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鹤颔首,抓着接生婆往屋子里去,待到德恩身边,果然见她气若游丝,脸色苍白,便更显得眉心一条黑线狰狞可怖。
“公主。”乘鹤唤醒她,看样子,她似乎已痛得麻木。
德恩无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那张还不算太熟悉的脸,可脑袋猛然清醒,那一日这女人才进宫,自己与她头一遭见面便得了她的“诅咒”。只是此刻的她很明白,叶乘鹤的警语,一点都没错。
“皇嫂,救救我的孩子。”德恩哭起来,“不论如何,请保住这个孩子,孩子若没有了,我活着也毫无意义,不管您能不能明白,请相信我,请一定相信我。”
乘鹤看着德恩,恍然记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因为父亲而心力衰竭,生产时诸多辛苦后,终保下胎儿撒手人寰,虽然成就了一个母亲的大义,可她却不知,没有娘亲的孩子,有多辛苦。
“保公主的命。”这不仅是恒聿的话,更是乘鹤的愿。
“公主放心。”这是安抚的话,乘鹤说的极真切,转身从药箱取来吊命的高丽参片放入德恩的舌苔之下,笃定地告诉她,“孩子一定会没事的,为娘的有信心活下去,孩子才能感应到。”
德恩颤抖着下巴,含泪答应。
乘鹤转身来握住接生婆的手,低声说:“无论如何,保住大人要紧,千万不能让公主血崩。接生我不在行,但善于续命,即便孩子奄奄一息地出来,也未必真不能活,我的话你可明白?”
接生婆看着一身宫女打扮的乘鹤如此强势,愣得不知所措,旋即有宫内来的人在她耳边说:“这是皇后娘娘,你只管听她吩咐便是,不会要你承担什么责任。”
胡妈妈瞪大了眼睛,呆了一瞬便清醒过来,二话不说到了她该在的位置,大声对德恩道:“公主,我们再来一次啊……”
屋子外,静默许久之后,众人又听见德恩声嘶力竭的呻吟,虽然心疼害怕,却比先前镇定了许多,至少,人还活着。
江玉娇一直紧紧捏着儿子的手,便是当初自己生孩子也不曾这么紧张。到底德恩是正牌的公主,万一有差池,还叫恒家如何在京城立足?
“老爷问,公主怎样了。”一个小丫头跑来,是受了恒启丰的命令来询问。
江玉娇这才放了儿子的手,转去与那丫头说话。
恒聿却听不见母亲与旁人说什么,他只听得见德恩凄惨的声音。
男人,总自恃辛苦,却不知女人的一生要背负多少辛苦,而她们更多是实打实地来自肉体的痛苦。譬如一个女人愿意为男人生儿育女,便是将半条命交付老天,随时都可能为了孩子失去性命。可她们却往往被冠上娇弱娇宠的高帽子,抹杀她们的勇敢和一切努力,让一个男人并不伟岸更不值得骄傲的身影变成她们生活的阴影。
第一次,恒聿有如此强烈的责任感,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丈夫,也许很快,就会是一个父亲。更多地,还有深深的愧疚。
“啊……”德恩的喊声几乎穿透屋顶,恒聿的心瞬时被揪起,江玉娇更是站不稳,冲到门前拍门问,“怎么了怎么了?”
左右丫头将她拉下来,七嘴八舌地安抚着,恒聿握拳立于一侧,面色不动,心已乱成一团麻。
可这一声呼喊后,屋子里便静悄悄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恒聿记得从前嫂子们生产,都能听见婴儿的啼哭。
为什么他的孩子,不会哭?难道……
“娘、娘、娘娘……”胡妈瘫坐在床尾,浑身打颤、脸色发白,纵然有几十年的接生经验,此时此刻,她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包殓起来,不要给任何人看到,包括驸马,夫人她们……”叶乘鹤胸前起起伏伏,分明是在急促的呼吸,她知道,真的没希望了,于是搭手在胡妈的肩头,“辛苦你了。”
胡妈妈颤颤巍巍地答应,胡乱扯过一条衣裳,便将那孩子包裹起来。
如珍如宝疯了般抓着胡妈:“怎么了?我们公主的孩子怎么了?”
“把她们拉开。”叶乘鹤低吼,便有她的宫女上前架开二人。
乘鹤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子,隔着衣裳放在孩子的身上,“不见天日亦是福气,人间何曾不是炼狱,这孩子有福。”
“公主你醒醒啊,公主……”如珍如宝被宫女拉开,却哭天抢地地希望能叫醒德恩,殊不知方才那一挣扎,德恩耗尽了全部的体力,乘鹤又适时让她嗅闻了蒙汗药,现在不论怎么喊叫,德恩都不会醒来,她至少能静静地睡上七八个时辰,将耗尽的体力补回来。
而一旦她醒来,要面临的,会是比失去生命更痛苦的现实。
乘鹤一步步走近德恩,她安然地睡着,眉心淤滞的黑色血气已然散去,两片淡淡的绯红悄然飘至双颊,好生恬静,好生宁和。
“人生本无常,珍惜眼前吧。”乘鹤轻叹,转身对匍匐在地上哭得伤心得如珍如宝道,“你们还要照顾公主,她醒来后,需要所有人的支持,明白么?”
却不等她们回答,又叮嘱众人诸多的事,便带着宫女推门出去,身后,跟着颤巍巍抱着包裹的胡妈。
外头的人,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见乘鹤出来,纷纷涌上来。
“老夫人,驸马……”乘鹤伸开一只手将胡妈挡在身后,“这孩子和你们没有缘分,既然没见过,就不要留下牵挂,让他走吧。”
江玉娇顿时懵住,瞪大了眼睛死死地顶着乘鹤,许久才缓缓讲视线落在胡妈的身上,“哇”的一声哭出来,伸手要去抓,“让我看看孩子,我的孙子啊,我的孙子……”但即刻有宫女冲上来挡开,她终不能如愿。
“公主怎样?”恒聿问,然字字生硬,似乎是硬从舌头下翻滚出,一点点的情感都不带。
乘鹤洞悉他的心事:“公主很好,我让她睡了,驸马此刻进去也说不上话,不如你我借一步,将一些事告诉你。”
恒聿点头,转头见众人将母亲七手八脚地抬走,又见胡妈妈依然抱着那连襁褓都不算的衣服包裹颤抖着,不禁问:“这孩子生得可好,像我还是像公主?”他猜想,也许胡妈妈是唯一见过这孩子的。
可这句话却大大地刺激了胡妈,她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像驸马爷。”乘鹤淡淡一言,转身示意宫女带走胡妈,“让恒府的管家为这孩子准备身后事吧。”
“驸马,府中可有合适的地方?”乘鹤问。
恒聿晃回神,面无表情地答:“娘娘这边请……”
东方微亮,一缕阳光照射进卧房,秋风拂过,水晶帘动。
本没有睡好的佟未恍惚醒来,朦胧时,一片幻影出现,那是她与容许在这屋内嬉闹的情景,他忍不住自己的淘气和胡闹,恨得咬牙切齿地要捉了自己去关起来。这屋子能有多大,自己上蹿下跳地也终逃不过他的一双大手。可一旦被擒住,便撒痴撒娇地求饶,娇滴滴的样子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如是却能酥了丈夫的骨头丈夫的心,便是再气恼,也只舍得在额头上轻轻一扣,“你再这样,我当真送你回京,不要你了。”
一幕幕真实地呈现在眼前,佟未软绵绵地握在床上,感觉好生地幸福,她心里对自己说:“便这样睡着,莫醒来。”
……
“吱嘎”一声,屋门被打开,恒聿带着朝霞进入妻子的卧室,这里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好像他只记得曾经在这里住过,发生过什么,竟都忘了。
床榻上,德恩还香甜地睡着,不知她梦里是否看见了孩子,若梦里美好,当真莫再醒来,现实太痛苦,太难。
恒聿凝视着她,害怕她醒来,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把乘鹤的话复述给她听,可是撒谎……谎言,本该是世上最软弱的东西,一击即溃,可人们却以为他坚如城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