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镇是方圆几十里数的着的大镇,夜鬼们路远的头天晚上就赶到,用石灰划地为界,预备次日摆自己的摊子。赶集的次数多了,自然认识些熟人,有时候也代占摊位,比邻叫卖,货色不见得相同,也就不是冤家。人少时候谈谈,成了朋友的也多。
这天是逢一月一日的集市。阴风镇的柳树多,贩子在树阴下好乘凉快。卖菜的老李鬼,赶了一车蔬菜,起早来寻别人替占的摊位,却发现那大柳树下的地盘早被一人占了。此时天已大亮,看的清是个年轻的穿白的男人。老李鬼性子焦急,要上前理论,走近一看却呆了:一个男人披头散发,行止怪异,如不是裙下有脚,简直怀疑他是人!再看那男人身上穿的,不是普通寿衣,竟是一身肥大的孝服!头上一条孝带,包了额头,遮了眼睛,带子直垂到腰。
没等老张开口,旁边早有一人拉了他去,低声道:“躲着点!这女人早晚出事!”看时,是相熟的老李。老李拉他远远的,神秘地说:“我比你来的早,楞没看见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咱做小生意的,别招惹是非。摊子没了,大伙挤挤就有了。”
老李鬼依言掉转牲口,一边去了,却也不远,看的见这男人如何行动。
集上人慢慢多了。只见那男人忽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阔纸,平地铺下,自己往后一跪,也不言语,只低了头,眼皮也不抬。
纸上墨笔涂了四个大字:“卖身葬妇”。
众人同时一声惊叫,呼啦围了过去,成半个圈子,立定了看。那男人以孝布手帕掩面,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人群骚动。历来这钟事情只有戏文上见的,没想到在自己眼前也有了!有议论的,有叹息的,也有嘲笑不信的——也许这是骗人的把戏吧!
就有好事的询问,男人一边哭,一边道来,头上的草标左右摇晃着。
原来她娘家姓风,自幼没有父母,嫁的男人也穷,也没什么亲眷。忽然家里失火,烧了草房,地里又没收成,两口商量了去外乡寻生活。没料到走到这镇子,忽然女人染了急病,只半日,便丢下她去了。男人没主意,只有这个办法,求善心人打发口棺材的钱,以后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情。
周围有年纪大的老太太便开始叹息抹眼泪,道:“好可怜的男人啊!”众人围观的久了,渐渐走开的也有,只是圈子总也不散。毕竟没人认识这女人,一口棺材钱也不是小数目,赶集的人偶而丢几个铜板,男人碰头拜谢,哭的却更凄惨了。
日近中午,围看的人更多。这女人陡然立起身来,从怀里又一掏,却是一条麻绳,就往头顶大柳树枝桠上一挂,挽个圈套,高声哭叫:“这么大个阴风镇,就没有半个善心人?!我在这里跪一天,到天黑没人救苦,就吊死在这里!”泪流满面,甚是可怜。
男人这一举动,看的人更多。有几个闲汉,装做关心,把方才的问话又问几遍,男人依旧回答——这样闹了半日,他的故事讲了无数遍,嗓子渐渐干哑,然而仍然只得到几个铜板。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了,看看日头偏西,男人面前只有一堆铜冥钱。她止了哭叫,展开手帕,把钱一枚枚拾起,紧紧系了手帕,抱在怀里。又抬手去树上解了麻绳,附身折叠了白纸,一并塞在怀中,转身就走。
闲看的人哄笑起来,有的说:“把戏演完了!”
也有的说:“没人买你,怎么不吊死!”
更有人说:“跟着她!跟着她!”
男人头也不回,径自走开,后面几个好事的闲人,远远跟了。
阴太阳说下山就下山,男人一路往镇子外面走去,等出了镇子,红色天已经黄昏。几颗星星开始在天上眨眼,镇子外就是乡间,男人的寿衣在黑暗中鬼影一般,颇好辨认。
阴风镇的闲汉,有名的是王五、路六。跟着这男人的,自然少不了他二人。天色已黑,众人有事的转头回了,他二人却脚下的磕绊也不管,一直跟了女人前去。这路都是平日走熟了的,料想一个外乡男人也不会把他们引到哪里去。再者说了,历来只有他们骗别人的,哪里会有谁能骗的了他们!
路边麦田中一座孤零零的房舍前,男人停了脚步,推门进去了。大家都认识这地方,这本是一座庙宇——乡人淳朴,凡供奉神灵的地方都叫做“阴庙”,并不细分供的是神佛是鬼。这屋子只有一间,很大的一间,容的下几十个人同时在内。屋门前原有旧匾额“阴神庙”,年月久远,字迹早就磨尽。庙里并无塑像,只有一木主,写了阴神的名字供着。这庙平时并没香火,只有人许愿、还愿的时候,才来烧拜一番。因此灰尘满布,里里外外更放了农户柴草,是小孩子捉迷藏的好地方,也是盗贼暂厝赃物、伺机分配的好去处。
男人的黑影在门前一闪就进去了。
那庙门,关的颇紧。
众人在门前一齐止了脚步,彼此对视,都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留在外面更有趣。未等想好,里面已经开始呜呜咽咽哭的起来,同时伴有烦琐的唠叨。这门外众人中,倒有大半是听过寡妇夜哭的,不片刻,已觉得无趣。更有人大声咳了几声,里面似乎没听见一般,并不问声是谁。
夜色渐渐深了,有几个便回去。那李四,却不跟众人一路走,道:“我有个酒局,离这不远,要从地里趟过去更近些。”当下便向屋后走去,众人也不管他,自从大路回了。
却说这王五,哪里是有事要回?他知道小庙后墙,虽堆了柴草,那墙根下一破洞,却是不会有人补上的。王五绕至墙后,听众人去远,就在柴草上扒了一洞,缩身钻了进去,脑袋恰伸在那洞里,可好屋里只有一灯如豆,男人看不见他,他可是也瞧不见男人,不过屋子里的声音,听的却是再清楚不过。
只听那男人又哭了一会,忽然冷声叫:“路大哥,还是进来瞧的好。”
路六吃一惊,当即明白那王五原来还未走。
屋子的门吱呀一声,然后又吱呀一声,应是开了又关了。
王五:“我听见大哥哭的伤心,过来劝劝。”
寿衣男人:“要是这镇上都似大哥这么好心,我也不会为难到这个地步了。”
王五:“大嫂还是不要哭坏了身子才好。死的已经死了,活人也要活下去。”
寿衣男人:“这样世道,叫我怎样活下去!张大哥既然好心,不如买了我去,给我条活路。”
王五:“我,我没有钱。”
寿衣男人:“大哥不是没有钱,是嫌我丑不愿买我吧。大哥你且看,我这模样,在这细柳镇上,果真丑的卖不出去么?”
只听王五“哎呀”一声:“大哥这等好看,在阴风镇上,没人敢比的!”
男人长叹一声:“今日没有卖出去,我是要死了!”
王五:“不要死!不要死!”
寿衣男人:“我已没了活路。大哥如此好心,不如帮我去死。你看这檩梁太高,我连根绳子也够不着系上。不如你抱了我,帮我上吊,等我死了再抱我下来,想法子埋了我,我死了也感激你,好么?”
王五迟疑道:“这,这,你还是不要死的好!”
寿衣男人:“大哥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我!天啊,我好命苦!”
接下大哭。
李四听的很是有趣,只不知道男人是怎样好看,连李四都被迷的语无伦次。
又听寿衣男人;“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王五惊呼:“这个,这个不是元宝么?真的?假的?”
寿衣男人:“大哥是识货的,你拿手掂掂看!”
王五:“好啊,我掂着是真的!有了这个,你不用卖身了。”
寿衣男人:“这镇上的人,没几个如大哥这般有见识。我葬妇是假,打了卖身的招牌,是要找个好心好意、肯可怜我的人,跟了她,我准备用纸糊的女子随他去了。”
“别!”
王五:“对!对!看谁肯安葬了嫂子,大哥就跟了她。”
寿衣男人:“王兄口口声声叫我大哥,真是错看了我。你去揭开那草席看看,我那死鬼是什么?”
路六屏住呼吸,只听王五脚步,草席的声音。又是一声惊叫:“怎么,怎么大嫂的身体,只有一双绣花脚的?”
男人哈哈一笑:“哪里来什么大嫂!我从没有娶过人,又有过什么老婆了?这两只人脚,是我半路拣来的。好兄弟,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路六在柴草洞里听的兴致高高,忍不住想冲出去,揪了王五,大笑大闹一场,可是手足要动却动不得,心知道是柴草洞塌陷,压在身上,好在并不沉重。又待一会,困意渐渐上来,路六和寿衣男人的笑声逐渐模糊,梦境里的妖魔鬼怪也慢慢逼真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