战场。
我眼前猩红一片,血肉横飞,哀叫声,怒吼声,钝器刺入皮肤声。我享受这些声音,它们能让我遗忘。
是谁,在那暖日下羞涩的微低着头,道了句多谢?
是谁,在斑斓的烟花下流泪,送上了红唇?
是谁,牵着我的手说绝不走开?
是谁,允了我相伴,一世一生?
又是谁,在阵前搂着别的男子,眼似冰霜?
又是谁,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若寒星?
还是谁,最后的最后,没有只字片语,只是留下一个背影……
原来,我忘了这么多。
谁的长矛刺入了朕的心脏?朕真的该走了。只是心脏的位置,那片小小的银叶,怕是……刺穿了吧?
真的是——太可惜了。
不过,也算是生,死,与,共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