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孩子, 穿着脏得发臭了锦衣, 或许那根本不是锦衣,只是没有做完的布匹。
他不会说话,甚至不会走路。
他是用爬, 穿过了回廊,才到了狗洞旁拿饭的。
所以他的膝盖全烂了, 长着难看的冻疮, 疮流脓了,血肉模湖地烂了两只腿。
那孩子要逃, 明月辉赶紧抱住他,“不许逃, 不许逃!”
“啊……啊啊啊……”孩子发出虚弱的叫声,两只手无力地想要抓住那一抔雪。
【这或许,是这孩子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吧……】明月辉想。
如果他没有遇到她,如果她没有闯进这个冷宫。
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孩子的脑袋,安抚他的情绪,“别怕。”
“啊……啊……”
“别怕, 我不会害你的……不要害怕我……”明月辉的披风毛茸茸的, 是上边才发的兔毛披风。
制衣局的福利还是蛮好的,这样的披风,可以保一名劳动力在这个风雪天不死了。
她脱下了披风,细细裹着那个孩子,“我呢,叫做梓宣。”
“我说了我的名字, 以后我们也算认识了吧。”
“今日,是元宵呢,我给你带了可好吃的饭菜……”说着,取出食盒里热乎乎的新饭菜,“我们可以过一个很好的元宵节了。”
那孩子的眼睛黑碌碌的,就这样瞧着她,安静下来,瞧着她那一张干净清秀的容颜。
……
明月辉所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间,万家灯火的元宵。
一人立在雪地里,城楼上,瞧着城中的灯火煌煌。
少年穿着铠甲,身后藏着整个天下的孤寂,他以手接了一片雪花,“鸭子。”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看看洛阳的元宵节吗?”
“现在的你,可否看到了?”
他的肩膀抖动,一张俊美非凡的脸仰望着夜空。
云皇后挟持了他的鸭子,如今生死未卜,那人只教他为其卖命,可他不知……到底是否在为仇人卖命……
“我想你……”少年喃喃道。
一粒冰凉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额头,他拢起嘴,大声喊,“鸭子,我想你!!!”
我好想好想你啊……
……
明月辉从此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就是给冷宫里的孩子送饭,教冷宫里的孩子说话。
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梓亭。
梓亭总叫她不要去了,说那个孩子的眼睛好可怕,像一只狼崽子。
“就算是只狼崽子,也是只没有牙齿的小狼崽。”明月辉安慰梓亭,她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心底的野心,总有一天,会将她吃干抹净。
明月辉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了,没想到,有一日,这样的平静被一个少年打破了。
……
这是春天的某一个时候,万物复苏,山茶、海棠、桃花都开了。
明月辉拿着绣绷跟几个小姐妹在院子里刺绣,草长莺飞,云低风清。
“快去,快去看啊!!新来的执金吾,新来的禁军统领!”几个宫人跑来,大声喊道。
小姐妹们如同鸟儿一般,放下绣绷,提起裙子便往外跑。
明月辉不想动,反正来了什么人,都不关她的事,她考虑的问题是,今日能不能从御膳房多顺一碗鸡汤走。
那孩子的衣服上,绣了一个【沅】字,明月辉就叫他阿沅。
阿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想多给他补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谨小慎微的她,对一个冷宫中的孩子,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这样的同理心,使她生平第一次勇敢。
蓦然间,她的手腕被握住了,“梓宣,不去看看吗?”
是爽爽快快的梓亭,她有好事,总是忘不了明月辉。
“执金吾有什么好看的?”明月辉不懂,就是在宫城里巡逻的禁军统领罢了。
“你可不知了,这一次陛下新招了一批禁军,这些禁军除了地方豪杰以外,大多都是前来历练的世家子弟。”梓亭笑语盈盈地为明月辉解惑,“你可知我们宫人的出路拢共有几条?”
明月辉呆呆看着梓亭,摇了摇头。
“要么一直做宫人做女官老死宫中,找个太监对食,或者运气好点,被陛下宠幸升了份位。”梓亭悄悄凑到明月辉耳边,咬耳朵说着贴心话,“现在陛下这个样子,怕是不会宠幸我们了。”
明月辉差点没笑出声,梓亭竟然敢跟她说这么大不敬的话,是真的把她当好姐妹的。
如今的皇帝是个痴儿,而且现在完完全全被云皇后把控了。
无论是上朝还是批改奏折,都是云皇后一手把持。
不要说临幸她们了,就是走出太极殿,怕是也办不到。
“要么等二十五岁出宫,不过到时候便是老姑娘了,听说也不是很好嫁人。”梓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不过现在,去勾搭一名世家子弟,宫中气氛很宽松,若是那名世家子弟真心爱重你,便能向管事的娘娘乞一个出宫。”
“我们虽不能做人正妻,可到底是宫中出来的,一个妾室还是能够的,若是那些小家小族,说不定还能混个贵妾当当。”
梓亭已经在畅想自己美好的未来了。
“梓亭,我连记忆都没有,未来的事,也从未肖想过。”明月辉笑着摇了摇头。
她总觉得,她的过去,有一个人在等着她,她得回去找那个人,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勾搭一个男人算了。
“肖想什么啊……咱们这一次除了那些禁军,主要是去看执金吾大人。”梓亭拉着她不放手,“你可知,谢家子当上了执金吾,陛下赐他掌管南北两军,也就是宫禁与城禁,这么大的权力,可是本朝第一着。”
“你听过嫁人当嫁谢家子吗?”
明月辉连记忆都没,怎么会听过这些传言。
“那是谁?”她问。
“麒麟客,谢奇。”明月辉永远记得这个早晨,梓亭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熠熠发光,“十三岁征战沙场,为大梁收复了南越立下汗马功劳。十六岁上东山与闻名天下的渚淮先生比学,先生扫榻相迎、自愧弗如……”
明月辉听着,渐渐明了这是一个六艺惊绝、文武双全的人物。
小小年纪,已是世家中最为才惊绝艳的人物了。
这一次陛下一纸诏书,把他调了回来,给了个执金吾的官儿。此举着实方便了一众想要看麒麟客谢奇的小女郎们,京中的待嫁女,与待嫁女的母亲,这一次可以说是都出动了。
“咱们虽是配不上那天边的谢奇,看一看总是允的吧?!”梓亭手指一揩鼻子,做了个很古灵精怪的动作。
“走啦走啦……”
“能不能不去呀……”明月辉说得小小声的,可她知道,反抗无用。
……
结果那一天,她只看到了个谢奇的后脑勺。
她第一次发现,后宫,原来有这么多人。
大家人挤人挤人,就好像御膳房大厨篓子里缺水的鱼,明月辉只得紧紧拽着梓亭的手,才能不走散了。
她趴在宫墙边上,看着演武场上的身影,远远的,有些模湖。
都是些英武少年,她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麒麟客——谢奇。
忽而一声号角,一名白衣少年背着手,从侧位走上演武台。
那一瞬间,明月辉觉得自己耳朵都聋了,原来传说中掷果盈车的传说是存在的。
忽然间,她又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尖叫之声。
她侧目看去,原是那阶梯处的一名少女被生生挤得掉了下去。
原本她的同伴是拉着她的,但是场面太过混乱,还是掉了下去。
就在那时,少年一个掠身飞来,恰恰接住了少女。
那少年白色劲装,高挑身材,漂亮至极的好身手。
他站在阳光下,阳光都好像独独偏爱他。
全场又是一阵抽气声,紧接着,演武场那边的少年开始一片叫好。
明月辉眼睛颇好的,她甚至还看见了被救少女脸上的红晕。
那少女就像是被老天爷挑中的幸运儿那般,那一刻,好像是她和那天神一般的少年的故事开始了一般。
而明月辉,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
直至那日回去之际,梓亭还在骂骂咧咧,说是那女郎是故意掉下去的,这样才有机会被被谢奇所救。
明月辉也只是附和着,她觉得谢奇这种人离她实在是太远了。
她会偶尔想想,这个叫做谢奇的少年,一定是只顶顶自恋的男凤凰吧,毕竟有这么多少女恋慕着她。
……
后来她又听梓亭说了些八卦趣事,说是又有好些个出挑的宫人,接着在谢奇面前摔倒、落水、甚至从高空掉落来吸引他的注意。
梓亭把那些人都看做了妖艳贱货,不过梓亭最看不来的,还是要属那日那个被谢奇救下的少女。
据说那人只是司珍房的二等宫人,从此之后,竟还腆着脸皮向谢奇送了几件物什。
新鲜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梓亭口中的故事,渐渐还多了世家女郎的参与,自从这些八卦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发展过后,梓亭也无暇顾及司珍房的那名宫人了。
仿佛那名宫人只有那一瞬间的高光,后来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然而默默无闻的明月辉却清晰地收集到了一些大家都没注意到的事实。
比如说谢奇最初救的那名宫人,被发现偷盗司珍房的一件珠宝,被施以宫刑,打入了掖庭,后来再也没听到过消息了。
比如说一些想要引起谢奇注意,特别出挑的宫人,都在不同时期,因着不同的原因犯了事,消失在了重重宫门之后。
云皇后大肆吸纳民女进宫,宫里每天都会有新的人,大家都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可明月辉却一件件地发现了。
她不再觉得谢奇是只男凤凰了,而是一条吃人不眨眼的毒蛇。
只要碰过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她更加小心谨慎了,决心不该凑的热闹,坚决不去凑,她得一辈子避着这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