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从大殿之中退出的端木阳泰,看着宫墙之上夕阳西下,不禁长叹了一声。
因为他很是清楚,今日一会,已将其赶赴前线的任务坐实。不久之后,那道催命符似的圣旨,怕是就要传到端木府了。
只是让端木想不通透的是,自己恪尽职守地守在宇文崇乐身边两年有余,任劳任怨,从来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事出现。而这场与边陲小国的战争也已经打了一年多,双方僵持不下的局面,更不是今时今日才形成的。
若是宇文崇乐想要改变这种胶着现状,又怎么会在今日将事情提出来,让他端木阳泰上前线去解决这种棘手的事情。思来想去,二人之间唯一的关联与羁绊,有且仅有闵润玉一个。
可是,端木阳泰却并不认为,这就是自己千辛万苦想要知道的原因。因为宇文崇乐压根就不是一个会为了争夺一女子而不管不顾一切的男人,因为宇文崇乐根本就不喜欢闵润玉。
想到这儿,端木阳泰禁不住忧心忡忡。莫说此次前去征战,自己已是凶多吉少;若是有朝一日,他端木阳泰果真因为这件事情马革裹尸,客死异乡。下一个死的人,就一定会是闵润玉。
显而易见,一直以来,闵润玉之所以能够这么相安无事地在后宫争斗之中存活下来,并非因为她是宇文崇乐的心头好。而是因为,她是宇文崇乐用来牵制端木的一枚王牌。
既然被牵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要这么个被利用的女人,又有何用?端木阳泰很清楚,宇文崇乐一路走来,弑君篡位,治国严谨狠厉,他的身边从来就不会多留一个闲人。
伺候这样的君主,知道的太多,是错;一无所知,也是错。而闵润玉的懵懂无知,便是他们二人的催命符。
端木阳泰满腹心事,负手慢慢走在这白雪铺地的皇城之内,不觉间,竟然有一种天地之大、无处藏身的无力之感。
正在他仰头无语望天之时,一声声轻微细小的呼唤声,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端木大人,端木大人!……”
那声音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若不是因为眼下这四周很是安静,端木阳泰断然是注意不到的。他凝着眉头,侧首听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这声音确实是在叫着自己,这才转过头来,向周围打量。
不一会儿,端木阳泰一眼就瞧见了隐藏在朱墙一侧的湖绿色身影。他甚至还瞧得出来,这宫女打扮的小丫头,正是闵润玉身边的掌事宫女,碧儿。
“……端木大人,端木大人,您来……”见到端木阳泰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瞧,碧儿的心更是忐忑。情急之下,便将身子再探出来一些,对着端木阳泰招了招手。
端木阳泰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碧儿面前。刚在那儿站定,便忍不住低声斥责起她来,“你是怎么回事?当掌事宫女莫非还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守在大臣们来来往往的下马处这儿招揽外廷官员,也不怕给你主子惹麻烦!”
端木阳泰袖子一甩,恨铁不成钢地瞧着碧儿。碧儿不服气地扁了扁嘴,甚是委屈,“端木大人还真是错怪我了……并非是碧儿要来,是闵妃娘娘要奴婢前来,她说……”
“她不懂事,你也不帮衬着,还说不是你的错。”
端木阳泰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碧儿的话茬。
“大人,奴婢求您,就去看看吧!眼下闵妃娘娘正在景阳宫里闹脾气呢,奴婢怎么说,娘娘都不听,非要奴婢前来请大人过去不可……”
见到端木阳泰抬步要走,碧儿慌乱之下,赶忙就跪在了雪地里,死抓着端木阳泰的衣襟不放。
端木阳泰一愣,眉头刚有舒缓,转眼拧得更是紧了。
“……好,我随你去。你赶紧起来,这里人多嘴杂,被哪个宫里的人看去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手就将碧儿拽了起来。
这个时候,碧儿早就已经冻得嘴唇发青,除了木讷点头以外,早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二人一阵悄无声息地在御花园里穿梭,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景阳宫。端木阳泰见景阳宫内,此时此刻正灯火灿烂,如往常一样富丽堂皇。仔细听去,也确实有嘈杂吵闹之声,在内里响起。
随着二人向着景阳宫越走越近,那声音更是明显。最后,碧儿的脚步也在一记刺耳的瓷器摔裂之声之中,猛然停住。
“大人……您……您先行一步吧。”碧儿回过头来,尴尬地向着端木阳泰笑了笑,并伸出手来,为她引路。
端木阳泰冷冷看了碧儿一眼,鼻中冷哼一声,便拂袖向前走去。只见偌大的景阳宫内,竟然没有一个宫女太监伺候,看样子,碧儿在去找他之前,早就已经做足了功夫。
端木阳泰如是想着,扫视了这一屋狼藉,这才准备进内屋。哪里知道刚抬脚,又是一阵器皿破裂之声在屋内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闵润玉的低吼哭泣之声。
“你们都给我滚!都给我滚开!”
“……”端木阳泰低垂眼眸,将滚落在脚边的一个珐琅器拿起,随手放到了一边,尔后悄然走进内屋站着。
闵润玉如今的模样,让端木阳泰大吃一惊。不过是几天不见,竟然如此憔悴不说,平日里最讲仪态风姿的她,现在竟然早就已经哭花了脸,就连发髻都恹恹地斜在脸侧,毫无容貌风采可言。
“你是要砸到什么时候?”
端木阳泰默默地看着闵润玉发疯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出言制止。闵润玉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男声给吓到了,就连她要摔碎手中瓷瓶的动作,也是一滞。
“……师兄。”闵润玉猛地一回头,在见到端木阳泰的那一霎那,脸上带着些许愤怒狰狞的表情居然全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令人怜惜的梨花带雨,依旧留在脸上。
“嗯。我这刚从皇上的御书房里出来,你就让碧儿从下马处那儿把我截了过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端木阳泰冷淡地点了点头,捡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 抽了张凳子坐下。
虽然,他明明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闵润玉吞吞吐吐了一阵,手足无措间,总算是把手上的那个白瓷瓶给放到了一边。端木阳泰斜眼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你是没事叫我过来的?那么,臣下告退了。”
“不!我……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见到端木阳泰作势要走,闵润玉再也顾忌不了其他,赶忙扑了上来,双手搭上了端木阳泰的肩膀。
这样突兀而又亲昵的动作,让端木阳泰不仅浑身一震。他低头看着正把双手勾在他脖子上的闵润玉,脸色复杂至极,“师妹,你不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么。”
“呵呵,有什么危险的?反正,他是不会来景阳宫了。”闵润玉的神色,忽然变得更是哀戚,她的眼神飘向远方,越飘越远。这让端木阳泰终于明白,自己到底不曾在她的眼中停留过,也不曾在她的心中住过。
现今闵润玉所做的一切,要么是赌气,犯了糊涂;要么便是有事相求,投其所好。不论是哪一种,都足够将端木阳泰伤得个体无完肤。
我付真心,不求回报,但求无人负我心。
然而,这却成了端木阳泰的奢望。
“你和他,发生什么事情了。”端木阳泰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闵润玉的手掰了下来,并默默向后退开了好几步,与闵润玉拉开了距离。
闵润玉一愣,望着这几步之遥,却好像是在看一个不可跨越地深深沟壑。突然,她笑了出来,“呵呵,师兄,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再说些什么?”端木阳泰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衣衫凌乱、眼神浑浊的女人。
心中,真是又怜又痛。即使,自闵润玉嫁入宫中那一天起,他就早已预见会有这样的一天来临。
因为闵润玉的爱付出了太多,而她,也求回报。
“我说什么?我在想,怎么样才能够让一个男人爱我!”闵润玉歪着头,本是含满泪水的眼眸,突然之间又变得狠厉。端木阳泰不知道她的手中从哪儿变出一只碗来,将之狠狠砸在地上。
碎裂的瓷片,分崩离析。其中一小块,竟然还蹦到了端木阳泰的脸上。端木一歪头,并没有躲开,而是默默承受着这意外得来的伤害。
“师兄!”闵润玉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任性妄为,竟然会弄伤端木阳泰。她慌忙上前来,想要触碰到端木阳泰,却被他闭着眼躲开了。
“我没事。”端木阳泰伸手,擦去了脸上血迹,回过头来再看向闵润玉时,眼神早已经是一片寒凉,“你那深闺怨妇的火气,是不是已经发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心好痛,你知道么?他好久没来了,真的是好久好久了!就算是穿着白色衣衫跳舞,他也不过来看了……他说,他说我不是她,我不是那个洛惜离!师兄!你说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不是大梁国第一智者么?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啊!”
闵润玉半是癫狂地在端木阳泰面前摇摇晃晃,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端木阳泰身子一震,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地瞧着闵润玉,“你喝酒了。”
“……是啊,我想浇愁,却不想……是愁上加愁……”似乎是感受到了端木阳泰话语里的关心温柔,她突然又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端木阳泰也弄不清楚这真真假假之中,到底哪一个才是他认识的那个闵润玉了。
“……洛惜离,就是你一定要见我的理由么?”端木阳泰盯着她瞧了一阵,突然看出了些许端倪,“喝酒无益,而且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情了。另外,后宫佳丽三千人,你以为他不来,还真是为了一个在宫外的洛惜离?润玉,你把你的皇上,想得太深情,也太多情了。”
端木阳泰摇了摇头,洋洋洒洒说出来的这一段话,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自己,还是在安慰闵润玉。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好?”闵润玉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木阳泰,如是质问着。
端木阳泰瞧着她,只觉得她非常可怜,“无稽之谈”,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回头就往宫外走。
“骗子!你们男人都是骗子!”闵润玉似乎是发了狂,发狠地在端木阳泰身后喊着骂着,可是这一切都让端木阳泰不为所动。他现在一心一意所想,便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好让自己被紧紧扼住的心,得以喘息。
不然,他会死。活活被闵润玉伤到痛死。
端木阳泰双手攥成拳,步伐越来越急促。临到要出了宫门前,突然背后掷来一记重物,砸到他的身上。虽然不重,却让端木阳泰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
他回过头来,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闵润玉。
“你当初将那洛惜离弄过来,是不是就为了报复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呢!结果呢!!”闵润玉说着,突然跑了过来双手攥住了端木阳泰的衣襟,“师兄,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好不好??帮我除了洛惜离,帮我除了洛惜离!”
“够了!”端木阳泰绝望地闭上双眼,并将闵润玉用力推倒到了地上,“你还是我认识的闵润玉么?你还是么!!”
他眼眶微微发红,用颤抖的手指着趴在地上的闵润玉,揪心问道。
见闵润玉只是在那儿哭泣,他又缓缓将手背在身后,“是我宠坏了你……是,我本还想宠你一辈子,可是,已经不可能了。纵使如此,我本也打算守护你一辈子。可是现在看来……也已经是不可能了。从你说出那些话开始,我便知道,你的心里,从来只有宇文崇乐。为了他,你甚至不惜变成一个和他一样没心的人!”
“师兄,我……”闵润玉一愣,只觉得这像是割袍断义的话语,真是好生刺耳。她仓皇失措地想要否认些什么,却只是看到了端木阳泰不愿意与之直视的侧目。
“罢了。罢了……这景阳宫,我日后不会再踏进一步,闵润玉,你好自为之!”
说着,端木阳泰一拂袖,像是在逃避洪水猛兽一般,逃离了这让他窒息的心碎之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