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庵堂大殿,只见一个年岁大些的老师太已经素手立于一侧,见了吴妈妈笑着道:“路途颠簸,施主一路辛苦了。”
吴妈妈俨然与这位老师太是熟人了,笑着道:“静安师太,怎敢劳烦您亲自过来。”
静安师太一脸谄媚的道:“自打吴知县在云阳上任,吴夫人对本庵一向多有照拂,一咱舟车劳顿,小尼亲迎又有何不可。”
吴妈妈显然很受用静安师太的热情,停住脚步指着吴情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九姑娘,府里的席姨娘放在庵中超度,这是席姨娘的亲女,太太慈悲,让九姑娘亲自给席姨娘讼些经文,好让席姨娘早些超生。”
静安师太念了句佛号,才接着道:“吴夫人真是慈母心怀。”
吴情虽说也知道庵堂靠布施生活,一般对常来往的大户人家也会多有奉承,可是能像这位静安师太这样的还真是不多,实在是把出家的人节操都要丢没了。
吴妈妈见这时候不早了,望着吴情道:“姑娘把帷帽拿下去吧,这庵堂里面都是女眷。”
又指着静安师太道:“这是专门管采买的静安师太,庵堂里面的伙食也都是师太在管着,姑娘在这住下若是有什么不合口的只管与静安师太说,静安师太与咱们府里交好,自会代太太照顾好姑娘。”
吴情摘下帷帽,轻笑福身叫了声:“师太好!”
静安师太这才看清帷帽下挡住一张青涩嫩的脸,因着年龄尚小,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可是那一又如黑耀石般的眼睛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静安师太阅人无数,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见了不少,或美貌,或娇憨,或娇气,或调皮,像这样小小年纪只一眼就入你心间的却是少之又少,只怕过几年待此女长成,云阳境内怕是无人与这匹敌。
吴妈妈见静安师太瞅着九姑娘眼睛都有些直,些许不悦的咳了一声,静安师太忙恍过了神,陪笑道:“以往总不见夫人带着府里的小姐来,如今才知道府里竟是藏着这般钟灵毓秀的姑娘,难怪夫人都宝贝的紧呢。”
书槐也有些恼怒静安师太的放肆,不过她还要与九姑娘在庵里生活一段时间,自然不好公然得罪她,只按下恼怒低头不语。
吴妈妈却一脸与有荣焉的道:“府里别的姑娘不说,咱们九姑娘是太太亲自教导出来的,自然气度不凡,这次若不是为了给席姨娘祈福,只怕太太也舍不得让咱们身娇肉贵的九姑娘出来,这庵里人来人往,以后静安师太就跟着费心了。”
静安还不待答话,一个小尼就从后院转过来道:“静安师傅,主持师傅说府里来了娇客,就住到她那院子旁边吧,前边的客房人来人往的,怕扰了小娇客,正好主持师傅最近要静修,隔壁的院落也算清静,与小娇客正合适。”
静安本已安排好了房间,不过正如小尼所说,这几年静慈庵的香火旺盛,不只是云阳县,远来的客商女眷也大多有住到庵里的,所以前院的客户人员比较杂,后院因着住着静慈师太倒是最为清静,只是静慈师太脾气古怪,除非有缘,很少主动给人说禅解惑,不过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偏偏是这样的名声被传的四处皆知,都道:能得静慈师太解惑,一生无忧矣。
静安师太没想到一向不大理事的静慈师太会邀了吴府的九姑娘住邻居,一时心些有些微惊,难道这九姑娘将来是有大运道的。
心思电转,面上依然笑着道:“到是贫尼考虑不周了,既是师姐发话了,那就请九姑娘带着人去后院歇息吧。”
吴情不知内里,只抬眼看了下吴妈妈,吴妈妈常来常往,自然知道静慈师太的脾气,这会也在震惊中,就是自家夫人每次来也不是次次都能见到静慈师太的,虽然自家夫人没在庵里住过,不过吴妈妈想着以静慈师太的行事,只怕自家夫人也很难与师太住成邻居。
吴妈妈想了想便道:“姑娘且安心前去,外面的事一会老奴自会交待妥当,静慈师太一向注重清修,不喜身边人多,老奴一会就在外院的客房歇了,待明儿一早就要返回,姑娘以后只管安心在这,每隔半月,太太都会打发人来看姑娘,请姑娘安心。”
吴情点了点头,看着小尼道:“还请小师傅带路。”
脱离了吴妈妈的视线,吴情心下一松,终于有心情打量周围的建筑。只见这庵堂被四面青山掩映,远处望去,陷陷能看见其他寺庙,一时只觉得丹岩耸翠,群峰如海,道院禅房为营,碑铭石刻星罗棋布。
随着小尼前行,书槐小步紧随着吴情身后,待到了后院客房,还未近前,吴情就看到门前门后种有成片茶花,不论品种,不论花色,不论长短,随意生长得很是盎然。
吴情问着引路的小尼道:“小师傅,咱们庵堂没有花莆吗,我瞧着这些茶花像是有几种名贵的品种,就这般随意种植,不怕经不住风霜吗?”
小尼似乎习以为常一般道:“我们住持师太说了世间万物皆在存在之真理,只要存在就没有孰对孰错,孰优孰劣。因此无论多么品贵好看的茶花,还是多么不同凡响的人物,她都把天下众生看作一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律一视同仁。”
吴情一听,倒是摇头失笑,这位师太才真是大彻大悟的,瞧瞧人家这境界,在你眼里可能是黄白之物,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怕在这位师太眼里,这茶花不论品种,不论品相,都只是一种花而已,与那野外竟相生长的野花也没什么区别。
绕过了一处花丛,小尼停住道:“小师主,这就是我们师太的院落,旁边那处院子是小施主的,每天的饭食会有专人送来,院子里有缸,水每天也会有人打好,小施主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寻了知客尼就是。”说罢竟不欲向前,转身往回走去。
吴情愣神之际,只听书槐在身后悄声道:“奴婢以前跟姨娘来过这个庵堂,听说这个静慈师太是个不好说话的,外面的人把这师太传的很神,说是能得师太相邀之人,定是有缘份的人,不过姨娘来了几次都未见过师太。”
吴情一听,暗自摇头道:“只怕这师太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吧,但凡是那些被吹捧为大师的人都是脾气性情古怪,不随波逐流之辈,正是因为特立独行,在那些有求之人的眼里更加被神化,更会引得人趋之若鹜,这也算是一种营销策略吧。”
客房在望,吴情自带着书槐向前走,待到了静慈师太所在的院落门外的时候,吴情突然被门上挂着的一副对联所吸引,只见上联是:
世事茫茫,光阴冉冉,留不住朱颜玉貌,带不去白壁黄金。富若石崇,贵若杨素,绿珠红拂今何在?劝君放下忧思,来几盘将帅车马,遇快乐时须快乐;
下联是:青山迭迭,绿水融融,走不尽楚峡秦关,填不满心潭欲海。智如周瑜,勇如项羽,乌江赤壁总成空!请子但坐片刻,听两句说今道古,得安闲处且安闲。
看完之后吴情摇了摇头叹道:“哎,这师太恐怕望着每一位来上香的女子都有出家之心才予以接见呢,那只为问荣华富贵,己之所求的定然不能入了师太的眼去。”
书槐不解,还要待问,隔着一道门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道:“既然小姑娘看穿了我的意图,是不是打算入我清净地,放下一身孽缘呢?”
吴情原不知道门后有人,这突然有人出声本就有些惊讶,不过这声音竟不像是几旬老媀,那声音娇中带着几分妖,柔中夹着几分媚,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再一听去,却又如那潺潺流水,风拂杨柳,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细细再听,只觉天阔云舒,海平浪静,令人心胸开阔欲罢不能,只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竟能感觉出这般多的感受,吴情突然很有兴趣见一见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说出这般美妙的声音。
不即细想吴情开口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即来世间走一遭,总要经历这个世界是至真、至善、至美才好。”
静慈师太不曾想这般小小年纪的一个小丫头竟有这般感悟,能从一花一草中品味人生真谛,难怪自己刚刚掐指一算只觉得贵人迎门,只怕这孩子将来是要有大造化的。
不过静慈师太又有些不忍这般灵透的孩子被那世间的脏污所埋没,劝解道:“小小年纪,既知佛法真谛,为何还要去走那浑浊红尘。”
书槐再是反应慢些也听出来了这师太是在劝自家姑娘出家,一时心下不愤道:“师太莫要误会,我们姑娘只是来给府里祈福的,待过些时日,府里的太太自会来接我们姑娘回去的。”
静慈师太讥笑道:“只怕你们太太到时候早就忘了府里还有个九姑娘了吧!”
书槐一惊,并没想到静慈师太直接道出了姑娘的排序,两人都是初次见静慈师太,刚刚入门的时候并没有报姑娘的名号,小尼姑领过来的时候也未曾进门请示,难道这师太真有传说中的那般厉害,这样一想书槐不敢大意,上前挡在了吴情前边,道:“姑娘是吴家的九姑娘,虽不是太太亲生,却视若嫡出,师太怎么这般诋毁?就不怕我们太太知道了,停了庵里的香火?”
静慈师太一脸不屑的哼道:“你们这些大家族里,最是龌龊不堪,一个个标榜着嫌良淑德,背地里竟做些道貌黯然的勾当,别当我出家人不知道这些大家族里的阴暗事,自古嫡庶有别,你们姑娘再如何得宠也不能脱了她庶女的标签去,至于你们太太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小丫头也不用在我出家人面前装糊涂,等到你真正吃苦那日就知道今天若是选择远离该是多么的明智。”
静慈师太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实是她刚才帮吴情掐指算过,这孩子下山以后只怕要经历三灾八难的,到得最后能不能修成正果却是一团迷雾。静慈师太算过无数人的命,解了无数人的签,像这样一团迷雾的却还是头一回遇见,虽说人的面都未见着,可是静慈庵之所以能在齐云山几十家阉堂中脱颖而出,香火鼎盛,自然还是因为静慈师太的佛法高深。
吴情到觉得这个静慈师太比刚刚见到那个静安师太着人喜欢多了,虽然不懂人情事故,可是却透着真性情,喜怒哀乐显而易见,这样的人想来是活得恣意的。一时竟让吴情有些羡慕起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过得这般自在。
不过无论如何吴情都没有遁入空门的打算,这会笑着道:“庄子看庖丁解牛得养生之道,孔子看河水流淌叹“逝者如斯夫,不分昼夜”,阮籍“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生活之中,只要你肯观察处处都透着懊秘,吴情就是一俗人,所以更愿意品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即便受伤,那敢是一种滋味,生活没有十全十美的如意,就如同一个人好吃美食,即便是病入膏肓也不能阻挡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生活不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而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师太认为对的事,小女未必会觉得就是对的,同样,小女认为对的事,师太也未必会认同,正所谓牵马近水易,逼马饮水难,若非我愿,再是极乐又如何?”
吴情话落,只听院门“啪”的一声,两边应声而开,从中走出一位年约四旬的女子,不像一般的尼姑装扮,这位女子竟是留着妇人的头,简单的盘了个圆髻,插了一根木钗,不过吴情不会傻得以为那是一根普通的木头,在吴府这几年,虽说没有京里的吴家繁华,可是好东西还是看了一些的,至少吴情知道眼前之人头上所插的木钗是少之又少的沉香木,而能用得起觉香木的人想来以前的身世都是不一般的,而且不只从那只木钗,隔着一道门,吴情能深深的感受到从那师太身上散发出来的孤高、清傲的气韵,一时竟让她想起了红楼梦里的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只是妙玉的清高来缘于早年的身世,那么想来静慈师太也不是一般的尼姑吧。
吴情打量着静慈的同时,静慈也在打量着这个小女孩,适宜的穿着,彰显了同年岁相对称的和谐,一双慧智的眼睛掩映在那密密的睫毛之下,若不细瞧,定是会被这小女孩唬弄过去,只是再看那眼睛,竟似一潭深泓一般,瞧不见底。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静慈突然就开口道:“你拜我为师吧,我保你几年无忧!”
吴情一愣,摇头道:“我想我刚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并没有出家的打算,所以只能多谢师太好意了。”
静慈一脸你不知好歹的样子看着吴情,不过吴情却始终不为所动,终于在几分钟的对视以后,静慈开口道:“那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吧,我依旧保你几年无忧。”
吴情依然摇了摇头道:“天地君亲师,我与师太只能算是偶有一面,只是几年的无忧,似乎还不值得我行此大礼,吴情虽年小,可也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地万物,总有定数,就算是几年无忧,可过了几年依然会重新再来,与其躲避不若迎难而正,相比于偷一时之清闲,我更喜欢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静慈师太从不曾想过她要收一个小俗家弟子竟是这般的难,以往有多少名门大家高门嫡女送到她跟前请求教导,她都不屑一顾,如今好容易有个瞧的上眼的了,竟是没看上她,静慈师太有些怒意的道:“错失良机,他日你莫后悔。”
吴情摇了摇头,笑道:“小女自认才华不够出众,敏慧不及她人,做不了师太的亲传弟子,不过若是师太不嫌小女罗嗦,小女在庵里期间愿陪着师太解决说话,可好?”
静慈师太这会才缓了缓脸色,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吴情想着来时路上书槐提到的几处景致,想了想笑道:“小女听闻齐云山山峰叠障,连绵起伏,若是师太得空,不若小女陪着师太到山中散心如何?”
静慈师太一听,看见跟着这丫头一块来的那个稍大些的丫头一脸的不赞同,还不敢张口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心理打的鬼主意,只怕是相中这山中景致,下人拦着不好自己前去吧,静慈师太之所以选择在这静慈庵呆着,除了另一个隐秘的原因以外,就是相中了这山中的景致,这会听了吴情的话,也不反驳,只是口气不大好的道:“想游这山中景致还是把你那小身子骨练好了再说吧。”说完转身就回屋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