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到了一年的腊八,却没有一丝飞雪,沿街是河道,青碧的河水静静流淌,其间散落着乌篷船,掌船的女孩大多十一二岁,站在船头唱着清歌,等候着要到河对面的行人。用青石砌成的河岸边,偶尔传来捣衣声,一声一声入了心田。
梁南的水乡,耳边尽是哝哝细语,女子皆那纤细的腰身,穿着束腰长裙,裙边散缀着零星的绣花,只露出一双做工精致的绣鞋,不论贫富,自是那一派天成的美色。
呼伦明月扭捏的走在人群中,换了梁人的装束,一袭水蓝罗裙,配了丝白长衣,竟也有了几分秀气,她甚至忘了原本的模样,走起路来也不由的踮起脚尖,拈着裙摆,腰间依旧挂着九铃鸾刀,却越发的引人注目。
呼伦纪见她这般,不由的嗤鼻,“草原上的百灵鸟,插上满身的锦羽,难道就能变成金丝雀了?”
呼伦明月挑起剑眉,满腹的不爽快,“难道你不喜欢梁国的这些金丝雀吗?大哥何必嘲笑我呢?”
“中看不中用的。”
呼伦明月摇着头,却是戏谑的嘲弄着他,“口是心非啊,那为何大哥看上了那叫颜沁蕊的丫头呢?”
呼伦纪已被她气的瞪起了双眼,脸上涨得通红,“跟你说了多少遍,我只是娶戴着那个银镯的女人!”
“哈哈,当初娶艾玛的时候也是这番话,莫不是那镯子套在母猪的蹄子上,你也要娶不成?”
她笑的开心,谁知头上挨了一掌,顿时闭了嘴,看着呼伦纪气冲冲的走在前面,她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忙不迭的跟了上去,“大哥,跟你说个正经的,你把北狄交给二哥放心吗?二哥心里装的事太多,连我都看出来了。”
人群中,呼伦纪也放慢了脚步,愁云上了眉头,“不说了,尽快找到镯子才好,那丫头死了,却没找到尸身。想必镯子已被懂行的人拿了去。”
忽然前面一阵躲闪,人群便拥挤到了街道两侧,两个人顺势贴墙站住,只见远处缓缓而来一顶粉红纱轿,还带来一阵浮香。
呼伦明月闻不惯这等香料,不由的掩着口鼻,“这是什么人啊?”
身旁的一个男人听闻,诧异的侧目,“啧啧,这可是水乡新晋的花魁如令姑娘,她每次出门都轰动整条街,真想看看如令姑娘的真容啊,光是闻着香味,就够醉人的啦。”
真恶心,看着男人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呼伦明月心中不由的暗骂一句,便躲瘟似地向呼伦纪靠了靠。呼伦纪双手环胸,也是一脸的鄙夷,这梁南的风气日下,竟然世人都仰慕起妓女了。
那顶粉纱轿顶坠着五彩铜铃,随着轿子一起一伏,散出清脆的声响。轿周围着几个彪形大汉,不时的驱赶着上前的人群。
一双素手忽然从帘子里探出,身侧的丫鬟忙递上一串红樱桃,轻轻翘起的兰花指拈着樱梗,街上的男人看着那一双玉手缓缓的缩回轿里,眸中熠熠的光芒瞬间转暗。
这一次竟然连呼伦纪都看呆了,呼伦明月伸着五指在呼伦纪的面前晃了晃,“大哥?你不会喜欢上这种庸俗不堪的吧。”
轿子已经越走越远,人群四散,又恢复如初,呼伦纪一把拉过呼伦明月,便向纱轿追去,“她手腕上带着我的镯子!”
自从得知颜沁蕊死后,呼伦纪便派人到陌都的古董行去找银镯,却一无所获,却听有人说,在梁南一带见过与它类似的,这镯子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必是要找到才能安心。
粉纱轿终是停在了一处华美的楼阁前,仰头去望竟有四五层之高,巨大的牌匾上书着“与君欢”,赤金造的高高挂起,白日里异常的耀眼。匾下坠着一串五颜六色的花灯,门前懒散的站着几个妖艳的女子。
抵轿而下的如令摘落帏帽,飘着一袭花裳进了“与君欢”,门里的龟奴忙迎了过来,“姑娘辛苦了,好姨晚上安排了知府的宴席,歇歇我便领您过去。”
如令宛若一团云彩,轻盈的穿过厅堂,向后院去了,“你告诉好姨,从今晚起我便不接客了,过两日景尚王会送来赎身的银两。”
龟奴一愣,却从天而降一锭银元,沉甸甸的慌忙接住,却把他砸的生疼。
“赏你了。”
龟奴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银子,立刻喜逐颜开,对着早已看不见人影的后院不住的作揖,“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后院是恩客不能进入的地方,三进的院落,前面住着一些清倌人,偶尔听到依依呀呀学唱的语调,恐是学唱人的心境,再妩媚欢快的调子却也透着浅浅的忧伤。中间庭院是巨大的花园,而后则住着“与君欢”的掌柜好姨,以及和她亲近的人。
如令身旁的小丫鬟端着一笸箩的红樱桃跟在后面,“景尚王真的会来替姑娘赎身吗?若真是这样,姑娘岂不是要做王妃了?”
如令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向院子的最深处走去,越往里便越加的清净,只有修竹长道,绿草铺就的地衣上开满绽白的兰花,浮着淡淡的香气。
这气息是如令不喜欢的,太过于素凉,从竹间透出的阳光也感觉是清冷的。
最里间一处院落,她把小丫鬟留在了门外,独自进了门里,在正房门边站定,恭敬的敲着门扉,“阿姐,我是如令。”
只听几声轻咳,“进来吧。”
得到了允许,如令拢了拢发丝才推门而入,她甜甜的笑着,“身子可好些了?一早便听好姨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
病榻上的女子眉目极好,许是病着的缘故,越发显得肤白,长丝轻垂,只用玉簪绾了一个发髻,她稍稍坐起身子,“昨日站在外面受了凉,一夜的没睡好,便又发起了热症。”
如令难以掩藏内心的喜悦,透着几分娇涩,“阿姐,景尚王说要替我赎身呢,王爷说最喜欢看我跳舞了!”
女子听闻不由的褪去了笑意,接过如令递来的茶汤清啜了几口,“景尚王不是要替如昔赎身么?”
如令一听面上冷了下来,嘟着嘴有些不高兴,“是王爷亲口跟我说的。”
“你不怕如昔和你拼命吗?她那样的性子,定是不会饶你。”
如令扭捏着,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却听见小丫鬟擅自进了院子,站在门边焦急的唤着。如令顿时恼了,“这个死丫头,这院子怎是她能进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女子微微的笑了笑,“罢了,让她进来说话,定是有什么急事。”
如令起了身,一把拉开房门,一直唤她的小丫头住了嘴,怯生生的看着,如令愈发的心头烦躁,“死丫头!扰了阿姐歇息!”
小丫鬟一听吓坏了,竟嘤嘤的哭了起来,“姑娘扰了我吧……呜呜……是那个一路跟来的男人,他花了一百两银子要见姑娘呢。已经打伤了好几个龟奴了,好姨才稳住,让……让姑娘去照应一下。”
如令听了,眸中闪出几许不屑,“好了,我就去。”回转身却是恭敬的对女子拜下,“阿姐,我先走了。”
“不是要赎身么?怎么又去接客。”
如令笑了笑,“有钱怎么不赚?况且是个有趣的男人,找几个姐妹逗逗他去。”
如令终是走了,可那香味还腻在屋内。女子勉强下了床,推开窗散着香气,却携进一阵清风。
她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满屋子粉红的纱帐垂着,就是那墙上的仕女图也比外面的香艳,小小的八角桌上摆着香果点心,可最显眼的却是铺着交颈喜鸳的床榻,呼伦明月像是起了疹子,不住的挠着身上,坐立不安的打量着四周,“方才打了一架才放我进来,早知是这样的,我便在外面等了。”
呼伦纪没有理会,正襟坐在桌前,他的心却纠结在一起。
门被推开了,门槛跨进相貌甜美的女子,一袭霓裳坠地,摆着腰身笑着作揖,“今儿还有女恩客,真是稀奇了,妾身是唱曲呢?还是跳舞?”
一百两银子做什么都绰绰有余,不过,她也只是寻个开心,想着几日后便可赎身,便也不愿再尽心的伺候了。
呼伦明月打量着她,“你有福气了,我大哥点名要娶手上带那银镯的女人,还不快快换身良家妇人穿的行头,随我们走。”
如令一怔,半晌才听得明白,却又掩口笑着,“最近真是好福气,这么多的人都要替妾身赎身,妾身犹豫到底要跟谁好了。”
呼伦纪不由的瞪了一眼呼伦明月,呼伦明月慌忙低下了头,是她多嘴了,大哥怎喜欢风尘女子,她不过仗着呼伦纪宠她,口无遮拦惯了,见呼伦纪面色不大好,知道已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刚才是我妹妹胡说的,谁想替你赎身你就找谁去,我只想看看你手上的镯子。”
如令面上一冷,还从未有人如此对她言语,看在一百两银子的面上,她强忍着挤出一丝笑,“这位公子,我身上的物件都是价值连城的,这看一眼最少……还得再加一百两。”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胸前比划着。
“你还真以为自己值那么多钱啊!方才就觉得亏,早知道一刀把你手跺了,我们拿了镯子便走。”
呼伦明月起身从腰间抽出鸾刀,如令忙向后退了几步,扶着胸口平复着心悸,“不过一句玩笑话,还当真了不成?”
“明月,不得再招惹是非。”呼伦纪见呼伦明月退到了八角桌前,才又开口说道,“那就快让我看看吧。”
如令提着衣襟来到桌前,顺势坐在了呼伦纪的膝上,呼伦纪顿时身上僵硬,如令心中暗笑却是上手搂住他的脖颈,“公子,既然喜欢这镯子,我便让你一次看个够如何,也不枉花了一百两银子。”
呼伦纪闻着那香气,连呼吸都不会了,皱着眉也不说什么,如令见她如此,轻轻的扣掌,只听门扉大开,鱼贯而入十几个衣衫裸露,脂粉味儿浓烈的女子,笑着围在了呼伦纪的身侧。
呼伦明月燥红了脸颊,真后悔自己闯了进来,她试探着问道,“大哥,我……我还是出去好了……”
没有得到回应,她站起身子,退到了窗前,头皮发麻身子微颤,如令见她这般,却是越发笑得放肆了,“姐妹们,这位公子最喜欢带银镯的女人了,还不快撩起衣袖让公子瞧瞧。”
“公子,看我的。”
“公子,我的最好看了。”
……
呼伦纪一怔,看着向他伸来的细白手腕,顿时乱了阵脚,“怎……怎么会这样?”
呼伦明月见形势不妙,拨开人群窜了进去,“啊!大哥!到底是哪一个啊?”
只见伸来十几个手腕上,都带着一只发乌的镯子,缀着绿松石和蜜蜡,一样的做工,一样的款式,就是连镯子上的花纹都如出一辙。
“这是新近流行的样式,我们‘与君欢’的姑娘人手一只呢!公子若是喜欢,我可以送给你做个信物。”
呼伦纪慌乱的抓起手腕去看,看尽了却是十分的恼火,大吼一声才吓退围在身侧的女子,姑娘们挥着手中的帕子,口中还不停的抱怨他粗鲁。
“大哥有吗?”呼伦明月急的拭去额上的汗珠。
“我们走!”
如令看着他们的背身,却是嬉笑着作揖拜下,“公子慢走。”
呼伦明月跟着呼伦纪出了“与君欢”,回望着巨大的牌匾,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方才她怕不干净,连茶都不敢喝,更别提吃东西了,此时出来早已饿得两眼发花,“大哥,歇歇吧,这样找也不是个办法。”
呼伦纪稍稍放缓了脚步,站在街旁,看着穿梭如织的人群,紧蹙的眉中从未舒展。
“这位公子买个镯子吧,整个水乡的姑娘们都爱不释手呢!”
听闻转身,才发觉站在了首饰铺子前,又是那只发乌的银镯子。
“若是不喜欢这款,还有其他的款式,回去送给夫人定是能讨她欢心!”
镯子还在眼前晃,呼伦纪咬着牙关愤然而去,呼伦明月忙跟了上去,两人找了一处客栈住了。在临窗的桌前要了二斤熟牛肉,可呼伦纪只是不住的喝着闷酒,最初是用碗盛的,后来便直接举起酒坛灌了。
呼伦明月看着他却是不敢上前相劝,生怕再挨一顿骂,直到一坛酒下了肚,呼伦纪才说道,“全是仿造的,没有一个是真的,这如何去找?老子真是疯了,当初就应该强行把她带走,也不至于如此麻烦。”
呼伦明月为他夹上一块牛肉,“大哥消消气,既然盛行带这银镯,想必真正的镯子定是在此处,咱们在找找,有线索的。”
还能找到么?
呼伦纪亦是无法确定,那是从艾玛的手腕上褪下的镯子,他想着心下愈加的痛,“小二,再来一坛酒!”
窗外是响彻耳际的锣声,街道里人群避让着,瞬时空无一人,他不屑的嚼着牛肉,“整天的敲锣打鼓,真他妈的烦!”
小二拿来的酒,慌忙放下了窗子,“客官小声点儿,若是被旁人听到是要杀头的。这个时节又有如此排场的,定是皇亲国戚来水乡的行宫避寒的。”
避寒,他还是头一次听说,那陌都已经是繁花似锦的时节了却还要避寒,真是一群贪图享受的人……
不觉便已到了夜间,水乡的夜晚亦是美的,各家各户都上了灯,灯火映在河中星星点点,摇曳生辉。
更美的其实是那河中的画舫,水乡最闻名的便是销金窟。
沿河水岸开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赌坊,白天黑夜的烟雾缭绕,赢了钱的纨绔子直接上了画舫,听着小曲,买得一夜的红绡帐,第二日便又一头扎进了赌坊。
有实力的妓院都在赌坊旁的河岸占了极好的位置,奋力的弹琴鸣唱,只为了那白花花的银两。
可对于“与君欢”的掌柜好姨来说,今日,注定是个令她头痛的夜晚。好姨坐在自己的卧房里,看着窗外跪着的如令和如昔,不由的胸口憋闷,奋力的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腕上一串金镯碰响。
门被推开,她正要发火,看见来人却忍了下来,“病着怎么还乱走?”
女子递来一碗参汤,轻声说着,“别气了,喝点参汤。”
好姨听闻,越发的不能淡定,她倏地站起在屋里踱着步,“这两个没良心的丫头,亏我平日里尽把好东西往她们身上砸,却为了一个男人大打出手,幸好脸上没挂彩,否则老娘亏大了!”
女子泰然的看着一切,幽幽的说着,“许是怀春的年纪吧。”
好姨叹了口气,却是关上了窗,“如令的心野了,昨个我告诉她,永乐公主大婚大赦天下,我那为她入狱的表侄便能提早出来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枉我留她清白之身。”
女子轻咳几声,“景尚王怎能真心待她,如昔也是因他迷了心智的。”
好姨不再多说,却是为女子沏了一杯茶,“莫说了,越说越恼,等下让龟奴打她们两鞭便清醒了。”
女子端着茶碗,微凉的手指渐渐被温热,“明个我想回老宅看看。”
“也好,出去走走透透气。”
又坐了半晌,女子从院子里出来,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如令和如昔,不由的摇了摇头,如令却是拽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手,“阿姐,帮我求求情吧,这跪上一整夜的怎么能受得了。”
如昔却是冷冷的哼笑着,“这会子学会求饶了,勾引王爷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
如令回转身口齿伶俐的回敬着,“怎么能叫勾引?谁有本事王爷便是谁的。”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女子只觉头痛,趁机出了院子,走在修竹长道上,月华透过枝叶缝隙洒下,青石板的路面上也是一片银白。
水乡的风是柔的,不论何时都带着几分暖意,让人忘却了季节,也忘却了痛苦。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出现了许多面孔,有一些是她已经淡忘的,有一些是她不愿想起的,心悸了几次便也不再睡了,欹在枕上,一直等到天亮。她早早的起身,换了素色的衣裙,略施了脂粉。院外早已有龟奴候着了。
从后院的角门上了马车,才发觉头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病着的缘故,还是睡得不安稳,她挑起车帘望着外面,天未醒透,泛着一丝墨蓝,执车的龟奴哈欠连连,她心头有些过意不去,“真是难为你了,忙了一整晚的还得陪我出来。”
龟奴听闻却是不好意思的摸着头笑了,“能为阿姐做点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女子笑了笑便也不再说什么,龟奴边执车便和她搭着话,“虽然好姨什么都没说,可我觉得阿姐定是极尊贵的人,这‘与君欢’的姑娘,连您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女子垂眸,极尊贵的人……
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说她,自己怎么能是那极尊贵的人……
马车终是停了下来,她下了车,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有些凄然。
门匾早已换了别家的姓氏,门前的石狮却还是从前的,浴在晨曦的一缕微光中,却也是和煦的。
她不过站在门边看看,唯一的一次还是乔装成丫鬟随如令进去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里的一切,毕竟已离开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可未曾想站在门前,心头说不出的痛,眼前闪现出儿时嬉戏玩闹的场景。
那时的她,手中拿着用彩纸攒好的风车,和弟弟两人在后院里闲跑。或者仗着身形小从狗洞钻出去,却是被管家逮了正着,免不了爹爹的一顿皮肉打。
在“与君欢”的这些日子,时常听姑娘们说起哪家的公子豪掷千金买笑,公子家的姓氏亦是她耳熟的,许多都曾向她家提过亲。
一切都变成了过眼人烟,所有的故人都远去了,唯独剩下她,剩下她孑然一人。
还记得弟弟说过,他要把老宅买下,然后给她找个好人家,这席话刻在心上最隐蔽的角落,她隐藏着不愿想起,想起了便要伤感好一阵子。
隐隐的听闻门栓的声响,她赶忙上了马车,是早起的仆人拿着扫帚清扫,她放下了窗帘不再去看,只闷声说了句,“回去吧。”
龟奴得了令轻驾着马车,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阿姐,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到处走走吧。”
走走?可又能去哪儿?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可她却又都不熟悉,轻叹一口气,“罢了,等身子好些再说吧。”
龟奴听了,挥了两声响鞭,马儿便像“与君欢”的方向去了。她欹在车身内,虽不发热症了,却浑身虚软无力。想着再有一月便要过年了,却是没有丝毫的期盼。
只听车外一声嘶鸣,马车便剧烈的晃动着,她手扶车壁稳着身子,许是马儿受了惊吓。心下想着,却听执车的龟奴开口骂道,“怎么看路的,一大清早的作死啊!”
她皱了皱眉,还是不习惯“与君欢”里的粗鲁,虽然知道他们人都是极好的。
“你才作死呢!怎么执车的?横冲直撞的,吓我个好歹!”
是个女子,声音中透着几分英气,她不愿给“与君欢”惹事,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小姐可好?我们并非有意……”
话未说完,她一怔,慌忙缩回车里,“快走!”
龟奴不屑的瞥了一眼女子,手腕一抖,鞭声彻响疾驰而去。
呼伦明月望着绝尘的快马,惊出一身汗,一瞬的恍惚过后,她忽然间明白了过来,那车上的貌美女子是颜沁蕊!
来不及多想,脚下一跃,已窜上房檐。
颜沁蕊的心怦怦的跳着,怎么就碰上了她?这该如何是好。
车外的龟奴传来一声惨叫,帘帐已撩起,颜沁蕊慌忙撇过头,呼伦明月眸中熠熠,闪着兴奋的光芒,“颜沁蕊!”
颜沁蕊不敢看她,双手在座上不住的婆娑,“小姐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呼伦明月咯咯的笑着,却是拽着颜沁蕊的衣袖,撩起了她的手腕,黑暗中那发乌的镯子竟然闪出几分光亮,“太好了,你竟然没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颜沁蕊知道是躲不过了,挣脱了呼伦明月,“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和大哥一直在找银镯,你随我去见大哥吧!这下子终于可以回北狄了!”
竟是找银镯,颜沁蕊忽的松了一口气,“既然要镯子,我便随你去一趟,拿了银镯,便别再来找我了。”
呼伦明月有些惊诧,“大哥难道没告诉你吗?这镯子是我北狄大妃的信物!大哥把镯子给了你,你便是我北狄的女主人。”
什么?北狄的女主人?她复又看了看腕上的镯子,却是万分的不相信,呼伦明月撩起帘帐,指着龟奴说道,“朝前走!路口右转走到头!”
龟奴早已吓得不会言语,慌乱中抓起马鞭向前冲去,颜沁蕊心头一阵慌乱,怎么会是大妃的信物,这个呼伦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等等,我事先什么都不知道的……”
呼伦明月好似没有听到,一路上哼着歌,快活的很,她焦急万分,没想到躲到这里却还是劫数难逃,“明月……你总得让我回去收拾一下吧,有一些女儿家的东西总是要带着的。”
呼伦明月回转头,“等一下见了大哥,我们一起陪你回去!”
马车行驶了很久,呼伦明月觉出些异样,她撩起窗帘向外望去,竟然车子停在死胡同里,轰然从房上落下几个魁伟高大的身形,呼伦明月一掌打在执车的龟奴头上,龟奴“哎呦”一声便滚落在地,她狠狠的骂了句,“卑鄙!竟然敢叫援兵!”
心头再愤怒却还是要迎战的,呼伦明月跃出马车,已被团团围住,虽说她功夫了得,却也只有一双手脚,人多了便无从招架,
颜沁蕊自知“与君欢”的打手素来极狠,她对着打手呼喊着,“别伤了她!”
一阵噼噼扑扑声中,龟奴已从地上爬起,麻利的上了车掉转头,一路狂奔驶出了胡同,到了“与君欢”的后门时,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颜沁蕊已经没有了喘息的时间,她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的进了屋子,随意打了个包裹,只拿了一些碎银子和两件替换的衣衫。门推开了,好姨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被发现了。”
“是帝都的人?”
“不是。”
好姨关上了门,抢下她的包裹,打开看了看,又塞了一袋银子进去,“我有个姐妹在边陲小镇开了青楼,正缺个教习舞技的师傅,我书封信带在身上,去了她会善待你的,先躲一躲,过了风头便接你回来,还是我这儿安全。”
颜沁蕊紧紧的攥着好姨的手,眼眶有些微潮,“好姨,你对我的恩情,沁蕊一辈子都不会忘。”
好姨听着也不由的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生怕眼泪掉下来,“说这些屁话干什么?若不是你,那个臭脾气到死都不会搭理我。”
好姨粗鲁,可话却暖在了颜沁蕊的心坎上,她擦了擦眼泪,“若是有机会回来,我还想替好姨调教清倌人的舞技。”
好姨掉过头去,双肩却在微微颤着,“我就嘱咐你一句,往后不管多难,都不要再寻短见了,你的命比起这青楼的姑娘们,要好上百倍。”
好姨匆匆的书了一封信,便叫龟奴引着她从后门偷偷的溜走了,颜沁蕊在车里探出手腕,不住的向好姨挥着手,好姨只是斜斜的靠在门上,也不去回应她。
直到车子转了弯再也看不到好姨的身影,颜沁蕊才坐回车里,她脑子里乱的很。
记忆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她原本以为要死了,可谁知柳香知她被贬掖庭,便与许姑姑施了银两,在弥留之际冒险把她救了出来,至此她才知道,柳香有个姐姐在水乡的青楼做掌柜,自柳香进了宫便再也没了联系。
柳香是恨好姨的,她幼时居住在青楼里打杂,好姨是下等妓女,即使是街边的乞丐,只要有银子,好姨也会极力的奉承,她偷偷的逃了出来,又机缘巧合的进了宫,一步一步艰难的成为了春园的管事。没成想,十几年间,好姨竟然买下了“与君欢”,摇身一变,成了掌柜。
可在颜沁蕊的心里,却没有贫贱和富贵之分,柳香和好姨都是口是心非的人,一个面上孤冷,一个满身俗香,可她们的心却是暖的……
好姨在门边愣了好一会儿,听丫鬟说景尚王要带如令和如昔走,才慌忙回到了前院。“与君欢”的门前停着两顶轿子,连好姨也吃惊不小。
景尚王品着“与君欢”最好的茶,还不时的与身旁的如令如昔说笑着,见好姨进来,两人都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好掌柜,本王要带这两个丫头去长长见识,可好?”
好姨心中十二分的不愿意,却也还是笑着应承,“王爷能看上‘与君欢’的姑娘,是她们的福气,做妈妈的当然高兴了。”
景尚王呵呵的笑着,“说不定这一去,你这儿的丫头便一飞升天了呢。好了,不说废话了,赶着去赴宴呢。”
他搂着如令如昔出了“与君欢”,只留下愤然的好姨……
如令头一次坐王府的轿子,轿内浮着与景尚王身上一样的香料,就连轿顶的璎珞也是让人满心欢喜,她从不把头探出帘外,可这一次她却忍不住好奇,不时的向外张望。却总是瞧见前面如昔的轿子,一早起的两人便吵了嘴,可她心下越发的嫉妒如昔。
虽然“与君欢”的头牌是她,可如昔却被景尚王包了一个月,不用每日承欢,闲了弹弹琴,偶尔的去趟王府,竟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她奋力的去抢,她喜欢看景尚王流连的眼神,喜欢看如昔的恼羞成怒。
在一处清净的山林口处,他们弃了轿,景尚王换了八人肩辇,她们也换了四人肩辇,山路不算平坦,在辇上坐了一个时辰,却见隐匿在丛林中的巍峨宫殿,如令和如昔都难以掩藏内心的惊讶,看着她们惊慌失措的眼眸,景尚王摇着羽扇肆意的笑着。
这里便是大梁皇室的行宫,赤红的砖瓦,鎏金的屋檐,甚至是每一寸尘土的气息,都令人心生惶恐。偌大的行宫内,只在宫墙下植了松柏,不同于以往的青石板路,方正宽大的砖石上,每隔几块便刻着线条流畅繁复的花纹,似花,又似福图。
她们随着景尚王轻步踏上汉白玉的石阶,如令口中默数着,随后却也糊涂了,不知是一千阶,还是两千阶。若是五步一岗的来算,这行宫里的侍从为数不少,却都如同石勇般,静立在骄阳之下。
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景尚王使了个眼色,如令和如昔赶忙跪在垂珠帘帐外,里面有细碎的言语声,空中飘浮的香料愈发显得宫内空旷,沉寂。
不经意的抬起头,隐约可见正中的杏色银蟒衫,身侧还坐着一袭银紫,相貌英俊的男子。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俊逸的男子,忘却了礼数,时不时的抬起眼帘去瞄上一眼,却未发觉座椅身侧安放的鎏金手杖。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尚王在里间高声唤着,“美人儿,快进来。”
她们捻了衣裙,有人已掀起帘帐,走得近了,却是不敢再去看。被景尚王左右搂在怀中,头一次觉得面上燥红。
蟒衫的男子声音极润,微咳两声开口说道,“三弟还是这般风流。”
“臣弟没什么本事,只能喝喝茶,听听曲儿,想着明年的桃花何时开。自然比不得殿下和南王了。”
话说出口才觉出不妥之处,赵羽良喝着杯中的茶,赵羽成也只是垂眸冥思,他尴尬的笑笑,额上却已渗出细小的汗珠,特意岔开了话,“两位哥哥,我本想着再纳一房侧妃的,可看着这两丫头心里却也泛起了难,不知该选谁?”
如令如昔听着,却是没法子再面带笑容,四目相对,却又清冷的撇开。
“两个都娶进府不就成了,难不成你景尚王也是惧内的主?”赵羽良搭着话,却也未抬头看一眼。
景尚王摇着头,“让大哥说中了,圣上偏偏让我娶了关外蛮部的女子为妃,只要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她便大刀大斧的追了上来,好不容易说通许我再娶一房回去。”
“王爷,您早就答应要为妾身赎身的。”如昔楚楚可人的靠在景尚王的肩头,轻挽着他的臂膀,眸中含水,脉脉相视。
如令听她这么说,心里早已暗骂了她上百回,她垂首娇声说道,“王爷不是最喜欢妾身跳舞的吗?”
“就你会跳舞?我可是闻名水乡的柳腰身莲花裙!”
二人一时心急,竟忘了这哪里是她们能够放肆的地方,景尚王却是越发的开怀了,“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正好一会儿有宴席,你们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若是哪个更合本王的心意,本王便为哪个赎身。”
如令如昔被领了下去,赵羽良用手指着景尚王无奈的摇摇头,“你啊,还是这样的玩性。”
“两位哥哥久居在此,定是烦闷,做弟弟的当然要这点儿乐子了。”
行宫的一处殿堂设了宴席,铺了绯红的地衣,在殿堂角落的耳房里,透过晶莹的垂珠帘,只见明晃晃的金樽银盘,和着隐隐可闻的古筝,宴席上高贵的男子,轻声的笑着,把酒推樽亦是那般的静若无物。
如令的眸中充满了倾羡,不论是谁,都是那般高高在上。
“王爷怎会看上你这样的人,还是省省吧。”
心头正想着美事,却是被如昔奚落了,如令听了只是轻笑,“同是出自青楼,都是一样的低贱,何必相互看轻呢?”
如昔争不过她,亦是不敢喧哗让人耻笑了,心头不由添了些赌。正在愣神,却听珠帘摇散,宫女垂眸躬身。如令亦是敛起笑容,两人并肩前行,如昔只听如令在耳边的轻语,“今日,谁也别怨谁,便看你我的命吧。”
赵羽良已有些微醺,眯眸看着宴席之下的两个女子,美中带媚,笑中藏娇,尽管收敛了不少,却还是有些许浮躁,他不再去看,侧眸却见赵羽成早已放下杯盏,闭目养神。
景尚王轻轻扣掌,“美人儿们,本王只奏一只曲,若是哪位的舞技入了太子殿下和南王的眼,本王自是不会食言!”
席下绯红地衣上伫立的二人不由的对视着,仿佛是一场厮杀,生死便在眼前。丝竹之乐已起,并不是什么欢快的调子,悠扬中带着淡淡的情愫,缠绵却又素雅,自与那“与君欢”的不同。
如令脑中还在思索,却见如昔已掂履挽袖,脚下回旋便起了一阵细风,她心中大惊,如昔跳的亦是她想到的。不禁眉上轻蹙,灵思一转,却也忽然间释怀,抬起一双素手,捻裙起步。
眸中是如昔优美的舞姿,还有如昔� ��脸的惊异。
如令心中的得意幻化成唇边的一缕微笑,这支舞是阿姐在月华下跳的,她恳求多次才学来,那个整日趾高气昂的如昔又怎会知道?
赵羽良不愿拂了景尚王的兴致,偶尔抬头看向席下,须臾间一怔,那舞步是如此的熟悉,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间,他倏地站起身子,碰翻了酒壶,泻了一地的琼浆。
“殿下怎么了?”景尚王摸不着头脑,迟疑的问道。
“这……这舞是……”赵羽良心上一悸,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乐声渐殆,她们俯身作揖。
“回殿下,此舞名为《与君相思》。”
赵羽良听闻,愈发的站不稳,对……就是与君相思,那一处亭台水榭,那样宛若天人的一曲,只一弦一梆,便已舞尽这一世的情思。
“殿下,民女这一舞名为《无量寿》。”
哗啦一声碎响,赵羽良侧眸,只见赵羽成桌前的盘碗倾了一地。
赵羽成拄着手杖踉跄的向席下去了,忽的扼上如令的手腕,眸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说!这舞是谁教你的?”
如令吓得瘫软在地,哆哆嗦嗦的回答,“是……是民女的舞艺师傅教的。”
赵羽良也趋步而下,轻咳着,愈发的焦急,“她叫什么?!”
“民女也不知,妈妈让我们称呼她阿姐。”
好姨正在“与君欢”里生着闷气,两个最好的姑娘都被景尚王接了去,没有提前给定金,更别提打赏了。今儿晚上还有水乡大商贾的祝寿酒席,早在一月前就订了,这可叫她如何是好……
“好姨!好姨!不好了!”龟奴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后院。
好姨上手拍打着龟奴光溜溜的头,厉声骂道,“怎么说话呢!”
“门……门外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兵啊!兄弟们还未上前问话就已被扣住了!”
好姨心下一沉,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慌忙出了后院,只走到中间的院落,便听摵摵的铁甲声,如黄蜂般的兵一拥而上,把她反手押了,痛得她失声求饶,“兵爷!有话好说啊!”
为首的将领也不接茬,如提溜野兔似的把好姨一直拖到了“与君欢”的门外,一松手她便扑到在地上,腰身一阵阵的疼,怕是扭到了,她心怦怦的跳着,抬起头,却见“与君欢”的门前被圈成了一片空地,满眼的人却只看清两个男子,如令如昔也是一脸的胆颤,站在人群之中打着哆嗦。
好姨不免一惊,这样的男子她是不曾见过的,与景尚王一样的华贵,却令人心下畏惧。她头脑发昏,瞥见立在座旁的景尚王,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跪走到他的面前,哀声求着,“王爷救救老身!这到底是怎么了?老身没偷没抢的,也没有触犯王法啊。”
她哭的死去活来,景尚王扯了扯被好姨拽的打褶的衣襟,也是一脸的焦急,“好掌柜!快点交出‘与君欢’的习舞师傅,没看殿下和王爷急着要人吗?!”
好姨还抹着眼泪,心下却是明镜一般,想必来讨那丫头孽债的人,这个时候,应该已出了水乡了,转眼间她哭的愈加断肠,“她今儿一早就走了,还欠老身一百两银子呢,早知她是个惹事货,打死都不敢留她啊!”
赵羽良一挥手,侍卫便拿来一张画像,抵在好姨的额上,“看清楚了?是不是她?!”
好姨看了看,忽的点点头,“是!是!是!”
“啪”的一掌,她被打翻在地,是景尚王下的手,好姨摸着肿胀的脸颊,伏在地上不愿起身,景尚王来回的在她面前踱着步,咬牙切齿的骂着,“这个时候还说谎,本王怎么保的了你?!”
赵羽良沉着气不愿发怒,侍卫又呈上一张画像,依旧那般温润的说着,可每一句都令“与君欢”的人胆战心惊,“本宫最讨厌说谎的人,你若不说实话,本宫便将此……夷为平地……一个都不留……”
画像上的正是颜沁蕊,只粗略的几笔,便勾画出她的绝美。
好姨此时才知道,这已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长舒一口气,从地上坐起。心下有些凄然,好几十口人命呢,已经尽力了,柳香,莫要怨恨。
她捋顺额前杂乱的发丝,面上的脂粉被尘土掩盖,“一路向南去了,投奔老身的一个姐妹,不走水路,沿着山下的一条小路去寻,或许还能追的上……”
赵羽良看着脚下狼狈不堪的好姨,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这里所有的人都收押,找不到颜姬一律论处。”
如昔如令听闻,不由的嘤嘤哭着,拉着景尚王的衣袖,景尚王已急出一头的汗水,愤然的甩开她们,任凭侍卫拉进了牢狱。
#####################《女奴覆天下:倾城小婢》#############作者:若善溪#############################
水乡之外,是一条幽静的小路,路边一亩亩的水田映着碧穹苍空,听闻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卧在池塘里的水牛不由的转过头,间或发出一两声闷叫。
颜沁蕊坐在车内,紧紧的搂着包裹,心下平静如水,经历了那一场生与死,不知是已变的坚强,还是早就麻木了,她撩起帘帐和龟奴坐在一起,看着田间地头,看着葱树繁花,心下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阿姐,前面的小镇我们便住下吧,若是再走就要露宿了。”
这个小龟奴只有十四岁,亦是和星辰一样的年纪,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仰头去看着烈日,数倾而下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不一会儿便流下了眼泪,她慌忙拭去,和他说着话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丑小,要离开水乡这么久,一定很想如昔吧。”
丑小是好姨起的名字,他又瘦又黑,五官挤在一起,像是被捏起褶子的包子,这名字配他正好,丑小不好意思的低着头,“阿姐怎么能说出来呢?怪丢人的。”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现在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丑小嘿嘿的笑着,露出一口银白的牙齿,也只有这牙齿长得好,“阿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混账。景尚王若是不收如昔做小妾,好姨很快就会让她接客的,可我心里却盼着如昔接客,盼着她掉身价,等她不值钱了,连好姨都嫌弃她的时候,我就能娶她了,娶回家给我暖被窝,娶回家给我生娃。”
颜沁蕊听着,却是无法向丑小那样开怀的笑。
好姨说的对,她的命,比起青楼里的姑娘们,要好上百倍,可她却偏偏想到了死。
往后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欹在车身上,腕上的银镯子竟也发出柔和的光泽,她又使劲拽了拽,可那银镯依旧纹丝不动,大大小小正好,脱不掉,也解不开。
眼前浮现出呼伦纪络腮的长胡,高壮的身躯,还有偶尔眼底闪过的忧伤,而更多的则是他不屑的言语萦绕在耳畔。
他一定是脑子坏了,或者是为了捉弄她。在掖庭时她便听说呼伦纪要娶永乐公主,如今又为大婚特赦天下,这么重要的东西,她还给他就是了,为什么还是穷追不舍。
难道平静的日子,总归与她是疏远的?
薄暮而上时,两人到了一家客栈,好姨的钱袋子里,还有几张大额的银票,她选了一间的套房,两个人倒也方便。丑小驾了一天车,顾不上吃饭,就累得在外间呼呼大睡了。
颜沁蕊自在掖庭受了压制后,身子便不大好,她也是一身的疲惫,捶着酸痛的腰身,吹灭了火烛斜躺在床上。窗扉大开,还可见半帆残月,洒进冥冥月色,却比点着烛火还要清亮。
渐渐的有些迷迷糊糊,隐约觉得窗子里闪进两个人影,她以为是梦魇了,却见两个黑影越来越近,配着清脆的铃响,这是比梦还要真实的感觉。
她倏地睁开眼帘,“呜……”,口鼻却早就被掩了。
两个人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她愈加看的分明,是呼伦纪和呼伦明月。
“美人嫂子!还是让我们追上了,你走的可真快呀。”
“阿姐!出了什么事?!哎呦……”丑小听到里间的动静,忙奔了来,却被呼伦明月抓住了发髻,一把拎了起来,左右开弓赏了他几个巴掌。
“再叫援兵啊,我看你还有那个本事!”
丑小听了,沮丧的垂着头,嘤嘤的哭着,“阿姐,救我!”
颜沁蕊慌忙唤着呼伦明月,“有什么都对着我来,不要伤害他。”
呼伦明月也不回应她,只是回头跟呼伦纪说着话,“大哥和美人嫂子歇着吧!我到外面拾掇拾掇这个小子。”
“丑小!”
她赤脚下了地,却被呼伦纪一臂挡在床边,“不妨事,明月只是逗逗他,放心好了。”
颜沁蕊想反抗却也没了力气,她蜷缩着靠在床边,生怕呼伦纪非礼她,可就这样呆呆的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呼伦纪也不说话,也不歇息。
她还是忍不住了,开口便带了十足的辣椒味,“追着我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看在服侍过你的份上,还是放了我吧。”
呼伦纪终是笑了,可那笑中多半参杂了些不屑,“追你?我是追我的镯子!”
颜沁蕊把手臂伸在他的面前,语下愈加的不客气,“快拿走!看着就心烦!”
呼伦纪推开她的手臂,盘腿上了床,“解不开!我也烦着呢!”
她越发的恼羞成怒了,“你不是说过,这镯子只有你能打开吗?!”
“这个镯子的开关是死的,戴上就摘不下来了,除非……”呼伦纪摸着下巴,拧着眉头。
他欲言又止,却急坏了颜沁蕊,“除非什么?”
“把手剁了。”
颜沁蕊倏地收回手腕,眼神中蒙上一丝暗淡,她许久不说话,呼伦纪还戏谑的嘲笑着,“原来也是个怕死的!”
他咯咯的笑,却没有见她反驳,他偷偷的瞥看着,想看着她受气的模样,却还是失望了。一时也觉得无趣,也不去管她,便往床上一躺,双手做枕。
若不是呼伦明月偷偷在颜沁蕊的身上洒了香粉,脚程再快,追上她也是妄想。
这样的月夜,呼伦纪的心里乐开了花。前些时日,他整日的眉头紧皱,心头压着一口大石,不知道是为颜沁蕊死了难过,还是因着丢了镯子难过。
再或是,两者都有,所以才纠缠在心里,搅得不得安宁。
他打着哈欠,今晚能睡个好觉了,明天好好逛逛这个小镇,然后就回北狄去,想着想着眼前便有些模模糊糊,他不怕颜沁蕊逃跑,既然已经找到了,她便是关在牢笼里的金丝雀,再怎么扑腾翅膀,都是飞不起来的。
忽然眼前伸来一只雪白的手臂,却还是把他惊着了,他猛地坐起,摇了摇脑袋,“干什么?扰老子清梦。”
颜沁蕊扭过头,也不去看他,闭眸狠了狠心,声音还有些颤抖,“你动手吧!不是要镯子吗?一刀痛快点!”
呼伦纪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印象中的颜沁蕊总是唯唯诺诺,恭敬的跟在赵羽成的身后,细声细语的忙前忙后,怎么如今竟也有了这三分魄力,可这魄力却令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呼伦纪不去理会她,顺势拉过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了床里,一转身吹灭了烛火。颜沁蕊慌了神,黑漆漆的一片,你看不见,我也看不你,还和这样的蛮夷共处一室,想一想便心惊胆战,她缩到了墙里,“你要干什么?!”
“老子今儿累了,没劲儿提刀砍你,明天睡饱了再说!不早了,你也躺下睡吧!”呼伦纪一臂横在颜沁蕊的胸前,把她禁锢在了床上。
颜沁蕊又气又恼,气他行事无常,恼他如此轻薄。
她对他言语时,总是三分刻薄,七分冷淡,“你我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又怎可同床同眠。”
呼伦纪转过了身子,黑夜中,那双眼眸宛若两颗耀眼的宝石,绽着几分光芒,他用闲着的手一掌打在颜沁蕊的头上,“什么男女有别?什么授受不亲?还当自己是黄花闺女呢?老子还没嫌弃你呢!”
那一掌虽未用力,却打得她脑中轰鸣,她知道反抗已是无用的,也便不再白费力气。明天,她便把镯子还给他,即使是用手去换,她也心甘情愿。
因为,以前的那个她,已经死在了掖庭。
今后,她不愿再受制于人,不愿再成为谁的附属。
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床帏上淡蓝色的花纹,如此的情景她是睡不着的,耳边没有沉重的鼾声,甚至是浅薄的呼吸声也没有,压在胸前的手臂渐渐松抬了些,却是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
“我这次来梁国,就是求亲的,没想到,只晚了一步你便成了颜姬。”
颜沁蕊心头一颤,她怎么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你不是要和永乐公主大婚了么?何必还苦苦的缠着我……”
“北狄的大妃是要受到万民敬仰的,对于我呼伦纪,也是非常重要的人,怎能草率的娶个傻子回去。和永乐大婚的是那个叫沈什么庆的。”
沈元庆?颜沁蕊脑中神思飞转,还记得在四邑时见过的沈将军,不论是相貌,还是资历,都是不错的男人。看来,站在权力之上不仅能够为所欲为,还能够把痴儿变成抢手的佳人。如此说来,沈将军成了大梁的驸马爷后,便可以永留帝都了。
沈家的人还真是风光,小姐嫁了个王爷,少爷娶了个公主。心下明镜一般,却也只化作唇边一缕无边的寂寞……
她直到天亮还睁着眼,却听到呼伦明月在外间唤着,“大哥,嫂子!昨夜睡得可好?”
呼伦纪被她惊醒了,伸了个懒腰便从床上坐起,颜沁蕊趁机穿上鞋下了床,一整晚都没听到丑小的动静,心里总有十二分的不安。
她急匆匆的冲出了外间,却见丑小被捆绑在梁上,肚皮朝地,桌上插了一排飞刀,锋利的刀刃不时的闪过一道道寒光。刀尖贴着肚皮,只要稍稍挣扎一下,便会划破,丑小的衣衫已被割得零零碎碎了,他看见颜沁蕊,屏着气小声呜咽,“阿……姐……快救……救……我……”
颜沁蕊急的手心直冒汗,“明月,我求你了,饶他这一次吧。”
呼伦明月咯咯的笑着,踢开插着飞刀的长桌,轻挥九铃鸾刀,便听一声帛裂,丑小便坠落在地,溅起一阵尘灰。
丑小疼得嘤嘤哭着,颜沁蕊上前解开缚在手上的长带,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拎着松散的裤子。
这一回,颜沁蕊才看清,绑丑小的就是他的腰带。如今腰带被斩断了,他狼狈的站在墙角吸溜着鼻涕,“女侠……给个腰带吧,裤子要掉了……”
话未说尽,手上一哆嗦,裤子便褪到了脚跟,颜沁蕊慌忙转过身子,却听呼伦明月一声尖叫,也捂着脸背过身去。呼伦纪从里间出来,扔给他一根麻绳,“别给老子嚎,闭上嘴,小心半路把你剁了!”
丑小不哭了,系好了裤子紧挨着颜沁蕊站好,他昨个也看出来了,这一对兄妹虽然凶神恶煞,却也只是来寻阿姐的,并不会索命,他跟阿姐在一起,多少是不会有事的。
一早起便乌烟瘴气,颜沁蕊却也无可奈何,和呼伦纪在一起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安宁,从来不会清净。她回到里间,换了一身衣裙,梳洗打扮好,呼伦明月早就安奈不住了,兴奋的说着,“美人嫂子,咱们到外面转转吧,昨晚上看到好多新奇的玩意儿呢!”
颜沁蕊没有理会,只是对着外间唤道,“呼伦纪,你动手吧。”
房里四下里极静,只听窗外一阵清脆的鸟鸣。她心意已决,却不知呼伦纪作何打算。
“美人嫂子?你说什么?”呼伦明月见颜沁蕊不应,回转身去向呼伦纪寻答案,呼伦纪沉着一张脸,配那络腮长胡,愈发的让人心中忐忑。
“拿了镯子便回去吧。”
呼伦纪倏地从椅上站起,快步走向颜沁蕊,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就向屋外去了,“老子成全你!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他力气很大,颜沁蕊被拖着下了楼,引来喝早茶的一阵瞩目,他用手指向人群,“看什么看!再看老子一刀宰了你们!”
嘈杂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只听时不时啜茶的轻响。他们出了客栈,混杂在人群中,呼伦纪快走了好一阵子,渐渐远离了街景,才放缓了脚步,沿着湖边慢慢踱着步,却还是攥着颜沁蕊不愿松手。
湖边垂柳长青,绿茵上缀着零星的小花,从远观望,男子伟岸高壮,女子纤腰貌美,他们的身影仿若一对璧人,映在碧透的湖水中,竟也是美的令人窒息。
湖边摆着画摊儿,青衫书生正摇着脑袋细细品鉴着书上的诗词,那份闲然自得落入呼伦纪的眼底,他皱着眉强拉着颜沁蕊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元,书生太过痴迷,被这从天而降的银元惊得一时错愕,“公子……要作画?”
“把她从头到脚画下来!”
书生慌忙研着墨,知道是非就在眼前,他也只能小心的听命了。
面前的女子,面若凝滞,黛眉红唇,眉宇间扫过一丝淡然,淡然中却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情愫,他看的春心四起,眸中痴然,难以下笔。头上忽然挨了一巴掌,诧异间对上那恶狠狠的眼神,便已后背起了凉意。
“再看戳瞎你的双眼!”
书生陪着笑,拭去额上的汗珠,“这位小姐笑笑可好?这样画出来的才美。”
“哪那么多废话,给老子画完就行了,管她美不美!”
“是是是!小生这就下笔了。”
颜沁蕊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想走开,却被他死死的固在原地,耳边他厉声说着,“给你画张像,过了今日便残废了,恐你往后伤感,时不时的拿出来看看,也好有个怀念的。”
她竟嗤鼻一笑,“既然决定了,我便不后悔,残废了也是我自愿的。”
呼伦纪不去理她,只一炷香的工夫便画好了,他一把抢过,未等墨迹干透便三下两下叠起,揣入怀中,又拉着她走了,渐渐的进了一片树林,人际罕至,只听沙沙的落叶,愈显得幽静。
他背过身子不去看她,“你果真想好了?即使剁了手,也不愿和我回去?”
颜沁蕊抬起素手,乌色的银镯上,那些繁复的花纹不甚清晰,她从未仔细看过,现在方才端详着,那花纹是她未曾见过的,像是展翅的凤凰,可却少了修长华丽的凤尾。
不知为何,有些许落寞,她轻声说着,“你可知道,我离开帝都后,心下是多么怡然,纵然自由的时光只有一瞬,我也愿意奉上一生来交换,又何况是一只手?”
“北狄是与梁国不一样的地域,虽然没有梁国的繁花似锦,但却有一望无际的草原。”
“不,是一样的,并不是景致不一样心下便自由了,而是……你身上……有和他们一样的气息。”
那是王者扑面而来的令她窒息的气味,是能够轻易夺走她生命的气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说起来了,心下便又是如此的凄然,“有比我更合适这镯子的女人,我并不知道你是来求亲的,亦是不想做北狄的大妃,你是北狄的王,何必如此婆婆妈妈,一刀之后,你得到你想要的,我亦是随了愿。”
她说完,却是走到呼伦纪的面前,撩起衣袖,弯着唇角看他。
呼伦纪看着,这算是第一次对他笑吧,她笑起来可真美。可他也知道,那笑,只是为了他快些动手。
心中好像有一条蛟龙翻江倒海,搅乱了心湖,惊起狂澜**,他从没想过她会这样做,他以为她会惊喜若狂,会激动的难以言表,毕竟,是那么尊贵的地位。
呼伦纪仰天大叫一声,顺手提起了腰间的剑。剑出鞘,只听嗡鸣绕耳,空中便划过一道弧线,犹如湖中引出的细水,明亮而又晃眼,看似柔弱却寒冷如冰。
她闭起眼眸,咬紧牙关。心下却是喜悦的,终是又能了结一桩心事了,这一剑之后,她不必逃亡,她和任何人都没有了瓜葛。
她便,真的自由了。
只听一声闷响,脚下的土地便震了三震,她慌忙睁开眼帘,身侧的树已被劈倒在地,震起尘埃,迷蒙了双眼。阳光透过,晕出七彩的光环。只听嗖的一声,是剑入鞘的声音。
呼伦纪透出前所未有的落寞,看着眼前的木桩,许久不语,待阴霾散尽,才轻轻的说道,“我们回去吧,在城里逛逛,明日启程。”
颜沁蕊的希望就这样落空了,她没想到他竟然会食言,呼伦纪拉着她的手便向林子外走去,步子太快,她又跟不上了,“呼伦纪!难道你忘了艾玛吗?你口中念念不忘的艾玛?”
呼伦纪倏地停下脚步,不再向前。
沉寂的树林中,只听颜沁蕊急促的喘息声。她扶着胸口,心怦怦的跳着,她知道,方才的一番话定是伤到了他。
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得不这样做,抿了抿干涩的双唇,继续说着,“你这么快就要另结新欢吗?你爱过艾玛么?想必也是做做样子吧,只几个月就忘记了?!若真是这样,我便看不起你!”
掌心传来剧烈的痛,骨间咯咯作响,呼伦纪仿佛要捏碎颜沁蕊的骨头,她忍着痛没有叫,不过,她明白,自己成功了。
只见呼伦纪眉中紧蹙,竟是那般的痛苦,他咆哮着又拔出剑,疯狂的在空中飞扫,“念念不忘又有何用!她已经死了!知道吗?!她死了!!!”
树叶被斩的细碎,纷纷而下,落上发丝,落在眉梢,落在肩头。
颜沁蕊的心在颤抖,她向后退着,欹在临近的树旁,眼前的男人是一只咆哮的野兽,一只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呼伦纪丢掉了手中的剑,腿一弯便跪在了地上,双手扶地,肩膀剧烈的颤抖着,像是在抽泣,却听不到任何呜咽之声。
她忽然有了一丝歉疚,她与他总是两看相厌,时不时的恶语相向,除此之外,却是谁都没有伤害过谁。可这一次,她却把利剑插入了他的心窝,刺痛了原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
“大哥!嫂子!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那是呼伦明月的声音,呼伦纪倏地站起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陪着你嫂子!”
呼伦明月的身后还跟着丑小,却是被呼伦纪揪着耳朵提溜走了,丑小吃痛,“阿姐!你没事儿吧?”
颜沁蕊没有回答,却是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手指插在发间,忍不住终是哭了起来,幽静的林中满是她的幽咽之声。惊起了休憩的飞鸟,四下里冲上碧空苍穹,没了踪影。
呼伦明月缓缓地蹲下,扶着她的肩头,“嫂子?别哭了。”
颜沁蕊抬起头,一掌推开呼伦明月的手,发了疯似的嘶喊着,“你走开!你们都走开!为什么要缠着我……我不想去什么北狄!我只想安宁的活着……”
呼伦明月蹙起剑眉,紧握着那柄九铃鸾刀,却是没有言语,安静的站在颜沁蕊的身旁,听着她放声大哭,听着她发了疯似地嘶喊。
渐渐的,颜沁蕊没了力气,只是呆呆的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呼伦明月试探着问她,“饿了吧?咱们去吃点东西。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在这儿坐着也是无济于事的。”
颜沁蕊听她这么一说,肚子也咕咕的叫了几声,一早的就和呼伦纪撕扯着,早就体力不支了。眼前的呼伦明月想必是甩不掉的,她扶着树干站起身子,呼伦明月递来一块丝帕。
“不用了。”她没有接,用衣袖拭去未干尽的泪痕,坐了许久,脚底好像踩了棉花,飘忽无力。
烈日骄阳中,是偶尔几声蝉鸣,她对着平静的湖面,拢了拢杂乱的发丝,水面中倒影的女子,眸中含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她伸手撩拨起层层涟漪,眼前那绝美的容颜便不甚清晰。
颜沁蕊不愿回客栈去,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走,琳琅满目的商铺一个接一个的排开,商贩大声的叫卖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吸引着呼伦明月的目光,可她只是怏怏的跟在后面,有些许扫兴。
“嫂子,我大哥脾气是暴躁些,可他从来都不欺负女人,他把镯子给了你,定是一心一意的待你好。”
“大哥是北狄的真汉子,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苍鹰,现在南狄已灭,大哥打算建立狄国,到那时,嫂子更会风光无限的。”
颜沁蕊听着,也不回答,终是在面铺停了下来,她饿极了,挑了位子坐下。
“小二,来两碗面!”
呼伦明月吆喝着,顺带递上几枚铜板,冒着热气的面顷刻上了桌。颜沁蕊吃了几口便难以下咽了,她用筷子挑拨着,却又失神了。
呼伦明月狼吞虎咽的吃着,却还不忘开导颜沁蕊。
“嫂子难道是怕北狄没有梁国好?我大哥的宫殿也是很不错的,虽没有陌都的大,却也是占地百亩十分气派。其实草原上是极美的,何必要关在像牢笼一样的宫殿里。”
颜沁蕊越听越烦,放下碗筷,扭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可呼伦明月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那般喋喋不休。
“在北狄,能臣名将都纷纷向我大哥进献自己的女儿或是妹妹,可我大哥说了,女人有一个就够了,多了烦。如今,上哪儿找这样的好男人去!”
颜沁蕊齿间哼笑着,不屑的说道,“他是你大哥,当然好话都让你说尽了。”
呼伦明月吞下最后一口面汤,满意的摸了摸肚子,“不信就跟我们走,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颜沁蕊见她吃完了,起身便走,自己已没什么话好和她说,话里话外都是圈套,套着自己往北狄那个火坑里跳。
又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子,颜沁蕊便疲惫的难以支撑了,呼伦明月说的对,有些话还是要面对面的谈,虽然呼伦纪是个死脑筋,她不依,量他也无可奈何。
两个人进了客栈,便见掌柜的迎了上来,“夫人回来了,你家相公把整间客栈都包下了,小的们竭力的服侍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颜沁蕊一惊,他这又是要做什么?心头平添了几分火气,提着衣裙上了楼,便见欹在栏杆上的呼伦纪,嘴里吊了一根狗尾草,草穂晃晃悠悠,听到声响,他嘴下一啐,狗尾草便坠下了楼,掉在了掌柜的头上。
她本是一番怒气,却也憋在心里,方才是她做的不对,撕了他的痛楚,她一向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任何人,怎么一遇上他,胆子就胀了,胀成了刺猬,却全都刺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呼伦纪轻咳了一声,却也不去看她,望着楼下闲坐的伙计,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件事暂时不提了,冷静几天再说,怕你心烦,便包了整间客栈,你和明月住一间,姑娘家的,和个男人住在一起,总是不妥的。”
或许带着成见,她听不出半分善意,想必,他还是怕她跑了,也不去理他便进了房,踉踉跄跄的走到床边,便倾倒而下。她用香枕捂着头,心里难过,却已经哭不出来……
呼伦纪一直在门边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呼伦明月也进了房,便回到了隔壁的房内。丑小蹲在墙角,双手抱头,蜷缩着像极了耗子,呼伦纪哼笑着,上前踢了丑小一脚,“起来!陪老子解解闷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