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过誉了。”宋欣怡对老账房的反应微微吃惊。
她的确是很细心,也很努力把帐做好,但是不至于用“天纵奇才”这个词夸她吧?
她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教授确实说过,她心算能力过人。
有些账目她不需要用笔算,心里想一下,一瞬间就能得出结果。
这一点,大部分同学做不到,宋欣怡是知道自己有点过人之处的。
若说她在做账有点天赋,宋欣怡的确相信。
但,天纵奇才,太夸张了!
可是老账房脸上的惊愕,言辞里的肯定,又不像是在讽刺她,让宋欣怡越来越茫然。
她看向阿蕙。
阿蕙笑着问老账房:“您的意思是,宋小姐合格了?”
老账房就有些激动:“不止合格。这本账册,老师傅做完也要一个小时。宋小姐是第一个这么短时间内做完的。还都算对了,年轻人果然是厉害,不服不行啊!”
这下子轮到了宋欣怡吃惊。
原来她的天赋,还挺厉害的啊!
她突然有些高兴。
从英国回来一年多,宋欣怡心中因为私奔被抓的事,有种阴霾覆盖,从未消失过。而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心里的阴霾散去了些。
心,陡然间敞亮了不少。
她看阿蕙的脸,也觉得可爱。
她甚至想像拥抱宁嫣然那样,拥抱阿蕙。
“既然这样……”阿蕙笑着起身,对宋欣怡说,“欣怡,欢迎你加入我的印刷厂!”
她伸出手,想和宋欣怡握手。
宋欣怡愣了一下,站起身,然后她上前,轻轻拥抱了阿蕙。
她说:“多谢你的欢迎,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阿蕙惊诧。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得到宋欣怡的拥抱。
这个拥抱,让她们之间那层隔膜冰释,阿蕙也拥抱了她。
老账房等她们庆祝过了,才对宋欣怡说:“宋小姐,能不能冒昧请教,您是怎么算的?”
宋欣怡也不吝啬这点东西,就和老账房一一说起复式簿记的原理。
她说的很仔细,每次到了要用珠算的地方,她微微一沉吟就脱口而出,老账房慢一拍才能跟得上她的思维。
后来,老账房也不想学复式簿记了。
宋欣怡成功的地方,不在于她的新派记账方法,而在于她的心算。
她之所以做的那么快,并不是占了复式簿记的便宜,而是她心算的本事让老账房都自叹弗如。
老账房又赞了一句奇才,这才离开。
阿蕙就留宋欣怡在赵家吃午饭。
宋欣怡很愉快留了下来。
二嫂这才知道,阿蕙雇了宋欣怡做账房。
“你能行吗?”二嫂笑着问宋欣怡,口吻像母亲宠溺孩子般,“要不要让账房的老师傅教你几天?”
阿蕙就哈哈笑,把宋欣怡让老账房甘拜下风的事,说给大家听。
赵家几个女人都笑,心里却都不怎么相信。她们也不表露出来,只是笑着夸宋欣怡厉害。
宋欣怡就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她的心情极好。
吃了饭,她就回了自己家。
进门的时候,就碰到母亲宋二太太和几个平常总凑在一起打牌的几位太太出门。
她们这是约着去听戏。
看到宋欣怡,其中一个太太就热情问:“欣怡跟不跟我们去?”
宋欣怡笑着道:“不了,我回房温书。”
然后脚步轻盈进屋了。
宋二太太很久没见女儿这样高兴,不由心里犯嘀咕:留学回来之后,再也没听她说去温书,今日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会不会是又遇到了莫成林,当初带欣怡私奔的那厮?
宋二太太后背一凉。
她对几位老姐妹说:“我这身上突然有些不利爽,你们去吧。下次咱们再约。”就折身又回了家。
她往宋欣怡的房间去。
走到门口,就听到宋欣怡在房间里哼着小调。
宋二太太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肯定是遇到了莫成林!
要不然,怎么这样高兴?
她心底的怒焰就腾了起来。
她一脚踢开了宋欣怡的房门,冲上来就紧紧攥住了宋欣怡的胳膊,厉声问她:“是不是在外头又起了什么歪心思?你还要脸不要脸?”
她的手劲很大,宋欣怡的胳膊都疼了。
她被母亲吓住了。
半晌回神,宋欣怡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要脸?”
“这样喜欢,是不是又在外头见了那个男人?”宋二太太面目狰狞,“我养了你一场,得不到你半点好,只见你整日往外头跑,跟那些男人不明不白的!这哪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连戏园子的都比你有廉耻。”
宋欣怡的心,被母亲的几句话说得抽搐起来。
她身子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不争气簌簌落下。
她和莫成林私奔的事败露之后,母亲一次次这样侮辱她,她都是默默忍受了。今日她心情真的很好,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可母亲的几句话,把宋欣怡心里扬起希望的风帆扯得稀烂。
人真的不能犯错。
只要犯错了,就要随时随地承受这样的处罚,哪怕她已经努力挽救、努力忘记。
别人不会忘记你的错误,于是你就必须为你的错误付出无穷的代价。
“还哭,还有脸哭!”宋二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她背上打了几巴掌。
宋欣怡没有反抗,任由母亲的巴掌打在身上。
有些疼。
她的心重新被阴霾覆盖,整个人一下子就没了生机。好像被母亲戳破了皮的气球,眼泪就流出来,冷冷站在那里,任由母亲打骂。
宋二太太见她像个木头人,只知道流泪,一声不吭,气的一下子就她推到地上,自己也跟着哭起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一生好强,偏偏你们兄弟姊妹几个,一个比一个没用。好歹他们都听话。可是你呢,既没用又不听话,你这是把我气死了,你才甘心啊!”
欣怡的头发乱了。
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又打又骂。
打过骂过的母亲,自己还哭起来。
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旁人可能难以置信,宋欣怡却是从小就经历。
她觉得母亲有句话说对了:只有死了,才甘心。
也许,只有她宋欣怡死了,母亲才能放过她。
她从来不敢抱怨,她甚至说出来都没人会相信,她的母亲会这么突然的雷霆大怒,甚至不知道何事;她不敢抱怨,也是因为这个女人再怎么样也是她的亲娘,她的生母。
也许只有死了,才是解脱。
她名声已经臭了,反正是嫁不出去的。
这一刻,宋欣怡心灰意冷。
宋二太太的哭闹惊动了佣人,佣人连忙跑去找宋二先生来。
宋二先生让佣人送宋二太太回房,又安抚着宋欣怡。
“你妈…….”宋二先生好半天都找不出好词来形容宋二太太,“你妈就是性格暴躁,听风就是雨,她心里疼你的。”
宋欣怡默默擦干了眼泪,把零散的头发捋了捋,轻轻点头。
父亲再也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拍了拍女儿削瘦的肩头,心里发酸。
“没什么事吧?”宋二先生还是问了。
宋二太太这样突然发火,总有个原因。
“赵嘉蕙开了家印刷厂,同意让我去做账房。我挺高兴的,在房间里唱歌,妈可能误会我是和男孩子约会回来…….”宋欣怡低垂着脑袋,声音苍白无力。
宋二先生听了,心里顿时就窝了一团火。
那个愚蠢的女人!
他更加心疼宋欣怡,道:“这是好事,你答应赵小姐。有份事做挺好。做账房…….”
大户人家小姐出去做事,总有些丢人现眼。
可赵嘉蕙不也自己开厂吗?
欣怡只是做账房,又不用抛头露面,宋二先生虽然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可还是尽量说服自己。
如今社会不同了,新派女孩子有自己的追求,这应该赞誉,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对女儿说,“……我还没听说过女账房。这样很好,账房可是个重活,你要用心。”
宋欣怡却没有半点反应。
她垂首沉思着什么。
过了片刻,宋二先生轻喊“欣怡”,她才微微颔首,闷声了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宋二先生见女儿真的被妻子伤了,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宋二太太还在哭,骂宋欣怡丢人现眼。
宋二先生对二太太平素多忍让,此刻却再也控制不住,一掌排在桌上,怒喝:“欣怡是要去赵四小姐的厂子里做账房!你这样,迟早要把我们都逼死!”
宋二太太的哭声一下子就扼住了。
她不敢相信,问:“真的?欣怡她是要去做账房了,才那么高兴的?”
宋二先生没有回答,无力坐在椅子上。
多少年了,他和孩子们承受宋二太太这样的怪脾气已经多少年了?真的有些忍耐不下去了。
宋二太太却不顾宋二先生,又兴高采烈去了宋欣怡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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