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一家老小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第二日一大早,忽有太监上门宣旨。
门房开门问清来意,又见那太监身后齐刷刷站了五六个人,吓得结巴得连句体面话都不会说,“哐当”一声关了门,一溜烟就往二门上报信,看得来宣旨的太监直想笑。他是宣老了圣旨的,国子监祭酒府穆家他还是头一次,差点儿没找着地方,
没想到门上人这么没规矩,就这么把他撂在门外,自己就进去了?
要不是看在那位治好了十三皇子病的穆姑娘份儿上,他一准儿不给他们好脸子看。
门房跑得太快,还未跑到二门,平整的地面,竟然把他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他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也没顾得上拍拍身上的泥,就慌不择路地继续往里头跑,在二门的月亮门处,扯开嗓子鬼喊鬼叫,“快,快去通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就说宫里来人传旨了……”
守二门的,正是昨日才从李家村赶回来的那两个仆妇,一听这话,脸都吓黄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大祸临头,慌里慌张地就往内院里跑。
穆府不大,不过前后两进,东西两个小跨院。大房住了东跨院,二房住了西跨院,门口的倒座房给车夫门房们住。
前边一进劈出来给老爷们做了书房,还有待客的花厅,里头那一进就是老太太带着仆妇丫头住,因二房的孩子多,穆采莲和穆采蘩两个孙女儿就住在厢房。
一大家子,挤挤挨挨的,这些年要不是老太太压着,难免龃龉。
门房在二门处喊得那般大声凄厉,一家子早就听见了,忙纷纷乱乱地跑出来,互相打听着。
两个仆妇分头去报信,一个仆妇进了老太太的正房,王老太君正带着穆采莲和穆采蘩两个孙女捧着碗喝粥呢,一见仆妇慌慌张张地窜进来,惊得碗差点儿没有掉了,刚要呵斥,那个仆妇就吓得魂不附体,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
“老老老,老太太,宫里,宫里,来人了。”
“什么?宫里来人了?是,是成王的人吗?”一听宫里,王老太君手里的碗再也捧不住,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是,是来抄家的吗?”穆采蘩捧着饭碗的手抖得跟筛糠一样,上下牙齿打着战,眼圈儿都红了。
“都是那个丑八怪,她一定说了跟咱们家的关系了。”穆采莲颤着声儿,语不成调。
王老太君被两个孙女这么一说,吓得软了腿,站都站不起来了,“天,真是,来抄家的?”
来传话的仆妇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痴痴呆呆的样子,像个活死人。
内院已经乱作一团,好在穆家的两个老爷还撑得住些,战战兢兢地来到老太太院子里,催促着王老太君,“娘,传旨的公公还等着呢,您老赶紧妆扮了,带着媳妇好出去接旨!”
王老太君恍惚地看了看穆大老爷和穆二老爷,在丫头婆子簇拥下,坐到了妆奁台前,按品大妆,也不过是个正四品的诰命夫人。
传旨的太监在大门外等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见穆大老爷和穆二老爷联袂迎出来,“不知公公过府,有失远迎,还望公公恕罪!”
来传旨的是皇上身边的戴公公,也算是阅尽王公大臣了,但穆家的两个兄弟他还是觉得面生,素日里显然不是在宫里常走动的主儿。
怪不得这家子下人行事礼仪上不得台面呢,原来主子不是那牌名上的人!
看在穆姑娘和陆指挥使的份上,他还是扬起嘴角,扯开一抹笑,“不必客气,都预备妥当了吗?”
穆家两兄弟忙点头,“还请公公移步花厅看茶!”
戴公公点点头,迈着八字步进了穆府。
王老太君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此时出了门,汇同妆扮好了的儿媳妇江氏和张氏,一同急匆匆地赶往前院的花厅。
她们心里掂掇,脚步不稳,平整的地面,几乎栽了跟头,好不容易踉踉跄跄走到花厅,腿脚都软得跟滩烂泥似的,摇摇晃晃地站着。
王老太君好歹是个长辈,吃过的盐也比江氏和张氏多,见了戴公公,赶紧问好,“老身,老身见过公公……”
说了这句话,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从她年轻时嫁进穆家,她就没接过圣旨,这还是头一遭呢。再说,还不知道是不是抄家的圣旨,孙女儿的话此时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桓,她一颗老迈的心脏此时一直擂鼓般跳着。
戴公公心里轻蔑地一笑,面儿上却还得端着,忙上前虚扶着王老太君,“哎哟,老太太,您可折煞咱家了,快别多礼!”
冲着那位“冷面郎君”锦衣卫指挥使,戴公公也不能给这老太太脸色瞧。
穆家大老爷和二老爷两个对视了眼,心就放下一半。看这公公和颜悦色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来抄家的样子啊?
王老太君也有些傻眼,要是来抄家,这太监不得板着脸对她爱理不理的呀?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一家几口都号不准戴公公的脉,当然也不敢多问,只管二傻子一样站着。
戴公公也没法跟他们寒暄,直接打开手里一直攥着的明黄圣旨,面北朝南站好,看着穆家老小跪下,这才扯了公鸭嗓子念起来,“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有穆家姑娘,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救治十三皇子,尽心尽力,特封为一品贵女,钦此!”
圣旨念完,王老太君和两个儿子面面相觑:原来不是抄家啊?真是吓死他们了。
只不过这上头说的穆家姑娘悬壶济世,是不是错了?他们家书香门第,怎么会出了个悬壶济世的姑娘?
戴公公见自己念完圣旨,穆家一家老小都没个吭气的,不由来气了,他是来传旨的,难道还要教规矩不成?
好歹也是读书人家,怎么连“谢恩”还得让人教?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
他冷哼了声,神情相当不悦,“老太太,各位老爷,谢恩吧?”
这话已经足够明白了,可穆家人愣是没听懂。就见王老太君眨巴眨巴那双混浊的老眼,看着戴公公,不解地问,“敢问公公,这圣旨,是不是下错了?穆家,哪有悬壶济世的姑娘?”
说出去,还真让人笑掉大牙!
好端端的读书人家的姑娘,怎么会悬壶济世?这定是那些粗俗不堪的人,冒用了他们家的名头了。
戴公公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家老小,实在是无语:他一个传老了旨的人,会传错圣旨?
来之前,他可是特意问了顺天府的衙役的,事先打探清楚,这才来他们家传旨,怎能有错?
这老太太好生不晓事!
“听说这位穆姑娘打小儿身子骨弱,这些年住在乡下,想来时日长了不回家,家里把她给忘了吧?”他也是跟在皇上身边,听了一耳朵陆瑛说过的话。
只是这会子提起这个话茬来,免不得要让穆家上下羞愧了。
那个丑八怪一直都跟他们穆家毫无半分来往,这回要不是用她来替嫁,他们怎会容得她来这座府邸?
戴公公这么一提,穆家的人就明白过来这位悬壶济世的人是谁了。
原来是穆采薇!
她这么多年一直住在乡下,难道就是这几年学会给人看病了?
王老太君内心里那深深的厌恶一丝一缕地冒出来。
他们家世代读书,绝不会让姑娘学这些奇巧淫记。当初老二非要娶李氏的时候,她就极力反对。
那可是太医家的女儿,虽然李老太爷官位不低,但爹是个太医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姑娘也懂医术,平时好在各个府邸走动,给那些世家夫人小姐们看病,终究坏了规矩,勾引了一个太监,让他们家也跟着连累不说,还败坏了名声。
现如今,那贱人的女儿竟然也学了医术,还进宫治好了十三皇子。
虽然皇上大为高兴,荣耀加身,可到底于穆家的名声不好,这万一传出去,将来有那等浮浪子弟寻来让她看病,他们穆家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王老太君心思翻转,面色有些不快,心想这圣旨怎么下到穆家来了,莫非是那个贱人的女儿说了?
穆家两兄弟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这个女儿说不定将来还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万一接了圣旨,就得认女儿,到时候连累家里怎么办?
大家心思各异,一时都不知道还有叩谢皇恩一说。
戴公公等得不耐烦了,见这家子实在不上路,只好冷着脸哼一声,“怎么?你们难道想抗旨?”
他本来是个公鸭嗓子,这么一哼,吓得王老太君骨软筋酥,差点儿没有当场瘫在地上。
穆家两兄弟也反应过来,赶紧拽着王老太君磕了头谢过恩,把圣旨接过来。
穆大老爷穆东如只觉得自己手里捧了个烫手山芋,扔又不敢扔,还得陪着小心,别提心里有多别扭了。
戴公公见这兄弟两个也不是个明事理的,心里不由暗笑,清清嗓子又道,“圣上还有赏赐,请大老爷二老爷过来查验!”
“什么,还有赏赐?”一听皇上还赏赐了东西,王老太君跟两个儿媳妇的眼睛都亮了,往前凑了几步,伸长了脖子去看戴公公命人捧过来的漆盒。
戴公公一个一个亲自打开来,就着手里的单子念道,“南珠头面一副!”
“啊!”张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被穆二老爷穆东升给瞪了回去。
“碧玺手钏一对!”
“天!”江氏也忍不住,低呼出声,穆东如瞧了眼似笑非笑的戴公公,脸上火辣辣的。
“紫水晶手镯一对!”
“呀!”这次连王老太君都忍不住了,跟着也叫了一声。
天爷天爷,这可是穆家祖辈三代都没见过的好东西啊,哪一个拎出来都价值千金!
王老太君咂巴了下干瘪的嘴唇,瞪着一双混浊的老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一个个打开的漆盒。
江氏心里狂跳不已:正好女儿到了年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首饰,出门在外,都被其他闺秀们比下去了,到时候随便带一两样,就足够闪瞎别人的狗眼了。
张氏也是暗中高兴不已:怎么说穆采薇也是二房的姑娘,到时候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二房的?等孙家把采薇娶回去,这些东西就能给两个女儿陪嫁了。
这三个妇人一个个打着算盘,那脸上的光景就不忍目睹了。
戴公公一样一样地念着,不动声色地把三个妇人的神情收归目中。
穆东如和穆东升兄弟两个勉强把持得住些,到底是男人,对这些首饰没有女人感觉来得强烈,但也被那璀璨夺目的华光给晃花了眼。
戴公公合上礼单,慢条斯理又把漆盒一个一个盖上,这才转过来看着穆家兄弟,“你们可都看清楚了?统共是十样金珠首饰,都是御赐之物,乃圣上给穆姑娘的嫁妆,若是别人私自动了,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哟!”
他阴阳怪气地说着,顺带着敲打了下穆家几个贪婪的妇人,日后也好在陆瑛那里讨个好不是?
王老太君这会子也机灵了,忙覥着笑脸,“公公放心,这都是老身孙女儿的,由老身看着,谁敢动分毫?”
“如此,甚好!”戴公公呵呵笑着,挥手带着人转身就走。
穆家两兄弟忙跟着送他出门。
王老太君这时忽然想起什么,跟在后头大喊,“公公,老身孙女儿现在宫里吗?”
戴公公暗笑:这个祖母才想起孙女儿在哪里啊?
不过他还是好心地住下,回头告诉王老太君,“穆姑娘已经出宫回指挥使府上了。”
“指挥使府上?”穆东如和穆东升两兄弟大吃一惊,这京中能有几个指挥使?
“难道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也病了?”
“呵呵,那倒没有!”戴公公见这两兄弟一脸懵懂,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过两位老爷只管等着喜事临门就是了。”
撂下这句话,戴公公就着大门口的上马石,翻身上马,带着几个小公公扬长而去。
穆家两位老爷站在大门口,茫然地看着那一队模糊的人影,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家还有什么喜事临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