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阿奴的钱还是蛮多的, 阿娘给的, 爷爷给的,还有大夫给的。
阿娘和爷爷的钱都存在银号里,以前被抢走的, 只有极小一部分。
沈家那偌大家产,早被敏锐嗅到危机的老爷子悄然转移了大部分, 他找到相熟的银号, 抵了不少值钱的古玩器具,为孙子孙女铺好了后路。
那些钱就存在银号中, 那银号的老板是爷爷的挚友,承诺用爷爷这笔钱来购置铺面、运作生意。
阿奴每月下山一次, 都会去那间叫做【明远银号】的分号询问。
只需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好暗号,那里专门的人便会提供铺面详细的收益情况。
阿奴虽小,可他足够聪慧,已经知晓了爷爷那好友是个靠得住的。
那老板用爷爷的银钱投资了很多江南铺面,听说在建康和会稽,那里有半条街都是爷爷名下的产业。
经常下山的阿奴有一次看到街上办嫁娶, 新嫁娘坐在轿子上, 队伍唢呐唱喏不断,后面有人抬着一箱箱红木鎏金的箱子。
有好看的童男童女花了猴屁股一样的胭脂,在人群中洒铜钱,大家哄抢着祝福。
那条街很长很长,又要过红药开得正艳的桥。
阿奴从未见过这样盛大又喜庆的仪式,抱着采买的货物痴痴跟了一路。
“他们在干什么?”阿奴问旁边的人。
那人正在哄抢铜板, 根本没看阿奴的样子,随口说道,“首富家办喜事,秦家千金召婿入赘呢!”
阿奴立在那儿,想了半天,才“哦”地一声。
原来是书本上说的嫁娶。
“那他们抬的一箱箱的是什么?”阿奴又问。
那人欢欢喜喜捡钱,也没在意这种土包子,“那是嫁妆啊……嫁妆越丰厚,新妇的地位就越高。”
阿奴这才知道,原来嫁妆的多少,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女人后半辈子过得好不好。
于是他把那些铺面偷偷转到了鸭子名下,这些都是她以后的嫁妆,他一文钱也不留。
男子汉,本就要自己建功立业。
他相信,凭借他的一身胆识,能为他的小鸭子再挣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哥哥……你怎么还不睡?”明月辉半夜渴了,想喝一点水。
结果一睁眼,发现阿奴撑着脑袋在看着她。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了,听马车车夫说,还有半个月,就能到幽州了。
那里北靠鲜卑北魏,西临龟兹胡羌,胡汉融合严重。
明月辉的话打断了阿奴的思绪,阿奴一刮她的小鼻子,“可是渴了,哥给你倒水。”
他爬起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壶里的水端过来。
明月辉咕噜噜喝完了,又重新阖上了眼,“哥哥你快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要是我下次醒来还没见哥哥睡,哥哥就是小狗。”
她睁了一只眼睛,偷偷瞄他。
阿奴嗤嗤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睡觉吧,小冤家!”
待明月辉睡了,阿奴还没有睡,海棠花伸进了客栈的窗户,他透过一缕月色静静地观察她的容颜,她肉嘟嘟的脸蛋。
那样纯美,那样易碎。
他想,她以后真的要嫁人吗?
他可以凑到足够的嫁妆,可万一她嫁的那个郎君以后欺负她怎么办?
而且一想到以后鸭子有一天会离开他,他就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要不他随她一起嫁过去吧……
还是……他干脆就入赘她家得了,反正他们也不是亲兄妹,不是么?
这样他就可以一辈子都护着她了。
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少年,又长居山中,不通人情世故。
他还不懂嫁娶的意义,仅仅只是埋下了这粒种子。
他想娶鸭子,这样,他们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这一生都不会分开了……
……
越往北方,视野越是辽阔。
这里的风都带有昂首狂歌、潇洒舒畅的味道。
这里的女郎也不像南边那么保守,皆是方便易行的胡服。
这里也同样没有人用看怪物的眼光去看待阿奴,这里的人大多五官深邃,一看便是鲜卑或者胡羌的混血,甚至很多胡人堂而皇之地在路上走。
本来一路上,阿奴都把车帘拉得严严实实,可一到了幽州地界,越往北边靠,他的心情便越是开阔。
“小郎君,再往西走五十里,就是雁门郡了。”车夫笑呵呵地说道。
“听说那儿,可热闹了。”阿奴也很兴奋,朝明月辉比划,“胡人与汉人混杂的市集,既有汉人的丝绸、茶叶,也有胡人的牛羊奶酪、动物皮毛,还有来自西域神奇的宝贝。”
“哥哥,谁跟你说的?”明月辉歪着头问他。
阿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阿娘。”
明月辉一下子噎住了。
阿娘,那个被闵氏棍棍打死,然后一刀刀剁下来喂狗的胡女阿伊娜。
那个阿奴亲眼目睹其死亡的至亲。
这个女人是恒更在阿奴和明月辉之间永远的坎。
明月辉不知怎么办,只好扑向阿奴,软软的小身子裹紧他怀里,两只白白嫩嫩的双手努力环抱住他的腰身,“哥哥有鸭子,哥哥有鸭子。”
阿奴感受着这个小小的存在,他以为鸭子肯定是不知道的,她只是以为他在因没了母亲而伤感。
他想,鸭子可能就是上天对她的补偿吧。
他搂住了鸭子,闭上了眼睛,那这个补偿,他也就接受了吧……
他其实一直恨着的,可鸭子软软的身子伏在他胸膛的时候,他又不那么恨了。
……
两人到了雁门郡后,阿奴在临近城郊的街市置办了一处房产。
带着明月辉好好生生逛了一次胡市,就像补偿她数年来的破衣褴褛一般,置办了拿都拿不完的小衣服、小裙子。
“哥哥,这个这个,我要。”
“哥哥,这个,我也要。”
“哥哥,你觉不觉得这个特别配鸭子?”
明月辉左手拿着麻布做的小老虎,右手举着泥捏的小仙女,嘴里还含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像个女王一样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阿奴就在后面,提着数不尽的纸包裹,乐呵呵地被她支使着。
“诶,小伙子。”有个卖烤胡饼的大叔叫住了他。
阿奴忙不迭地用嘴叼出钱币付给大叔,“大叔接住。”
大叔笑呵呵接了钱币,又凑到阿奴跟前,“那小女郎怕不是郎君的妹妹吧?”
阿奴抬头,讶然地瞧了他一眼。
“你俩一点也不像,老实说,那小女郎是汝之童养媳吧?”大叔抹了一把胡子,爽朗笑了起来。
阿奴湛然异瞳一睁,反应过来胡子大叔是什么意思了,一张小小的脸瞬间通红。
就像有什么心事被戳穿了一般,他学到一个词:
童养媳。
鸭子算他的童养媳么?
阿奴不知道,只是那天,他逃也似的跑离了这个摊位,以后行路之时,总是避着那说话口无遮拦的大叔。
……
阿奴买的是一个二进小院子,院子里正巧有一条沟渠,活水源源不断地流过,阿奴便就着沟渠,在院子里种了花草。
又从商贩那里要了些蔬菜的种子,开辟了一块菜地。
置了一些牛崽猪崽来,一切都和当初山中之日类似。
饶是风沙中雁门郡,也被懂生活的阿奴过成了丰饶的南方山林。
阿奴与明月辉也认识了不少佃农邻居,这里民风淳朴,从不以诡异的目光看待长相特殊的阿奴。
甚至还有佃户家的女儿,大胆又害羞地塞给他做好的荷包锦囊。
阿奴每每不明所以,见明月辉喜欢,便丢给了她把玩。
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幸福极了,除了阿奴得知投军须得住在军营,不能照顾鸭子,所以暂且放下了这一想法外,其余都是美滋滋的。
明月辉满以为,阿奴坎坷的人生,到这里就此一帆风顺了。
然而有一天,那佃户家悄悄暗恋阿奴的女儿哭啼啼地跑了来,说是田地那边出了事,叫阿奴去看看。
阿奴每日在院里练武,那小女郎时不时爬过墙垣来偷看他,自是知晓他武功了得。
阿奴正在下面,听闻出了事,连忙将那碗香喷喷的阳春面端上桌去,又去卧室摇醒了正在睡大懒觉的小鸭子,便抽了一匕首藏在袖口,跟着那农家少女走了。
明月辉醒来过后,就像往常一般,懒洋洋地走到厅堂,吸溜着阿奴做好的阳春面。
这一天阿奴就像过去的很多时日里一般,喂好了小鸡小鸭,小猪仔小牛崽,又给花草与菜园子都浇好了水。
明月辉享受着阿奴做好的一切,一个人坐在厅堂门槛上打着络子。
快到阿奴十一岁生日了,她答应了阿奴,送他一个自己编的礼物。
她以为以阿奴的武功,是不会出事的,这些年他已尽得她的真传。
可是那一天,从早晨等到正午,从午后等到夜晚,阿奴都没有回来。
明月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直到月上中天,那叫去了阿奴的农家小女郎才忐忐忑忑地过了来。
“鸭子妹妹。”小女郎满头大汗,眼睛还是红彤彤的,上面闪烁着亏欠又愧疚的光芒。
明月辉小小的身子从厅堂门槛上跳下来,她刚刚吃了一些胡饼,已经不是那么饿了,“小蝶姐,我哥哥呢?”
“阿奴哥……阿奴哥……”那名唤小蝶的女郎支支吾吾,眼中的眼泪又积聚了起来。
“你说啊!”明月辉急了。
“阿奴哥被官兵抓起来了。”小蝶闭上了眼,眼泪刷拉拉流了下来。
“他为什么会被抓起来啊?”明月辉不明白。
“莫家私兵才踏我们的苗,说莫大爷说了,这片地归他管,让我们种桑。”小蝶豁出去了,大声把事情说了出来,“可鸭子,连你也知晓,雁门的土哪里能种桑呢……”
原来雁门郡又来了一批想挣军功的世家贵族,其中有一皇后母家的旁支。
这莫家子一来,便占了当地乡绅好几百亩地。
他听说丝绸交易在这里非常吃香,便强迫下面的佃农种桑。佃农们的苗早已长出来了,且雁门的气候哪里能种桑?
这不是不知稷黍的世家子乱指挥么……
于是莫家子便派了莫家私兵来,将佃农们的田苗踩踏殆尽,强迫他们不得不种桑。
“阿奴哥为了替我阿爹他们出头,把莫家的私兵给打伤了,那洛阳来的莫大爷可是好惹的,是皇后娘娘的亲眷呢……阿奴哥……阿奴哥怕是凶多吉少了……”
小蝶的声音渐渐寥远。
明月辉有点天旋地转,这可怎么办,如今的她不过一六七岁的小女孩,如何能做到将阿奴哥哥从重重关卡的官府救出来。
想到这里,她心底生出了一丝对眼前小女郎的厌恶。
作者有话要说: 好累,狗子终于更新了,明晚继续~!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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