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傍晚,侯府角门里走出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顺着街边往征西将军府行去。
过了差不多两盏茶的功夫,马车才停了下来,只是位置却不是征西将军府的大门,而是一处不大进出的小门,堪堪能让这么一匹马车行进去。
下了车,就直接换了软轿,吴情连侯家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直接被抬到了一处院子的门口。
待软轿落稳,婆子上前打了帘子的时候,赫连轩修长的手指便伸了进来,亲自扶了吴情从轿子上下来。
这趟过来侯家,两人轻车简从,连个丫头都没带,不过吴情还是提前打听了侯家的小辈,还有表嫂弟妹们,至少这见面礼不能少了,分别让管儿和彤儿用小荷包装了,女孩子一率都是耳坠,指环一类小巧却又别致的首饰,男孩子都是砚台和湖笔。
其实吴情是想着侯家为武将之家,要不要准备些刀剑类的更合适,只是显然两人轻车简从并不适合拿这些东西,所以还是砚台和湖笔保险一些。
“奴婢是大夫人的陪房,秦悦家的,给表少爷,表少夫人请安。”一个打扮体面的冗长脸的婆子,带着得体的笑意,屈了膝立于轿侧,想来就是侯家打发接她的人。
吴情笑着点了点头,道:“辛苦大娘了。”
秦悦家的早就听说了这位赫连家的少夫人,本朝最年轻的二品诰命,再加上她与永安侯兜兜转转的感情之路,只怕早就被人传扬了,满京城估计想见一见这位侯夫人真面貌的贵族千金亦不在少数,只可惜,这众人大跌眼镜的是,人家压根就是深居简出,听说回京的路上有了身孕,如今瞧着肚子鼓出来的形状,只怕也是个小少爷呢,还听说永安侯这般冰冷的性子,对这位少夫人可是荣宠无双的,只瞧着刚才永安侯下轿,便急回身接了少夫人出轿的作派,就可见在府里该是何等的荣宠。
要说秦悦家的随着侯家的大夫人马氏,也算是看见些世面的,京里这些贵妇人,即便是未出阁的姑娘们,哪个不是满头珠翠的,一出门恨不得把脸上涂上一层墙,那胭脂水粉的味道没等见到人,就能熏个跟头。
可瞧着这位第一次登门的表少夫人,上身只着了一个件烟里火的比甲轻衣,下配了一条五色梅浅洒金的裙子,眉间扬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眼睛如明眸生辉,头上也只简单的梳了个弯月髻,插了一枝点翠花枝凤尾簪,唯一别致的要数小巧耳垂上的一副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的耳坠,到是显得颈间更加的修长。
“不是说人到了吗?怎么还没进来,难不成这外面的月色竟真的这般好?”一道亮丽的嗓音从屋里传来,随着嗓音走出来的妇人,年纪大约得有五十来岁的样子,可瞧着精神头只怕三十几岁的妇人也未及。
尤其那开口的嗓门,一听就是个豪爽的性子,尤其那眉眼间的笑意舒怀,吴情到是真真的喜欢上了。
“这是大舅母。”赫连轩小声的提醒着吴情。
秦悦家的已绕到一侧向前引路,赫连轩扶着吴情慢步向前,不是对长辈的不尊重,而是因为吴情的身子重。
马氏或许也不是多在意规矩的人,瞧着人家迎出来的亲热劲,直接上前就抓住了吴情的柔胰,爽朗的笑道:“早就想让人接了你过来,可又听说你有了身子,不敢大意,原本想着等再过一个月给你送分痛盆的,后来听轩儿说你的身子保养的不错,明儿是中秋,自不好夺了你们一家团圆,这不想着今儿虽是十四,可是这月圆也不差,索性就让轩儿带了你过来,这一路上可好?”
马氏的性子和也的声音一般的爽利,若是别人,哪里有长辈出来亲迎的道理,可是放到侯家,马氏就这么做了,也没人说什么,毕竟赫连轩自打侯氏去了以后,一步都未踏足侯家,所以,今天晚上对于侯家也罢,对于赫连轩也罢,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再加上赫连轩帮了这么大的忙,侯家大夫人心下高兴,所以这些礼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吴情看着马氏穿了件雪青色的对襟褙子,耦合色的立领里衣,纯金的麒麟领扣,头插四对发钗,脸上带着满意的笑,这一身显然是经过特意打扮的,心下了然,只怕一屋子侯家女眷都是正经打扮过的,心下暗自恼着赫连轩那句随意舒服就好,一边又暗自琢磨着侯家的长辈们会不会觉得她不尊重。
“大舅母好,早就该来给大舅母请安的,只是有了身子到哪里也不方便,这才没上门来打扰,到是累得家里的人跟着惦记了。”
吴情笑着给马氏屈了个礼,虽然有些费力,可是该有的礼数,吴情不想被人诟病。
马氏连忙扶稳了吴情的胳膊,眼里的满意之色早就不经意的流了出来,道:“一看你这孩子就是个礼数周全的,到底在大长公主跟前见过世面的,不比那些小家小户出来的,只是大舅母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你这是来了自家,亲外家,不必这般客套,只当是在自家那般随意就好。”
说到这,马氏难得的露了调皮之色,试想一下,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对着你眨眼睛是什么感觉,尤其那眼里一片的打趣之色,“再说大舅母可是好容易把你盼来,听说轩儿宠你的紧,要是咱们把人累着了,依着轩儿的脾气,只怕是咱们再见都难喽。”
完全是一副怨妇的口吻,逗得吴情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母亲,大表嫂好容易登门,哪里有守着人家在外面说个不停的。”一个俏生生的小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脸略圆,柳眉凤眼,嘴角挂着顽皮的笑容,穿过院子快步的走了过来,见吴情在看她,也不认生,笑着上前掺起了吴情的一只胳膊,道:“大表嫂好,我是侯家长房的二媳妇,娘家也姓马。”
扑哧。
马氏抬手敲了小媳妇一个爆粟,笑骂道:“瞧瞧你那话,还不直接说是我侄女来的更直白些呢。”
吴情听赫连轩提过侯家的几个媳妇,长房的二媳妇是马氏的娘家侄女,与侯定业算的上是青梅竹马,从小也得马氏的欢心,似乎呆在侯家的时间比呆在马家的时间都长,所以有些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一行人笑着进了屋,吴情连院子也没瞧清,就只看见了正堂里面正中间的位子上坐着一位虚发老者。
慈眉善目,家常的衣服,雪白的里衣,墨绿绣了富贵如意的长袍,嘴角噙着笑意,淡淡的目光扫过,却又不能让人忽略那里面的精明。
进了正屋,大夫人的声音到是息了下去,赫连轩扶着吴情缓步上前,直接跪到了摆在老者身前的蒲团上。
“好了,你磕两个头就是了,安邦媳妇,过来把你弟妹掺起来。”略显沙哑的声音透着浓厚的鼻音,重重的敲打在赫连轩与吴情的心间。
侯安邦的媳妇谢氏,原就感激赫连轩夫妻两个出的力,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却不代表她没心没肺。
吴情看着腋下多出来的一双略带薄茧的手,笑着侧身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侯老太爷笑道:“外祖父怜爱小辈本该受的,只是我与侯爷初次登门,总该把这个头扣下去,不然人家还以为外祖父不喜我这个外孙媳妇呢。”
侯家众人一听,不禁笑出了声。
侯家老太爷的心情显然也比刚才更明快了,只是因为这对孩子进门的一瞬间,让他想起了早逝的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侯家最疼爱的孩子,心下一时伤感,却不想这个外孙媳妇到是贴心。
“罢了,轩儿媳妇既然想磕,那外祖父也不拦着,只是外祖父有句话,咱们是自家人,俗礼大不过你的身子,可量力就好。”
吴情心下一暖,知道侯家这是真拿赫连轩当晚辈,而不是因为赫连轩身上的光环而有意交好。便笑着更加明快的应道:“外祖父放心就是了,估计这会儿我的头磕的再响,都不抵我肚子时这个小家伙跑出来给外祖父磕个头呢。”
侯老太爷一听,更是乐了,抚掌笑道:“不急,不急,有这小家伙磕头的时候呢。”
吴情夫妻初次登门,侯老太爷也不是吝啬之人,给赫连轩的东西自不必说了,给吴情的东西到是让吴情有些压力山大。
雕了婴戏图的赤金扁钗,婴戏图上的胖娃娃脸憨态可掬,一看就是名家手笔,光是这雕功就比这金子值钱。
“多子多福,开枝散叶。”侯老太爷笑容可掬的让吴情把东西收好。
后来还补了一句,道:“这东西原本在你婆婆出嫁的时候,你外祖母就想给她的,只是那会儿你婆婆总是说等到将来得了子嗣再给也不迟,只是这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送出去了,也算是了了你外祖母的一片心意。”
吴情手上的扁钗顿时有些烫手,想像着自己未来背负着两代人的任务,为赫连轩开枝散叶,唔,她的肚子啊……
赫连轩扶着吴情起身的时候,小声的问了一句:“怎么样?”
虽然声音小,可是侯家都是干什么的,那是武将,耳目灵慧,侯安邦早就眼带笑意的抖起了肩膀,就是侯老太爷都忍不住大笑道:“瞧瞧,到底是有咱们侯家的血脉,这疼媳妇也如出一辙呢。”
扑哧。
“爹,你不能说什么事都把咱们家扯上关系吧,轩儿疼媳妇也不是这一会了。”说话的人是侯家大老爷。
这会儿看着赫连轩道:“轩儿,大舅舅也听说你散了后院的事,依我说,这事儿,做的再好不过,你瞧瞧侯家的后院,你大舅舅就只娶了你大舅母,你二舅舅也是一样,只娶了你二舅母,可也没耽误侯家的子嗣绵延。”
赫连轩难得的露了笑,点头道了是。
吴情则在侯家大老爷说话的空档打量过去,一双浓眉,一对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鼻子又高又挺,是个型男,再加上身为武将,常年练武的关系,虽然人到中年,可是没有赘肉,整个人往那一坐,就有着指挥若定的气度,一身绛紫色的儒服,宽袍大袖的,减了戾气和官威,多了亲和。
将目光挪开,看到了侯家大老爷身边坐着的该是侯家的二老爷夫妻,二老爷到是与大老爷不同,紫膛黑须,面相敦厚,颇有些气势,二夫人一身的绛紫,头戴全套的赤金宝石头面,左右手上两对八宝指套分外的显眼。眉眼间笑意浸染,看人的眸子温和又不失亲近。
依次下首就是三老爷夫妻二人了。
或许是因为三房居幼的关系,三老爷身上到是看不出什么官威来,笑容不像大老爷的爽朗,是一种温和淡雅的亲近,尤其看向赫连轩的目光里,说不出的暖意融生,似乎要把那一颗冰冷的心捂暖一般。
三夫人想来与三老爷差了些年岁,至少在吴情看来,三夫人也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水银红的裙子,头发梳成圆髻,只简单的戴了点翠的侧凤钗,领扣上的金刚石领扣被烛光一晃闪着七彩光,侯家的长一辈的媳妇中虽然年纪最轻,模样长得确是娇嫩标致的样子,往那里一坐却是端庄异常,十足的大家闺秀的款。
与吴情的视线对上的时候,却是笑着起身,直接拉过吴情的手边打量边问道:“早就听说轩儿娶了个标致的媳妇,而且还是有勇有谋的,三舅母一直未曾得见,如今难得轩儿能把你带出来,一会去三舅母的院子坐坐,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不少的好东西。”
“你三舅母此言可不虚,你婆婆在世的时候,最是疼爱你三舅,那会儿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给你三舅舅留着,这些年,你们也不在京里,你三舅舅如今也有了自己的营生,好东西到是没少弄,府里这些侄子侄女可都沾了不少的光,不过却也没忘给你们留下一份,正好,你们今儿过来了,走的时候就都带回去,免得你三舅舅这些年的心意无着落。”
说话的是马氏,似乎对于三房的东西发落能做得了主的样子。
三夫人娘家姓奚,这会听了马氏的话也不恼,反而跟着点头道:“我进门那会儿,无缘于姐姐见上一面,可时常听你舅舅们说起,就是你大舅母和二舅母也会偶尔提及,那会儿我就想着,好歹姐姐还有血脉留下,只是轩儿那些年也不与家里来往,我也不敢贸然上门,听说你进门,原是打算准备贺礼的,可是轩儿这孩子是个倔的,连个信都没给咱们,咱们哪里还有脸上门。”
三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撇着赫连轩,把一个挑理的长辈样做的实足。
赫连轩面色有些赧,那会是因为致着一口气,所以才不给侯家信的,也是因为心理觉得赫连家对不住侯家。
“好了,老三媳妇,轩儿跟轩儿媳妇好容易来一趟,那些陈年旧事就别拿出来说事儿了,没见轩儿都恼了吗!”
二夫人肖氏出来打着圆场,也亲切的看着吴情道:“听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冬月的时候产期,只是这小孩子出生也没有踩着日子来的,总有早几天晚几天的时候,让身边的丫头、婆子都精心些,什么时候发作了,打发人来给家里送个信,可不兴像你们成亲那会儿了,咱们眼巴巴的瞅着,却不能去,气的你二舅舅连最喜欢的砚台都砸了。”
二夫人虽然没让三夫人抱怨,可是自己也忍不住提起了旧事,二老爷面色有些僵,不过还是狠瞪了赫连轩一眼。
吴情觉得今天晚上的侯家,好像是准备开批斗大会了。
眼里笑意满满,轻笑着开口道:“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我跟侯爷过来的时候,也给家里的孩子们准备了东西,给男孩子准备的就是砚台和湖笔,若是二舅舅有看中的,回头我再让人送来一套就是。”
扑哧。
老太爷到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赫连轩道:“你媳妇到是伶俐的。”
赫连轩也微眯了起,得意之色尽显。
大夫人招来了侯家的大奶奶谢氏,道:“这是你大表嫂,谢氏。”
吴情笑着见了礼,才去看谢氏的穿戴,豆绿的比甲,湖水绿的裙子,深深浅浅的绿若是衣服料子跟颜色稍差些就会让人觉得土气得很,可谢氏偏把这一身绿穿得水灵极了,整个人漂亮的跟水葱似的,谢氏的年纪该有三十左右了吧,可这么一打扮,愣是跟二十来岁的似的,吴情心想,虽然不知道那个轻婵郡主如何,只凭着谢氏这般,估计侯安邦也不会舍了去。
谢氏是真心实意的对这个表弟妹道谢,心理的感激在脸上都藏不住了,若是轻婵郡主真的嫁了进来,不说打破了侯家不纳妾的说法,对侯家的其他几位夫人、奶奶也是个挑战,更主要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就要伦为庶子,谢氏是宁死也不会让两个孩子出现这样的命运的。
可是这位未曾谋面的表弟妹生生的将这般棋局扭转,今天早上的圣旨,大夏国西边的新罗国皇子求娶轻婵郡主为妃,以促成睦邻友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