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盛川看向走来的两人,风徽宁一身白衣,外罩丹青纱衫。白衣广袖,衣带当风,似将玉阶白露与皓月清辉也带了进来。他身边的言暖着一身淡紫色烟纱裙,裙摆逶迤拖过地面。她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容,头上只戴着一支宝石步摇和一支和田玉簪。简单的妆容不但没有让她显得素淡,反倒显出几分飘逸洒脱。神仙眷侣,这个词顿时闪现在陆盛川的心中。
再次看站在他身边的三人,不觉间暗暗比较。卫绍峥一身玄色衮服,上绣龙图腾暗纹,乌黑鬓发都挽至头顶以紫金冠固定,整个人如一头隐了利爪的狮子,霸气隐含,却尽显王者之气。他旁边的常清一身明黄宫装长裙,头戴八宝珠翠,端庄娇柔。相形之下陆盼卿一身淡粉色水仙散花裙,倒显得小气了些。
一边是气质恬淡宛若嫡仙,一边是气质雍容华贵尽显。风格迥异,却皆是不凡,一时间倒说不上谁更胜一筹。
“宁王爷能亲自来庆贺寡人的寿辰,真是我西凉的荣耀,令尊越皇一向安康?”陆盛川堆起笑容,能同时请到大陆上的权贵来为他贺寿,是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原以为这两国不过是派朝中重臣为使者,没想到两国至尊竟同时来了。
“父皇一向康乐,还令小王问候西凉皇。”风徽宁淡淡颌首回礼,这几年经过陆盛川的治理,西凉如旭日东升飞快崛起,国力渐盛,让南越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宁王爷身边的这位妹妹好生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常清站在卫绍峥身旁,依旧是三年前的娇柔神态。从言暖出现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言暖淡笑着看向常清,脸上的神情没有因她的话而起伏。“妾身一直在宁王爷深居简出,哪里有机会能见到皇贵妃娘娘呢。不过娘娘既然说看着眼熟,也算是你我之间有缘。”从前是她小看了常清,一个人能隐藏自己的本性一年两年容易,三年五年也能实现。可是一个人隐藏了自己的本性近二十年,这个人的心性是怎样的顽强和隐忍啊。她付出了这么多,必然要求更高的回报,她绝不可能满足于小小的皇贵妃之位。
常清微微蹙起眉头,好像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她低头细想,半晌恍然大悟地脱口而出。“哦,本宫想起来了,你跟本朝被废的言皇后长得很像。”她脸上的神情娇柔如小女儿,眼底的精光却似银针,一点点划破言暖的衣裳皮肤,慢慢刺入她的心尖。
被废的言皇后,这一句话仿佛是一枚巨大的石头投入湖中,激起三尺水花。言暖眸光变幻,紧紧地抿着唇角。指尖在袖子里微微发抖,这是不能触及的痛,是她从幸福天堂跌入痛苦地狱的分界线。是她最不愿意提及,最不愿意去想的一段往事,现在却被常清以风淡云轻的态度,随意地在众人面前提了出来。
言暖目光变得森冷,她正要开口,袖中的手掌却被温暖包围,暖暖的感觉从掌心直入心头。她微微侧头,视线正对上风徽宁轻柔的目光。他朝她不易察觉地摇摇头,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常清的目的就是让言暖暴露身份,然后再将她置于死地。就算有他护着言暖,能保护她身体安全,却无法周全她心也不受伤。
在风徽宁的无声劝告下,言暖的目光柔和下来,被激起的强烈情绪也平淡了许多。常清确实了不起,她将人的心理琢磨的透彻,用激将法逼她就范。如果不是身边有风徽宁,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犯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方向了。“是吗?那是妾身的荣幸,不过听说言皇后是天人之姿,妾身蒲柳之姿如何比得?”
常清只是略显懊恼地扫了风徽宁一眼,并没有因言暖不上钩而气愤。“妹妹过于谦虚了,说了这半天话,还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妾身裴暖。”一个名称而已,常清又想从中做什么文章呢?
“原来是裴王妃,今日姐姐瞧着你就觉得欢喜,不如以后王妃有机会来北周玩,让姐姐也尽尽地主之谊。”常清抬头看向卫绍峥,神态娇憨。“皇上,臣妾邀请王妃来我北周做客如何?”
“好。”卫绍峥一直冷眼旁观,刚刚她们之间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却没有出口阻止常清,他就是想看看如今的言暖会如何应对。三年时光果然磨砺了她许多,沉稳对答,不怒不燥,比她在北周的凤栖宫时还要有上位者的风范。
“那就这么说定了,王妃可要赏脸来啊。”得到了卫绍峥的首肯,常清似是很开心,诚挚地看向言暖。
常清是故意的,她一定是知道她的身份才这样说。言暖目露微嘲,先是说她像被废皇后,然后再误以为她是王妃。一步步、一环环让她入局,说到底不过是在打击她的心性,让她看清自己此刻的凄凉处境,低微身份。不过要让常清失望了,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虚浮的东西。在常清眼里最重要的权势地位,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坦然对上常清故作纯真的眼,“我不是……”
“好,到时候本王会带着暖暖一起拜访。”风徽宁揽着言暖的腰,把她带向他的怀里。
言暖对上风徽宁温柔的眸子,那眸子似雪夜那天她见到的湖水,沉静温暖,即使在寒冬也不曾结冰。难以言述的感情从心头拂过,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本该是为了他的体贴感到开心的,可是她现在却觉得鼻尖酸涩,眼眶发红,眼角竟已湿润。
“王爷对王妃一片深情,真是让人羡慕啊。”即使陆盛川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却也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今夜殿里的人都是大陆上名声显赫的人物,他不能让这诡异的气氛继续持续。“周皇,宁王爷,不要在门口站着了,请入席,请!”
卫绍峥意味深长地看了言暖一眼,带着常清和陆盼卿进了殿内,风徽宁和言暖落后其半步也进了藻宫。殿内排着长长的两列宴席,一排坐着西凉的王公大臣,以太子为首,其下皇子、亲王、大臣一路排去。另一派坐着前来道贺的宾客,以北周为首,其下南越、楼兰、乌恒,以国力大小依次排开。本来北周和南越国力相当,西凉在安排座位的时候还颇踌躇,现在来的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王爷,尊卑有序,正好解决了这个难题。
言暖和风徽宁从门口往里走去,一路经过各国的席位。眼角扫去,各色人物都看了个大概。在经过楼兰国的席位时,言暖无意地看了座位上的楼兰太子一眼,不禁的脚步一顿。那是个绝艳的男人,美丽的容颜让人只看一眼便终生难忘。他的美丽不同于天少的妖艳,天少虽然美却绝不会让人怀疑他的性别。而楼兰太子的美是带着一股阴柔之气,若不是看到他颈上的喉结,言暖几乎要以为他是女子。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打量着这位太子。却发现太子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言暖经不住一阵胆寒。那是发自脚底的寒意,瞬间流窜至心头。虽然满室的暖意融融,却依然感觉到寒冷。饶是言暖见多识广,也从来没见到过这种类型的人。他就像是一个花斑毒蛇,悄悄地向你吐着信子。看似美丽,却带着剧毒。
绝对不要与此人为敌,否则下场会很惨。言暖暗暗下了决心,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随风徽宁坐到了他们的位置上。
“感谢各位贵客莅临西凉为寡人贺寿,今夜略备薄酒为诸位洗尘,寡人敬诸位。”陆盛川端起酒杯,对众人颌首微笑。
众人也纷纷举杯,一时间殿内酒香四溢。开场之后,晚宴的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大殿一角的乐师拨动琴弦,丝竹之声回荡在殿内。一队穿着艳丽服饰的女子缓步走到殿中,随着乐曲滑动着舞步。不同于之前舞女衣着的暴露,这队女子很是典雅。
见惯了各色舞蹈,言暖对殿内女子的舞姿没有多少兴趣。桌上的菜肴香气扑鼻,色泽浓郁,她却丝毫没有胃口。提起筷子在各个碗盘前划了一圈,最终只夹了一根青菜,放入口中,没有什么滋味地嚼着。
“没有胃口?”风徽宁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来之前并没有吃多少东西,看她现在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也吃不下。
言暖点点头,“不用管我,你吃你的。”傍晚的时候跟卫绍峥僵持的时间太长,耽误了她回院落的时辰,回去准备好就已经到了晚宴的时间,他们都没有吃饭,只吃了几口点心。
风徽宁给她夹了一块鱼肉,剃干净刺放到了她的盘子里。“多少吃一点,不然胃该不舒服了。”言暖喜欢吃鱼,但极讨厌剃鱼刺,每次吃鱼的时候都是风徽宁给她弄好了,她才会吃上几口。
“谢谢。”风徽宁的体贴温柔是卫绍峥从未给予过她的,那种舒适的感觉也是只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的。想到这里,言暖不禁一怔,不自觉间她竟然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这三年来,她一直安然享受着风徽宁对她的好,从未没有觉得这好有什么特别,好似他对她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直到再次遇到卫绍峥她才惊觉,原来风徽宁已经为她付出过这么多,而她,并没有拒绝。
“跟我还说什么谢,我……”风徽宁话未说完,一个宁王府的人走了进来,朝他点点头,然后站在了他后面。
言暖有些奇怪地看了那人一眼,那是风徽宁的另一个心腹季铭盛。一直以来都是元翔跟着他们,怎么今晚不见元翔的踪影,反倒是季铭盛来保护他们?虽然有些疑惑,言暖也没有深究。眼角不经意地飘向上首,看到卫绍峥身后站了一个人。那人的面目看不清楚,但是身姿却让她感到很熟悉。似是感觉到了言暖的注视,那人突然转过头。言暖看着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但是熟悉的感觉反而更盛,他到底是谁?
她凝神思索了半天,依然没有结果。再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正对上了卫绍峥,他脸上明明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言暖却感觉到了他的不悦,他的目光有些阴沉地盯着她看。言暖皱眉,她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也没做,怎么会惹得卫绍峥用那种目光看她。仔细看去,却发现他视线的焦点好像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她的筷子上,确切地说是筷子上的鱼肉!
言暖转过头,神态自若地把鱼肉放入口中,不再去看任何人,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大殿中央的舞娘。不管卫绍峥是出于什么心情,是出于对往事的愧疚而关注她,还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占有欲而关注她,都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局。也许三年时光可以让他忘记当年的事,她却做不到。无论是爱,还是恨,她都记着,牢牢地记着呢。
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停止,舞娘收了舞步,俯身福了一礼退了下去。瑞王爷端了酒杯走出席位,来到陆盛川座位前。“皇兄,明天就是你的五十大寿,今夜臣弟先敬你一杯,也敬远来的各位贵客一杯。”说着他端起酒杯,朝众人致意,然后把酒杯递向陆盛川。
“好,朕就饮了这杯,各位贵客也请吧。”陆盛川脸上已经是遍布红晕,眸中带着迷醉的光。今夜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一夜,他的五十大寿能得到众人的关注,说明西凉国力强盛,已经成为大陆上不可小窥的新星。努力了大半辈子,总算是有所成就。
众人随着他一饮而尽,瑞王爷含笑看着陆盛川饮尽杯中酒,却没有立即回到席位。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陆盛川略显不悦,“瑞王爷还有话说?”宴会正是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他不退下,歌舞皆不能继续。
“当然是有话说,”瑞王爷昂起头,神态已不复刚刚的卑谦,带着倨傲与不屑。“陆盛川,你身为西凉国主,在位不为民谋善,却行事专横霸道,不听取老臣建议,强行改革弄得民不聊生,你自问,你还有脸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瑞王爷的话无异于一瓢冷水,瞬间让陆盛川从醉醺中清醒过来。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实施的改革对百姓受益最大,只是让贵族利益略有受损,在推行的时候确实有很多老臣不同意,但是却不包括殿下站着的瑞王爷。“瑞王爷,注意你的言辞,现在马上退下,寡人暂且不追究你的酒后失言。”他清楚形势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现在他必须保持冷静,沉着应对。
“哈哈!”瑞王爷放肆大笑,“陆盛川,事到如今你还不清楚吗?这皇位,从今夜开始不是你的了,而将是我的。”他阴狠的目光盯着陆盛川,“感觉到了吗?应该感觉到了吧。”
陆盛川只觉剧烈的疼痛从肚子处传来,那疼痛像是游蛇一般,迅速走遍他身体的每一处。喉咙间有腥甜的液体上涌,他一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陆盛亥,你敢在酒里下毒。”
“做都做了,你还问我敢不敢?”瑞王爷陆盛亥嘲讽地看着他,“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大殿,这个皇宫现在是在谁的手中控制着?”
陆盛川惊骇地看着殿内服侍的宫人退去外衣,露出鲜亮的盔甲,那都是陆盛亥的人。“寡人的军队不是摆设。而且今天有这么多国权贵在,你以为你能成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万国来贺的时候,他最最信赖的弟弟会逼宫。
陆盛亥随手撕裂衣衫,露出里面的戎装。“没有得到众人的首肯,你以为我会如此鲁莽吗?”他说话间外面传来隐隐的兵器相交的声音,“应该差不多了吧,陆盛川,我送给你的五十大寿贺礼,你可还满意?”
羞愤和气怒在陆盛川脸上交替,他捂着肚子,吃力地转头去看卫绍峥。“周皇,你也见死不救?”大殿内已经被陆盛亥的人包围,殿外喊杀声冲天,却是一面倒的局势。别人袖手旁观尚可理解,卫绍峥却不应该,他是常清的亲爹,常清与卫绍峥的关系,可与陆盼卿不同。
卫绍峥神情自若,好似宴会还在正常持续一般。他执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琼浆从壶嘴里倒出,细细的一线直入酒杯,一滴不漏。酒杯已满,他放下酒壶,缓缓举起酒杯,在唇边碰了一下。“好酒。”
这一声好酒灭了陆盛川最后的期望,他几乎不带任何希望看向风徽宁。“宁王爷,你也要袖手旁观吗?”(未完待续)