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思乐是两天前出国旅游回来的。
她以前,因为韩之兮的关系,结交了不少圈内的贵妇,虽然大部分都在韩之兮去世之后疏远了她,但也还是有两三个是真的当她是朋友,在她天崩地裂的那段时间里,是她们陪着她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岁月。
她从国外旅游回来,第一时间组了个局,将几个好姐妹聚到一起,给她们送了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礼物。
闲聊间,不可避免,都唏嘘起韩之兮的英才早逝,韩思乐这段时间出去看了太多宏伟壮阔的名山大川,心境倒是开阔了不少,没再像以前一样,一提及韩臻,她就悲痛欲绝。
“不过,我看你儿媳妇倒是挺痴情的,真是可惜了了,要不然她和你儿子倒还真是般配。”
其中一人忽然说了句韩思乐听不懂的话,她一愣,下意识问:“什么儿媳妇?”
那人也一怔,“就是那个你儿子纪录片里露面的女孩儿啊,叫什么……什么翟什么兮的,她在纪录片里可是自称是你儿子的妻子呢,长得挺漂亮的,不过,你儿子什么时候结婚了?都没通知我们啊。”
翟兮兮?
韩思乐一下子听明白了。
只是,纪录片?
她记得,曾经好像有个什么黄导演的,邀请她接受采访,她拒绝了,对方又上门又打电话的,最后她烦不胜烦,直接关了手机出去旅游。
翟兮兮居然接受采访了吗?还自称是阿臻的妻子?
接下来大家又来聊了很多,韩思乐有些心不在焉。
韩臻的纪录片呢,能被拍纪录片,该是件多么骄傲的事啊,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都没有看过。
结束了饭局,已经是晚上十点。
韩思乐去花店买了束白菊,顶着初秋的夜风,去了天寿园。
天幕上的星子泛着森冷的光,一点一点,带着纯洁剔透,像极了韩臻刚出生时眼睛的眸色。
韩臻的墓,独占一片空地,只有常青的松陪着,有点孤零零的感觉,四周的草地修剪得齐整,昏暗的路灯照在一座座冰冷的墓碑上,整个墓园都有种清冷的孤寂。
“阿臻。”韩思乐将白菊放在墓碑前,景物在眼前渐渐模糊,抬头仰望,原本只有针尖大小的明亮星子,被水光氤氲得好似一轮轮圆月,“阿臻……”
除了喊一喊这个名字,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说。
许久,她终于找到了可说的话,“阿臻,前段时间我去旅游了,你以前不是说,让我多跟朋友出去旅游吗?我去了。”
“阿臻,你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想过妈妈呢?你这臭小子,大概是没空想我了,光顾着想翟兮兮了吧?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阿臻,妈妈……一直都不是个好妈妈,下辈子,阿臻,下辈子投个好妈妈吧,投一个温柔的、善良的妈妈。”
她也是私生女。
从小,她的妈妈,韩臻的外婆,就在她耳边灌输长大了一定要进韩家大门的思想。
日积月累,她和她妈妈一样,将进入韩家,当作毕生的执念。
遇到韩臻的父亲,然后生下韩臻,让他承受了寻常人不能承受的黑暗,是她的错。
她做错了开始,也做错了过程,韩臻已经这么不幸了,她却没有给他加倍的母爱来补偿,为了母凭子贵,她近乎苛刻地管教韩臻,也没有像一个寻常的母亲那样,关心过他的生活,她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韩臻已经不再需要母亲这个角色,她满心愧疚,却不知怎么弥补,现在……就更不需要了。
一阵夜风袭来,带起寒意无数。
韩思乐席地坐在墓碑旁边,想起来之前那几个朋友说的韩臻的纪录片,拿出手机打开视频,搜索‘韩之兮’三个字,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纪录片‘如雪一样的男子——韩之兮’。
点开,内容真实地记录了韩之兮的生平大事,着重在事业方面,辅以亲情,友情,爱情。
关于亲情,是一段韩之兮很久之前接受采访时录制的片段,他只说了一句话:亲情,于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月亮,我憧憬,也渴望,只是它里我太过遥远,我得不到。
韩思乐忽然间泪如泉涌。
在最后的最后,讲述的是韩之兮的爱情,翟兮兮面对着镜头,嘴角挂着真实的笑容,郑重地捧着被黑色绸缎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说了一句‘我是韩之兮的妻子’的话。
若是别人,或许看过也就忘了。
但韩思乐,视线定格在那被黑绸缎包裹着的东西上,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
她点了暂停键,目光紧紧盯住翟兮兮怀里的东西瞧。
因为全部心思集中在手机上,没注意到旁边的动静,等察觉到耳边忽然多了一道粗重的喘息声,她浑身汗毛一竖,什么想法都吓没了,缓缓转动僵硬的头颅,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一张沟壑纵横的、眼睛通红的老脸,吓得她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了。
尖叫一声跳开,韩思乐惊恐地瞪着那张在黑夜里阴气森森的脸,“你、你、你是谁?”
“我?嗝……”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满脸的褶子能夹死苍蝇,皮肤干瘪耷拉,眼睛浑浊通红,看起来像极了夜间出没的恶鬼。
他打了个嗝,满身满嘴的酒气,隔了两米远的距离,韩思乐还是被呛着了。
“我是谁?这个问题好……嗝,我是谁呢?我是守墓人,你又是谁?对着这座空坟哭个什么劲儿?”
守墓人?
韩思乐定睛细细一瞧,可不是么,之前见过一两次,有点印象,但不深,此处光线昏暗,刚刚认看出来。
只是,空坟?
韩思乐心下薄怒,“你这老人家,胡说什么呢?这是我儿子的坟墓,怎么就是座空坟了?死者为敬,纵你年岁高重,也不能信口胡说。”
守墓人不赞同地摇头,拖长尾音抑扬顿挫地“嗯”了一声,说话有点大舌头,“这有什么好撒谎的,这确实是一座空坟,半年多以前,就在这小伙子……”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了下墓碑上的照片,又打了个酒嗝,继续说:“……刚入土没几天,被人在晚上挖走了,当时可吓了我一跳,我本来想报警来着,只是那人给了我一些买酒钱,我就藏了这桩事……”
“可是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地,总是梦到那天晚上的事,老梦见这个小伙子说要带我走,说我没看好他的骨灰,现在不喝酒,我都不敢一个人呆着,你是他什么人啊?大晚上的还要来哭一场,你是他的亲人?朋友?你能不能……”
守墓人的话没说完,衣领被人一把揪住,韩思乐盯住他的眼神震怒,“你说什么?被人挖走?谁挖走了?”
“是……是一个女孩子……”守墓人稀疏花白的眉毛拧紧,表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片刻又否定了自己说的话,“不对,是一个男人……也不对……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
韩思乐猛然就想到纪录片里,翟兮兮怀里抱着的那个黑绸缎包裹的四四方方的东西,脑光猛地一亮,那东西的大小,形状,不正是骨灰盒的大小与形状吗?
所以,如果这个守墓人说的是真的,那么,挖走阿臻骨灰的,就是翟兮兮?
那另一个男人呢?
是韩珩一。
一定是他,他从小就厌憎阿臻,他一定恨不得韩臻死也不得安宁。
“你说的是真的?这座坟墓里的骨灰真的被人挖走了?”
守墓人似乎是头痛,抱着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再抬头,眼睛里恢复了几分清明,少了几分浊气。
他四下一环顾,眼睛里浮上一抹茫然,似乎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他迟迟不说话,韩思乐心下有些焦躁,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冲,“我儿子的骨灰,真的被人挖走了?”
守墓人一愣,眼睛里闪过一丝慌色,但很快稳住,憨厚地‘呵呵’一笑,“您真会开玩笑,我们天寿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守,怎么可能会让人从这里挖走逝者的骨灰呢,没有的事,那什么,我回去了,值班室的门还开着呢。”
说完麻溜地跑开,那腿脚利索的,直逼二十岁小伙子。
韩思乐心头疑云重重,那个守墓人一开始说的话,明显是醉话,但是,酒后吐真言,有时候的醉话,就是真话。
想了想,她立刻打电话找人来开墓。
‘叮铃咣铛’一阵,墓碑底座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韩思乐眼神愤怒,但是表情,却异常平静。
次日一早,她找上翟家。
翟家的佣人将她堵在门外,只告诉她翟兮兮不在家。
以前翟兮兮与韩臻在一起,韩思乐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翟兮兮的情况,也知道她在哪个学校,哪个宿舍。
只是,等她找到翟兮兮的宿舍,被翟兮兮的舍友告知,翟兮兮不在。
韩思乐说自己找翟兮兮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明影月怕她真的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告诉了她,翟兮兮跟韩珩一在一起。
韩思乐千恩万谢,一出宿舍,表情一片冷凝。
只是,到了韩家大宅,韩珩一根本不在,就别说翟兮兮了。
韩思乐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心里像是有两只猫爪在抓挠,很难受,无处发泄。
她的儿子,生前为了一个翟兮兮把自己过得那么狼狈,死了,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够,他是上辈子欠了翟兮兮的吗?今生活着死了都要被她折磨。
她开着车在帝都宽阔整洁的路道上四处游荡。
什么叫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韩思乐无意一瞥看见翟兮兮从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上下来的时候,她深刻地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她看见翟兮兮进了帝都大饭店,立刻将车开到停车场,下车跟了进去。
她直接在前台报了翟兮兮的名字,服务生不疑有他,将她领到翟兮兮所在的包厢。
服务生想给她开门,她拒绝了,挥手让服务生走开,然后自己轻声打开包厢门。
她本来是想,不管翟兮兮和谁在一块儿,都直接将翟兮兮喊出去,她要问一问翟兮兮,问什么刨了阿臻的坟墓,为什么要让他死了都不安生。
只是,在她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刹那,她听见了一句让她的血液直冲天灵的话。
“当初,在影视城韩臻被臂架砸伤,这件事情,是冉汾做的,你是知道的吧?”
这话是翟兮兮说的。
韩思乐只觉宛如晴天霹雳。
当初她的阿臻废了双腿,是冉汾做的?
她的面前,是一块古风四美图屏风,屏风之后的的景物她看不见,但是谈话的声音不断传来,她能听得出来,屏风之后,只有两个人,除了翟兮兮,另一个是阿臻生前的助理,华彬。
翟兮兮和华助理一直在说着话,韩思乐边听,边觉得心痛如绞。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是冉汾害了含韩臻,只有她不知道,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人如此欺负残害过。
就在她心痛与自责之际,又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回来,是华助理一声尖锐的惊叫:“什么?你怀孕了?韩珩一的?”
翟兮兮怀了韩珩一的孩子?
凭什么?
韩思乐手指紧紧攥住包的边沿,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刺目的惨白。
凭什么她的儿子什么都得不到,凭什么她的儿子为了翟兮兮死了,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不能魂安,而冉汾的儿子,害了她儿子的那个女人的儿子,却可以过得这么光鲜,活得这么舒心,甚至还和她儿子用性命换回的女人有了孩子?
凭什么?
韩思乐愤怒地瞪着屏风,尖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屏风扎到里面的人心上。
听到翟兮兮说要走的声音,她下意识转身出了门,在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等着翟兮兮。
不多久,她看见翟兮兮从楼上下来,怀里抱着的她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个用黑色绸缎包裹着的盒子,正闷头往外走。
当面看见,那大小,那形状,韩思乐一眼就认出来,那分明就是她亲自为阿臻挑选的骨灰盒的大小与形状,那一定就是阿臻的骨灰盒。
韩思乐胸膛里的怒焰烧得更加猛烈。
一个愣神,翟兮兮已经走出了大厅。
韩思乐忙跟出去,带着一身的愤怒之气。
“翟兮兮!”
翟兮兮回身,目光格外沉静,只是眼睛微红,隐约还残留着水光,就这么目光无波地望着她。
韩思乐的目光定格在翟兮兮怀里的黑绸缎上,开门见山地说:“翟兮兮,你有什么资格抱着阿臻的骨灰?把阿臻的骨灰还给我!”
翟兮兮往后退了一步,紧了紧怀里的骨灰盒,“我会亲自送他回去的。”
韩思乐逼近,愤怒让她的声音尖锐而高昂,“翟兮兮!你究竟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你害得他还不够吗?”
“翟兮兮!你究竟要害他到什么地步你才满意?”
翟兮兮依旧目光无波,抱着骨灰盒一步步后退,避开韩思乐得抢夺。
她异常固执地说:“我说了,我会送他回去的,昨天晚上他在梦里跟我说,让我在十二点之前送他回去……”抬头看了眼正当空的日头,“已经过了十二点,希望韩臻不要生气才好。”
韩思乐夺了几次没有成功,捏着拳头原地站着,“翟兮兮,我让你把阿臻还给我!”
翟兮兮垂眸,她已经退到了人行道与机动车道的交界点,身后的鸣笛声似乎就在耳边响起,“虽然你是韩臻的母亲,但是,我不能给你。”她再次强调一遍自己的意愿:“我想亲自送他回去,我一定会送他回去的,我会让他入土为安,你放心……”
最后一个音尚未落地,韩思乐猛地上前一步,动作突如其来,翟兮兮连忙往后一让,但是黑色的绸缎却被韩思乐一把抓住,用力往她那边拉扯,翟兮兮心下一紧,抱住盒子往回拽,一拉一拽之间,黑色绸缎散开,黑色的金丝楠木骨灰盒显露出来,只是这一瞬间,不知道骨灰盒怎么回事,忽然脱离了翟兮兮的手,飞了出去。
翟兮兮心下又是一紧,直接冲骨灰盒飞出的方向追过去。
恰在此时。
一声剧烈的鸣笛声从她的左边传来,余光里,一辆重型货车直直疾驰而来,她已经冲到机动车道上,那辆货车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翟兮兮伸手接住,然后立刻借着冲势继续往前跑,想要避开货车的行驶轨道。
没想到,货车近在咫尺之时,她被人推了一把,原本奔跑的轨迹一变,直直冲着货车驶来的方向而去,耳边,还伴随着韩思乐阴狠的声音:“翟兮兮!你该死!”
货车的车头,在翟兮兮的瞳孔里迅速放大。
然,千钧一发之际,又一道力道推在她身上,她只觉眼前景物一晃,身体一痛,一声巨大的‘嘭’在耳畔响起。
紧接着是路人的尖叫,还有‘叱!叱!’急剧的刹车声此起彼伏。
翟兮兮抱着韩臻的骨灰盒,倒在三米之外的地方。
忍着胳膊与膝盖上的剧痛转身,大货车已经停了下来,在它车前,韩珩一躺在那里,身上是翟兮兮前不久还看到的黑色西装,只是他的身下,洇出一朵赤红色的死亡之花,他的脸,冲着翟兮兮的方向,一双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是想将翟兮兮的影子整个烙印进眼底深处。
世界在这一瞬间变得安静。
诡异的安静。
明明路人的嘴都在张张合合,翟兮兮一点也听不见,她只听见了韩珩一的心跳,还有他的呼吸,从她世界里消失的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