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思彤见到江晋东是赵明华来找她的两天后。
这两天她曾拼了命地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所有的事情都是骗她的。但最终也想通了逃避不是办法,她该做的,是先发制人,绝不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期间,她还曾打过电话给赵明华,关于当年她为什么会被换到南家,赵明华只道江晋东完全是为了她的病。
她的病——
南思彤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小时候也曾因为和常人不同而自卑过,但成年后做了手术早就恢复正常了。这件事,在她的人生里最多只能算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做个正常人。
她见到江晋东的时候是在医院后面的草坪上。
彼时,护工推他出来晒太阳,自己因为东西忘了拿又回了病房,只留下江晋东一人坐在轮椅上。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消瘦,完全不像南城安一样英朗挺拔,是个让人非常有安全感的父亲。
南思彤知道护工一会儿就会回来,她定了定神,大步从他身后绕到了跟前。
江晋东原本正低着头,忽然眼前一大片阴影压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间,他倏然放大了瞳孔,唇瓣蠕动了好久嘴里才发出声音来:"清,清婉?"
南思彤面不改色道:"我不是乔清婉。"
"那,那你..."江晋东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激动,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里渐渐沁出了泪水。
南思彤看着他,说不出是什么复杂的心情。
许是父女天性,她看到江晋东的那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厌恶。
但也,仅仅是不厌恶而已。
南思彤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赵明华来找过我,她说你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江晋东下意识地连连点头,语无伦次道:"是,我是,我是你的爸爸。"
南思彤咬了咬唇:"当年,是因为我生了那种病才将我和江槿西换过来的?"
提到江槿西,江晋东原本欣喜激动的表情黯了一瞬,他垂下眸子,耷拉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是赵明华换的还是他换的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了,知情不报等同于共犯。
"爸!"南思彤忽然喊了声。
江晋东喜出望外地抬起眸子,看着她的眼神还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刚刚喊我什么?"
"爸爸。"南思彤又喊了一声。
语调平仄,不见起伏。
江晋东却是眼里都笑出了泪水,他重重应道:"哎!"
他原本以为,像他现在这个样子,亲生女儿看到了肯定会嫌弃,肯定会不认他的,他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听她喊一声"爸爸"。
看着他一脸欣喜的模样,南思彤抿了抿唇,但最红还是开口道:"爸,这是我第一次喊您,但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江晋东的手抓紧了轮椅的把手:"这是什么意思?"
南思彤仰了仰头,将眼里的泪水压了回去:"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做南思彤的日子。在没有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从不知忧愁为何物,我有对我疼爱有加的爸爸妈妈,将我捧若至宝的爷爷奶奶。我是南家唯一的孙女,所有人都爱着我护着我。所以,今天我喊您一声爸,算是谢谢您和妈将我带到了这个世上。但养育之恩大于天,从今以后,我依然是南思彤,也只可能是南思彤。我的爸爸是南城安,妈妈是许昕,我是南家唯一的大小姐。"
江晋东默然,他明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但这些不是南思彤的错,他能理解,一个从小就生活在豪门里的姑娘突然就要变成普通人了,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大概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不复一开始的喜悦,他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掌用力擦了下两边眼角的泪水,垂下脑袋低声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年是我不该一时糊涂,你和我分开了这么多年,还能喊我一声爸爸我已经很高兴了。"
南思彤突然在轮椅前面蹲了下来:"爸,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养父养母就要回国了,我养母,她和江槿西长得真的很像。只要看到她们,只怕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她们是母女。您能答应我,如果将来有人找上您的时候,您一定要一口咬定江槿西是你的女儿,好吗?"
"槿西她..."
江晋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南思彤急急打断,她甚至是直接跪在了地上,泪水涟涟道:"爸,您答应我好不好?江槿西什么都有了,她抢走了我喜欢了十年我最爱的顾湛,她现在还有了孩子,是三胞胎。她什么都有了,可我只有南家,我不能失去,我会死的。"
江晋东一怔——
槿西有孩子了?
但自己却不知道,她没有告诉他,甚至在他住院后再没有来过一次。
她是感恩的,所以医院里的一切照顾都是最好的。但她心里也有怨,所以再也不来看她。
江晋东苦笑着牵起嘴角,人那,真的是不能做错事。
瞧吧,他的报应来了!
"你起来吧!"江晋东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说的。这辈子,我都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好不容易能帮个忙,我不会说的,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他念叨着,嘴里一直不停地喃喃重复。
南思彤起身,擦了把泪:"谢谢爸!"
明明是最亲近的血缘父女,却陌生得用着这世上最客气的词语。
江晋东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她,眼中尽是霭色:"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要是她还在,那就好了。"
南思彤对江晋东都没有多少感情,更遑论是见都没见过面的乔清婉。
余光瞥到护工匆匆往这边而来,她急道:"有人来了,我要走了。"
"去吧!"江晋东点头,他看着女儿的背影,嘴角微微勾着。
只那笑容里有多少苦涩,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南思彤是在元宵节那天出院的,南家的车来接她的时候,她远远瞟到江晋东的轮椅出现在远处。担心南家人察觉什么,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迅速上了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江晋东眼里升腾起的喜悦以及后来很快就黯下去的色彩。
黯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关上车门,车子启动离开医院,南思彤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顾家。
顾湛从小就挑食,不吃的东西一大堆,对于甜的东西,更是避之三尺。
只不过,两人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江槿西都亲自把元宵喂到了嘴边,他犹豫了半天只能皱着眉连带着汤匙一口咬了下去。
江槿西笑眯眯地问道:"好吃吗?"
甜得牙疼!
顾湛跟囫囵吞枣一样将嘴里的芝麻汤圆咽了下去,勉勉强强道:"一般般吧!"
"我觉得很好吃,妈和兰姨做的比超市买的那些冷冻的好吃多了!"江槿西将手收了回来,自顾自地又咬了一口,两颊鼓得就跟只小松鼠似的。
顾湛抬手戳了下她软软嫩嫩的脸颊,一脸嫌弃道:"有什么好吃的?甜死了!"
说着往她耳边凑了点,压低声音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咱俩搬回来住之后,妈连下厨的次数都多了起来?"
江槿西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都是因为你啊!"
"因为我?"
顾湛脸上升起一抹促狭的笑容:"因为什么东西你都觉得好吃,妈最喜欢别人夸她了,你喜欢吃,她当然天天下厨了!"
"好啊!"江槿西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你在说我是贪吃鬼吗?我可告诉你了,不是我什么都爱吃,是你女儿是个小馋猫!"
说着,反手指了指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是她们想吃,知道不?"
顾湛抬手覆上去,轻轻摸了下:"少胡说了!等女儿生出来,肯定是个小公主,又可爱又漂亮,哪会像她妈一样好吃?"
江槿西哼了声,又贴过去挽着他的手臂笑道:"对了,我给宝贝们想了小名。"
小名?
顾湛侧过头看着把脑袋靠在他胳膊上的小妮子,道:"说来听听。"
江槿西笑得两只水汪汪的杏眼都弯了起来:"就叫汤圆、元宵、团子!"
汤圆、元宵、团子?
什么鬼?
合着都是吃的东西,而且说来说去还是同一样吃的的不同名字?
顾湛嫌弃死了:"不行不行,我家小公主怎么能叫这么俗气的名字?出去让别人知道该笑话死了!"
"哪里俗气了?"
她想了很久的,汤圆、元宵、团子是一个意思而且还喜庆,寓意着团团圆圆,恰好三个人又是三胞胎,多有意义啊!
"我不管,反正小公主不能叫这样的小名,要是臭小子那就随便了!"
还说自己不是重女轻男!
江槿西挑了挑眉:"听你的意思,你也想了小名?"
顾湛得意道:"那是当然,早就想好了。"
"叫什么?"
"宝宝、心儿,如果都是女孩儿的话,那第三个就叫公主。"
咦——!
江槿西身上顿时泛起一股鸡皮疙瘩,这名字——
还真是高大上!
没想到顾湛一个大男人也有一颗粉红心,难怪给女儿准备的那些衣服都是粉嫩粉嫩的,这名字取的,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关于小名的事情两人后来争论很久都没有说服对方,于是就约法三章,男孩儿的小名按江槿西说的,女孩儿的顾湛说了算。
原本晚上顾湛准备带江槿西一起出门去看市里专门举办的元宵灯会的,但是刚刚晚饭还没吃完就接到了南璟打来的电话——
"二哥,江晋东自杀了!"
自杀了?
顾湛脸色一变,倏然从椅子上起身:"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来。"
见状,江槿西心头咯噔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碗筷,也跟着起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顾湛的心里已经开始了一场长长的拉锯战。
他看着江槿西,脸上神色踌躇,江晋东的事情,到底该不该告诉她?
不一会儿,他扶着江槿西又坐了下来,又见爷爷和爸妈都在看着他,便淡淡开口道:"刚刚的电话是南璟打来的,说是一个小时之前发现江晋东在病房里自杀了,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去了。"
他死了?
自杀?
为什么?
江槿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酸涩了起来:"怎么会?医院里不是有人照顾着的吗?"
顾湛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现在要去一趟,南璟说警察和法医已经在医院里了。"
江晋东的事情赵芝华也知道一点,平心而论,她也看不起这种把亲生女儿当宝却把拿来铺路的养女当成草的男人,可乍一听到他自杀了,心里难免有点不好受。
到底是条人命!
"你去吧,西西这里妈陪着。"
顾湛不放心地看了眼江槿西,只见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垂着眸道:"你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放心。"
江晋东死了,一个在她生命里曾经占据了重要角色的人死了,一个曾经在她眼中巍峨如山的身影倒下了...
她做人的道理,是他教的。
她人生的启蒙,由他所赐。
即便心里再有怨气,二十多年前的相处和感情始终不是假的。
她能不见江晋东,但是听到他不在了还是会伤心会难过。
她很想哭。
顾湛离开后,赵芝华握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悉心安慰了起来。
顾湛到的时候警察正在给照顾江晋东的护工做笔录。
"我也不知道啊!江老先生这几天心情都不大好的样子,平时睡觉的时候就让我出去,说是不想让人打扰,之前都没出事啊,谁知道他好端端地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了!"护工急急忙忙地解释。
江晋东是割腕自杀的,和当年乔清婉一个死法。
傍晚的时候,他和护工说自己要睡两个小时,等睡醒了再喊他起来吃晚饭,结果就出事了。
江晋东死的时候,放在胸前的一只手上绕着当年他送给乔清婉的那条项链,掌心和胸前还压着他们俩结婚时的合照。
而他身后唯一留下的,只有一封信,上面写着槿西亲启。
法医验过尸之后确定是自杀无误,警察做了基本调查之后就离开了。
彼时,南璟问顾湛:"江晋东的后事怎么解决?还有那封信,要不要给二嫂看?"
顾湛拧着眉想了会,忽然答非所问道:"最近,有没有谁来看过江晋东?"
他在医院里住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好端端地就在这个时候自杀了?
南璟想了好一会儿:"应该没吧?"
他虽然是江晋东的主治医生,但也不可能时时看着他,不过要是有陌生人来了,护工肯定会说的。
顾湛摆手,一脸肃然道:"别说应该,去把那个护工喊过来我问问。"
护工也是心有余悸,谁碰上这种事情心里都会不好受,要是他再细心点而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顾湛问话的时候,他皱着眉回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突然拍了下腿,大声道,"前几天中午我推老先生出去晒太阳的时候,中途回病房拿东西了,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个女人离开的背影,而且江老先生那会儿眼睛好像还红红的!对,好像就是从那天起,他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以前还会和我聊上几句,这几天就沉默着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又是一个女人?
顾湛问道:"四十多岁的?"
护工摇头:"看着不像!虽然没看到正面,但看穿的衣服,像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
二十几岁的小姑娘...
顾湛微微抿嘴,那就不是当初和江晋东合谋将西西换过来的那个女人了。
可二十多岁?
二十多岁!
江晋东的女儿?
顾湛心中震惊之余,并没有马上将这事透露出来,他打电话给杨勋,让他联系火葬场和公墓准备江晋东的后事。
他是最了解江槿西的人,也知道她哪怕嘴再硬可心里对江晋东始终有一份不一样的感情。
也因此,他将那封信完完整整地交到了江槿西的手上。
江晋东留下的信很短,因为之前中风的原因,虽然情况好转了一些,但字迹远不像以前那样力拔山兮。
整封信里,只有对江槿西的抱歉。
他说了千万个对不起,到最后只有一句话——
他说,他希望江槿西幸福。
还说,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来世,那么这辈子欠下的债,下辈子他一定好好还,如果她还愿意的话,下辈子他一定做个真正的好父亲。
通篇信里,他没有提到南思彤半个字。
或许是对亲生女儿的失望,或许觉得自己这辈子愧对养女,又或许,是对南思彤的一种另类维护。
江晋东下葬的那天,顾湛陪着江槿西去了,一起来的,还有南璟。
站在墓前,江槿西凝视着照片上那个笑容和蔼的老人,不由想起了一切变故还没发生时的时光,到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阿湛,他留下的那栋房子,我想转到江蔓青的名下。"
谁欠谁都好,人死如灯灭,她和江晋东的父女缘分早已尽了。
她想,他除了亏欠她,大概还欠了江蔓青吧?
她不缺那栋房子,也不需要江晋东这种形式的弥补。反而那里留下了太多的回忆,是她想要彻底划开的回忆。
顾湛点头:"好!"
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
南璟从医的时间也有两年了,也不是没有看过生死,但自己身边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尤其还是自己的病人。
回南家的时候,由于心情不好,面色难免有些严肃。
彼时,南思彤正好在客厅沙发上看杂志,见南璟一脸肃重的样子,奇怪之下便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两人是堂姐弟,不过关系不亲近,特别是南璟和顾湛还有江槿西关系好,平时在家里和南思彤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会儿,他不想多说,便道:"一个病人去世了,刚刚和二哥他们去他的墓前拜祭了。"
和顾湛?
南思彤的身体陡然紧绷了起来:"那个病人叫什么名字?"
南璟随口道:"江晋东。"
江晋东——
南思彤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还偷偷地看着她出院...
"他为什么会死?"南思彤急急问道。
"自杀的。"南璟看了她一眼,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回事?问这么多做什么?"
南思彤连忙摇头,嘴里喃喃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怕南璟看出些什么,她匆匆忙忙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了起来。
江晋东为什么会自杀?
是因为她去找他了?
让他一口咬定江槿西是他的女儿?
是因为他舍不得拒绝自己又不想在伤害江槿西所以两相为难之下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因为她说自己这辈子只可能是南思彤永远都不会认他?
南思彤双眼含泪,背靠着门身子缓缓滑了下来坐到了地上,她低头,双手掩面——
她没想过要逼死他的!她只是舍不得放手而已。
舍不得南家小姐的身份,同样,也没有舍得放下顾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