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照影看来,季槿还是太嫩了。
也是,他才十七岁呢,又要学领兵打仗,又要习武读书,还要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人情往来、官场交际、安抚百姓……
这傻小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天生心眼大概比正常人还要少一窍,却在这个年纪承担了这么多。
柳照影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们孤儿寡母该有多少不易。
她的表情柔软了几分,对季槿道:“我会替你看着白流霜,她的话要套出来并不需要花多少工夫。”
季槿听她这话,反而就有点不知所措了,眼神躲闪地:“你、你先下去吧,这几天别,乱跑。”
又凶巴巴地补充一句:“你也不算是我请来的客人!”
柳照影自然是无法回到自己原来的小院的,但是第一次住在自己家中的客房里,却是有种不一样的体验。
走了那么多路,离开这么多年,却终于回家了。
这是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随后几天,季槿和柳照影也是各忙各的,这小子的想法柳照影看一眼就能摸个十成十,他自觉如今的局面超过了他的掌控,肯定是加紧要将种氏请回来了。
除此之外,他也没放弃继续试探柳照影,总之法子稀奇古怪、应有尽有,柳照影也不想总是配合他,有时候就故意让他误会,比如从前的自己是从来不吃羊杂汤的,季槿便特意叫人端了来,柳照影没二话地就喝了个精光。
她和阿拴逃避追杀那一阵,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何况她如今也不觉得羊杂的味道难闻了,犯不着在这上面矫情。
于是季槿更纠结了,跟着还真的找人去打听什么“借尸还魂”的传说,莫名被骗了不少钱。
白流霜和柳照影住了隔壁,这几日间闲的无聊,她就时常来找柳照影说话。
她并不是个谨慎的人,虽然对自己的身份、家族多有遮掩,但柳照影还是不用怎么套话就摸清楚了她的来路。
白流霜比她想的更要来头大一些。
回鹘部族很大,且在多年前经过一次分裂,一部分就是靠近延州、且与大楚汉人关系良好的甘州回鹘,另一部分退回西域,建立了独立而强大的政权,汉人称作西州回鹘,别称高昌、龟兹。
西州回鹘兵强马壮,现任汗王也颇为骁勇善战,故而国力强盛,因与大楚隔着相当一部分小国家和部族,距离又远,所以两者关系并不亲近,大多数大楚子民对其也不甚了解。
初时接触白流霜,听她汉话说的极流利,柳照影便自然觉得她不可能是来自西州,而季槿搭救他们的地方是在边境,柳照影便猜极有可能她会是那季槿搭救部族首领的女儿或晚辈,但是如今看来,她极有可能是自己偷跑出门的,甘州那边对她尊重,却也并不多么关心。
柳照影心下一沉,季槿这朵桃花,若真是来自西州,恐怕是没这么容易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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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槿亲自从城外将种氏迎接了回来,在路上时,他便已经把这两天的事告诉了种氏,他说的很忐忑,但听的人却是很安静。
难道这么大的事不算事?
季槿面对种氏这样的反应,反而有些怀疑人生了。
……
再次见到种氏的时候,柳照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平静。
种氏看起来比几年前老了些,眼角细纹也多了几条,西北的风沙总是很容易在人的脸上留下痕迹,可那双依旧光彩摄人的眼睛,锐利的眉峰,冷静的面容,飒然的气质,都不曾变过。
她的母亲种氏,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强大而镇定的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仿佛都是孩子们可以倚靠的坚实后盾。
种氏也在静静打量她,相顾无言,最后还是种氏先开了口:
“你是阿惠?”
柳照影此时依然穿着男装,她自重生以来,都是以这副面貌见人,已经成了习惯。
她与季如惠何曾有一点相似呢?身高、外貌、年岁,无一相似之处。
面对着种氏,她喉咙动了动,却突然有些说不出那句话来了。
十月怀胎的骨肉,这么长的春秋日月,这么多的心血灌既,才成就了那样一个人,那是多么不容易,那是她血肉所化的孩子。
可是那个人已经灰飞烟灭了,彻底地不存于世了。
她真的还是季如惠吗?
或者说,她不只是季如惠了。
柳照影突然想到从前忽略的那一点,无论如何,她再也无法将一个完完整整的季如惠还给母亲了。
生与死之间相隔的东西,比她想象的厚。
她知道,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对不起……”
柳照影垂下眼睫。
她自己都不曾想过,面对种氏时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她自然构想过无数次她们母女见面的场景,可是真当来临时,所有的预演和准备都是无用的,由心而动,这是她自然而然想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她没有保护好自己,她没有办法再完完整整地交还一个阿惠给母亲了。
下一瞬间,柳照影诧异自己竟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陌生而熟悉。
即便是从前,种氏都不怎么会拥抱她,但如今,她以这样完全陌生的面貌和身份出现,她却……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种氏抱着这副有些瘦弱的肩膀,泪盈于睫,却始终不曾落下。
无需多言,在这一刻,柳照影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认为不够了解自己的母亲,是能够与她心意相通的。
“这么久才回来,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种氏抬起手,落在这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庞上。
如此年轻、美丽的一张脸,迥异的五官,和她没有相似之处,可这双眼睛里的神采,她却无比熟悉。
这双眼睛里慢慢积蓄了一层水汽,逐渐化成两滴透明的泪珠滚落下来,但眼睛的主人并不曾露出过于哀伤的表情。
她很高兴。
有一个人,无论过了多久,见她的第一眼,都体谅着她的辛苦和不容易,这是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