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离与鸩怔怔地望着犹如惊弓之鸟的鸠。他们之中不论是谁,都因鸠现在的模样而不敢轻举妄动。眼看着那把锋利的长剑,因为鸠的颤抖而数次在他的脖子上磨出浅痕。本来打算按兵不动的鸩,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鸠……”
他话音刚落,鸠便猛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瞧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是他最应该信赖的大师兄。转眼之间,鸠脸上的仓皇失措,更是明显:“师兄,这是哪里?我们这是在哪儿?”
“鸠,我们这是在东边的密林里头。你别怕,这里没人要伤害你。你放下剑,有话好好说……”鸩一字一句说着,看起来是那般小心翼翼,就怕自己的哪个措辞不对,便刺激得鸠做出错误的决定。眼见那刀子架在鸠的脖子上是越抖越厉害,鸩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东林?”鸠因为这样的答案而怔了怔,回过神来时,神情显得更是癫狂:“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出卖了我们!我们是不是已经被人抓住要送我们回去了?!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不是!不是这样的!没人抓住我们!我们逃出来了!我们真的是逃出来了!”鸩见状,赶忙将惜离拉到了自己身前:“你看!洛姑娘你认识的吧?还有溧阳姑娘,我们都好好的,我们都没事!没有人抓我们,朝廷的人没来过,谁也没来过。鸠,看着师兄,师兄没有骗你,我们都很好……”不知怎的,当鸠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自己的时候,鸠只觉得自己眼眶一热,就连声音都在哽咽:“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剑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不是用来伤自己的啊。”
“……师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现在的心,就好像是破了个窟窿一样。怎么都补不好……疼,好疼……师兄,我是怎么了?逃出那个地方,我该高兴才是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鸠一边说着,一边满脸不解地摇着头。突然,他将头猛地一抬,两眼之中迸发出的夺目光彩让惜离不觉浑身一颤。
就在这兄弟二人僵持的时候,溧阳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惜离的衣袖。惜离低下头来,见到溧阳正仰头瞧着她:“仙子,这孩子命数将近了。”溧阳与惜离用意念交谈,说出来的话太过直白,透露着些许残酷。
惜离默默点了点头,不觉将视线拉远。依稀之间,她似乎瞧见了一对黑白身影正站在不远处,向着这边望。惜离盯着那团若隐若现的黑暗看了许久,这才又将视线拉回到二人的身上。
此时此刻,鸠手上拿的那把剑,就是未知的命运转折点。看似是要伤了他自己,又可能会出其不意地要了鸩的命。这不可知的一切,让惜离禁不住有些心浮气躁起来。正在这时,本来还只不过是有些思绪紊乱的鸠,突然变得暴戾非常。
在他的嘶吼声中,惜离不止一次听到鸽子的名字。恍惚间,那少女苍白的面孔,再一次地在惜离眼前闪现。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汹涌的大火和她临终前绝美的微笑。
她说,鸠,你要好好活着,忘了我吧……
可是这对于鸠而言,又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情。
“鸽子没了?鸽子没了……鸽子没了,你救我有何用!”鸠呢喃间,青丝兀地全没了颜色。一夜白发的他,此刻早已经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化成了在世修罗。殷红的瞳仁与那如月光一般惨然的银发相衬,惊得鸩半天说不出话来。
“鸠……你……”鸩张了张嘴,忽然声音就变得哽咽:“鸽子没了……还有师兄在啊……你不要这样……鸽子为了你,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她想你活下去,代她活下去。鸠,你……”
“可是师兄……太难了,这么孤零零地活下去,太难了……”鸠一闭眼,绝望地落下了一滴泪。手起刀落间,刀刃就被他的血染成了红色。温热殷红的液体从鸠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浊了这月光,也污了鸩的视线。
“鸠!”鸩猛地扑了上去,将那血人抱在了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鸠的血就好像止不住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脖颈里流出来。鸩想用手捂住,那些粘稠的血液却又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一直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再次染红那个逐渐苍白冰冷的身体。
“师兄……师兄……报仇……为我们……报仇……”大概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鸠在弥留之际拼命睁大着眼睛,紧紧抓着鸩的手臂,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他对自己下手可狠,脖子上的伤口此时此刻就让他好像是一个被人扎了一个孔的气球。每说一个字,便有血泡从这伤口里喷出,碎裂,然后带着鸠的生命力一道在鸩的眼前消失。
“……鸠,鸠……”鸠的身体,在剧烈抽搐了好一阵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赤红的瞳孔还是圆睁着,盯着不远处的月色瞧。只是那双本来应该神采奕奕的眼睛,而今已经失去了焦距,没有一点神色。
“鸠,鸠?”鸠死了,可是鸩却还是不愿意去相信这残忍的事实。他机械地抱着鸠还温热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
惜离一脸慈悲地瞧着悲痛欲绝的鸩,伸手正要抚上他的肩头,白却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惜离一怔,满脸警惕地瞧着他:“你来做什么。墨呢,他人在哪里。”
白低着头自顾自地在那本看似残破的生死簿上写着什么,突然手一挥,做了个鬼打墙,目的是不让鸩这样的凡人发现他的存在:“墨是要在这儿等凡人魂灵升天的。现下这人的灵魂已经转化成了修罗鬼,直接冲上了云霄,不知所踪。已经不是我们能管的范围了。”说着,他将手里的本子啪地合上,回过头来面向惜离站着:“洛惜离,还希望你日后碰见他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将他给收了。莫让他四处害人,增加戾气,日后变成和侯景一样的存在,祸害人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白无常故意而为之,明明溧阳也在场,他却偏偏提了那个最不能提的名字。惜离下意识地低下头,见到溧阳的神色有些复杂。默不作声绷紧小脸的她,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她倔强地与白对望着,二人之间的气氛异常凝重僵硬。
“我知道了。”为了打破这样的气氛,惜离点了点头,只希望白能够像往常一样做完自己的事情快些走。
果不其然,见到惜离已经答允。白便将袖子一挥,让他的身姿和那鬼打墙一道消失在了这个静谧的森林之中。而今,惜离的耳边,只有瑟瑟而过的风声,和鸩的呜咽哭泣之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惜离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鸩。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先把鸠好好安葬,让他的魂灵安息吧。”惜离抿了抿唇,陪着鸩一道半跪在了鸠的尸体旁。那把掉落在他尸体旁边的短剑,因着这圆月而折射出一道幽深的光,看起来是那样的刺眼。
惜离将之捡了起来,细细擦拭,尔后又抬起头来看向鸩。只见他两眼无神地抱着鸠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将他的身体放平在地上,细细打理:“……我们这些从那里出来的人,都不会土葬。我想,既然鸽子最后也是那种死法,就让鸠随着她一道那样去吧。”
“好。”惜离点了点头,伸手想将鸠的眼皮抚下,可是抚了几次,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睁着。好像是在告诉这世间活着的人,他对凡间还有许多的恋恋不舍。可是鸽子的离开,就是把他活下去的勇气也一道带走了。
鸩坐在一旁见到鸠这幅模样,忽然就伸出了手,将鸠的手握紧:“放心,师兄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一定。”说罢,他再伸手去为鸠抚下眼皮时,鸠果真便闭上了眼。
鸩见状一愣,禁不住低下头来苦笑了好几声。惜离坐在他身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心里自然清楚,鸩刚才给的那句承诺,鸠一定是听到了的。若是鸩不去做,不论是他还是鸠,都将一辈子得不到安息。
“……你打算怎么办。”
无奈之下,惜离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只觉得,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些安稳快乐的日子,似乎正要逐渐离她远去。
或许,这就是命,她生为狐妖却甘愿为一介凡人赴汤蹈火的命。若不是如此,又怎可称为应情劫呢。
“抱歉……仙魄,暂时给不了你了。”鸩闻言,神情复杂地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瞧着惜离:“我要回去。查出来是谁出卖了这些兄弟……当初鸽子和鸠私下逃出内廷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人本来就已经约定好,即便是被下令追击捉拿他们二人,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绝对不会将他们再带回去……这一路上,大家都谨守诺言,因为鸽子和鸠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希望,就是念想。他们能够逃出去,能够幸福快乐地过平凡日子,我们就有继续在这内廷活下去的念想。因为说不定哪天……我们也可以像他们那样……而今,没了,什么都没了……有人出卖了我们。”
鸩一边说着,撑在地上的双手抓满了松软的泥土:“我要回去,找出那个出卖了我们的人,为鸠和鸽子报仇,为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你准备怎么回去。他们也在追杀你。”惜离单膝跪在地上,瞧着鸩悲痛欲绝的侧脸,情急之下,忍不住便说了几句重话。
“只要抓到了鸠或者鸽子,不论生死,都是影子暗卫的功臣。不是么。”鸩凄惨地咧嘴一笑,突然站起身来,挥刀砍向了鸠的尸身。惜离撇头一闭眼,直到鸩拿着鸠的人头慢慢走远,才幽幽将双眼张开。
她没有回头,却听到鸩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凡请洛姑娘替在下好生安葬了师弟,一月之后,请姑娘到京都相聚,不论在下生死与否,都将仙魄双手奉上。”
鸩的话音刚落,惜离便抬起手来,打了个响指。只见一团青色的火焰突然覆盖住了鸠的无头之身,熊熊燃烧了起来。
惜离怔怔地看着那团青色的火焰瑰丽诡异的变化成各种形状与图案,看了好久,才踉跄地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来。这个时候,溧阳才敢走到她身边来,轻声问她话:“仙子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还能怎样。为了能回去报仇,他连自己最为照顾的师弟尸身都能毁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得了他了。”惜离摇了摇头,又往上挥了挥衣袖。在鸠的身上跳跃着的火苗就好像是听到了召唤一般,忽地蹿高,烧得更旺。
“那,仙子的仙魄该怎么办。一个月之后,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成功呢。”溧阳小嘴一撅,显得有些不识人间愁滋味。
惜离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将双眼微微眯起。让那灿烂的火焰在自己的眼中更显迷离:“他不会失败的,因为,我会跟着她。”
说罢,惜离一转身,将鸩离开的方向行去。溧阳跟着跑了两步跟上了惜离,临到要离开这片小树林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回过头去,对着密林深处一指。只见一团金色业火在林子正中央爆发出来,慢慢形成一团火焰,向着森林周边蔓延。
惜离见状,不解地看向溧阳。却见她得意一笑,拍了拍手道:“这样超度得彻底一些啊,连带那些个被咱们杀掉的人,也可以一并送去给观音大士了。”
惜离闻言,忍不住仰头看向天空。果然见到有一条又一条的透明鲤鱼腾空而起,争先恐后地向天际游去。
不知怎的,本来如此祥和的场景却让惜离心里生出一丝沉重。
“可惜了,这样的业火都安抚不了鸠化身而成的修罗鬼。不过,还是要对你说声谢谢。”
她轻声向溧阳道了声谢,又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夜色之中赶路。前方的黑暗,总是让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鸠那圆睁着一双嫣红瞳仁,死不瞑目的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