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凌回房之后,缄默不语。
菱花早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回到了凌云居。在听说皇上亲临之时,她与采月萌生出了同样的想法。游家十年含冤,她家姑娘临终之际将辛苦得来的证据付之一炬,怕的不过是将清凌拉入这漩涡之中,然而,若是直接通过皇上这一步,这冤情想必终有昭雪的那一日。
她的想法被人抢了先,如此也好,正好看一看皇上如何处置。
告御状需要滚钉床,这便是皇帝的态度。
采月不敢,她却敢。
生死由命,钉床何惧。
菱花在心底盘算着,同时坚定了要为自家主子平冤的心思。
“菱花,去给我沏壶茶吧。”清凌忽然吩咐道。
菱花这才收回思绪,去帮清凌沏茶。
茶香弥漫,氤氲不断。清凌想起白日里萃浓哭得伤心欲绝的场景,心中蓦然一疼。他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萃浓的眼泪了?记不清了。
若是当时抱着萃浓的人是他,该多好啊。
此时箫声缠绵,钻入耳廓,清凌不觉一声苦笑,或许杨骁是萃浓最好的选择了吧。
浓茶入腹,相思最苦。
却说傍晚时分,天光昏暗,杨骁止住了书瑶,自己去了萃浓房中。
“清盈、清盈……”
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
萃浓“嗯”了一下,却不见动。
杨骁道:“莫要再睡了,仔细晚上睡不着。”
萃浓又眯了一会,才翻身坐了起来。
杨骁作势要去掌灯,萃浓却道:“我们就这样坐上一会儿。”
杨骁应了,静坐床边。
二人长久无话。
只见那昏暗的天光彻底黯淡下来,整间屋子仿佛都被黑暗包裹住了,唯有窗户缝里还有些丝丝缕缕的光亮。
萃浓窝在床上,只有小小的一团。
杨骁开口道:“清盈,你还痛吗?”
他指的分明是白日之事。
萃浓的声音很平淡,但是其中蕴含的悲戚却不言而喻。
“如何不痛?想我也是清白之身,竟被如此作践!事已至此,我本也不再介怀。可是,霁儿……霁儿才两岁啊。”
杨骁道:“不论如何,霁儿是沐府的孩子,沐府上下并没有一人轻看了去。沐将军,不,护国公夫妇疼他之心,你日日看在眼里,焉能有假?再说了,你那大姐、二姐,哪一个不是心肝宝贝似的疼着。还有咱们,霁儿简直就是咱们的命根子。我知道,你是怕那些下人们乱嚼舌根子……但,嘴长在他们身上,咱们总不能撕烂他们的嘴。”
他缓缓往萃浓身边挪了挪,又道:“清盈,人们都是善忘的。这几日他们可能会在私底下说上几句,但是时日久了,众人都忙着自己的家事,谁还有空管咱们的这摊子事。只要你不在意众人的眼光,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又有何惧。清盈,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好,你只能永远在噩梦之中挣扎……霁儿还小,他需要你时刻照顾提点。为了霁儿,你愿意好起来吗?”
萃浓低低道:“若不是为了霁儿,怕是我今日早就一头撞死了。我愿意好,但是却不知道到底要过多久,才能真正好起来。”
杨骁的胳膊绕到了萃浓背后,犹豫再三,还是揽住了她的肩膀。
“凡事有我,我愿意陪你。”
萃浓将头枕在他的肩上,道:“杨骁,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萃浓配不上你这份好……”
杨骁的左手抵在萃浓唇上,声音温柔似水。
“因为你值得。在我心中,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姑娘。”
最好的姑娘……大抵只有二姐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子才能称得上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吧。
她无父无母,身世坎坷,长大之后又遭遇诸多,如何还能算是最好的姑娘。
饶是如此,她心里还是一软,无数悲伤过往仿佛都淡了许多,就连那锥心之痛都减缓了。
“杨骁,你不在乎吗?”
她将内心深处的想法诉之于口。
杨骁道:“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忆翻转,似乎回到了两年以前。
“所以,你是想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吗?”
“世人皆爱美人,我也不例外。然而比起美貌,性格更为难得。三小姐容貌与性格兼备,实在是让我心动。”
“难道你便不顾及我是沐家女儿?”
“若是我倾心追求你,你会顾及我是安王谋士吗?”
“若我真心喜欢,自然不会顾及身份。只是,只是,那个人不会是你。”
“你没有试过,怎的便知道那个人不会是我?”
……
“我虽是沐家的三小姐,实则不过是丫鬟出身,既不懂什么大家规范,也不懂如何相夫教子。更何况,在世人眼中,我还是不贞不洁之人。从今以后,你还是少和我拉扯。”
“三小姐自然不必妄自菲薄。至于什么大家规范、相夫教子,于我而言都是浮云罢了。贞洁一事,你也是受害者。我虽然早便听闻三小姐大名,但始终都没有机会得以一见。今日见了,觉得以往的那些岁月都是蹉跎罢了。”
“天真本性并非人人能得,然而更难得的是,这本性是否在经历一系列事情之后依旧如初。早前便知道你女扮男装,只觉得是胡闹罢了。今日才感受到你一直都在顺应自己的本心。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这种品性着实让我心生钦慕。”
……
“清盈,我说过,比起美貌,我更看中一个人的本性。你善恶分明,与我本是一路人。这一生,我独独爱豪侠与美酒,现在却多了两个人。一是沐氏清盈,一是沐氏言笙。”
杨骁的话温和清淡,然而却比誓言的分量还要重。
“杨骁,谢谢你。”
面对杨骁的深情与守护,一个“谢”字如何能够表达出内心的感动?然而萃浓还是要说出来。
她说过,自己喜欢一个人,便是要无怨无悔地付出,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对于清凌,她做到了。
而杨骁的喜欢则是生死相许的执着,是天南地北双飞客的陪伴。对于萃浓,他也做到了。
萃浓本不爱杨骁,但是一直陪在她身边,与她共同度过漫长的岁月的却是杨骁。
她生下霁儿之后,与前线家书一同归来的,是杨骁。
在霁儿生病之时,彻夜守在身旁的,是杨骁。
在她烦闷不堪时,悄然送来一壶好酒的,是杨骁。
在她最无助时,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的,还是杨骁。
不知从何时开始,“沐清凌”三字逐渐淡去,“杨骁”二字取而代之。
或许是他放声高歌的不羁,或许是他贪恋美酒的醉态,又或许是他将霁儿看得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重视……
萃浓此生,与杨骁再也不可能说是毫无联系了。
“杨骁,你为何要叫我清盈?”内心千回百转,口中却只能问出这么一句话。
杨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方说道:“他们都叫你萃浓,我想和他们叫的不一样。”
萃浓喏喏道:“我并不喜欢你那样叫我。虽然沐清盈是我的名字,但那是给外人叫的。”
杨骁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戏谑道:“如此说来,在你心中,我是内人了?”
萃浓被他这“内人”二字瞬间逗笑了,粉拳捶在他的胸口处:“好好好,你是内人,赶明儿我就托人上门提亲,娶了你这‘内人’。”
杨骁也不恼,只是道:“我在沐府伺候了你两年,早就是个上门女婿了,你也是时候该给我个名分了。”
萃浓道:“这么说来,倒是我委屈你了?”
杨骁道:“清盈,你总算发现了。”
“还叫清盈!”萃浓在杨骁头上重重敲了一记。
“好好好,夫人——”杨骁笑道。
冷不防地,杨骁又挨了一记。
“你都说自己是内人了,要叫我夫君的。”萃浓纠正道。
杨骁收回自己的手,然后将头偎在萃浓肩上,作小媳妇状:“是,夫君。”
萃浓笑得肚子疼,一把推开了杨骁的头:“罢了罢了,你还是叫我萃浓吧,或者像爹娘他们一样,叫我萃儿。”
杨骁道:“萃儿。”
萃浓这才感觉自己与杨骁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在杨骁的开解与玩笑之下,藏于心中的郁结之气舒缓许多,萃浓整个人重新来了精神,又回到了以往那个嬉笑怒骂的萃浓。
“天都黑透了,待会儿娘该派人过来催了。”
杨骁起了身,这才去点了灯。
萃浓起来之后,自己稍稍净了面,又梳了梳头发,这才与杨骁一道往正厅走去。
“杨骁,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行至正厅门前时,萃浓忽然问道。
杨骁想了想,才说道:“不会。毕竟我是要嫁给你当内人的。夫君,你可要对我负责……”
萃浓用手撕着杨骁的嘴,恨恨道:“你要是在人前再这么说,我保证你这三天都没有办法用嘴巴吃饭。”
等到萃浓停手之后,杨骁才道:“那就委屈一下萃儿,嫁给我了。”
说罢,他径直将萃浓打横抱起,飞一般地闪到了厅内。
沐云霆一行人正在坐着聊天,见此情景,不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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